《人间择偶指南》诗晴Memoirs

12、异地恋是一个放大镜

　　12.1
　　异地恋分为两种，一种以异地恋开始，另一种以异地恋结束。
　　前者在已经异地的前提下，因为彻底隔绝了现实中可能甚至必然出现的种种真实的问题，容易产生一种柏拉图式的恋爱，双方都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爱上了自己想象中的对方。而这种恋爱看似虚无缥缈，实则更容易长久，谈个几年不痛不痒，因为实质上没什么真正的磨合和进展，精神上倒是成为了灵魂伴侣，这种感情生于异地。
　　后者在恋爱之后再被迫异地，因为曾经在现实中恋爱过的人，习惯了彼此的体温和真实的陪伴之后，当距离和时间被拉长，只能感觉渐行渐远和鞭长莫及，双方都承受巨大的心理落差，于是只能死于异地，像客死他乡一般凄凉，基本不能再魂归故里。
　　任乐和知萦，显然属于后一种。

　　12.2
　　只有经历过异地恋的人，才配谈论异地恋这件事。用知萦的话说，异地恋是一个放大镜，恋爱双方的距离越大，感情中的一切也被放大。
　　美好的回忆在思念中愈加妙不可言，正所谓美的极致是朦胧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比跳钢管舞的脱衣女郎美，天上的月亮也比手中的月饼美。
　　同时，感情中原有的矛盾也会被放大，因为没有现实中的拥抱亲吻，没有朝夕相伴的温暖亲密，时差和距离从物理上切断了为感情输血的纽带，过去的遗留问题显得愈发突出。而面对问题的唯一解决途径只能是争吵，直到把两人唯一的联络方式手机也会变成一个随时可以引爆的炸弹。
　　任乐去美国之后，对知萦的掌控欲也被放大了。
　　中美时差颠倒，任乐晚上9点之后喜欢给知萦打电话，但这个时段是知萦上午的工作时间，那段时间她在柜台坐柜，不允许带手机，身后摄像头监视，被发现几次就要扣几分，甚至可能过不了考核期。但是任乐坚持要等到知萦从柜台里出来通个电话再睡觉，所以等到12点知萦倒班从柜台里出来再打电话，两人都很是疲惫。知萦晚上7点左右下班之后，任乐又在早起去学校的路上或者已经在上课，因为打电话迟到了好几次。
　　联络得越少，任乐越担心，以至于对知萦每天晚上的生活都要问，查岗比来支行检查礼仪规范的黑衣人都可怕，从询问渐渐成了盘问。去哪，跟谁，干什么，回来还爱我吗？这几个问题已经成为知萦每天的必答题，而且从填空题变成问答题，从单一问答题变成含有多个小问的论述题，每次答完一套题，知萦都感觉像写了一篇申论，大汗淋漓。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一道附加题，那就是任乐的突查电话。无论她在跟同学吃饭或者逛街，在聚会还是健身，这个抽查电话只要铃声响起，如果3次响声内她没有接到，就得多答一道题：为什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于是几乎还每次的电话都以任乐的审问开始，以知萦的决绝结束，周而复始，犹如酷刑。
　　后来，知萦几乎得了微信语音恐惧症，每次听到手机振动都不寒而栗，说那震动声像□□事件那晚的电话振动声一样，令人毛骨悚然。任乐也几乎得了被劈腿幻想症，只要是知萦不回他微信电话的时候，他就认为她在跟别的男人上床。
　　知萦不是没有想过分手，但是每一次都被任乐的甜言蜜语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击退。恋爱这事也是奇怪，在一起的时候需要两个人同意，分开时也同样需要两个人同意。就像结婚需要两个人同意，离婚也是。单方提出的离婚必须通过法律仲裁解决。虽说恋爱没有法律关系，但是只要有一个人还爱着对方，或者只要有一个人还没有放弃，这段关系就不会真正意义地结束。
　　所以，真正的结束只有一种方式，就是双方的放弃。而迫使两个相爱过的人放弃，那必须经历多大的痛与恨。所以为什么分手总是让人痛苦，其实这是一种必然。如果没有痛苦就不会分手，而且曾经多么相爱，就需要更大的痛苦，才足以走向结束。

　　12.3
　　任乐去美国三个月之后，帝都已经是十月底的秋，寒意初上。有天晚上，知萦开玛莎拉蒂回老破小来搬运换季的衣服。我有一阵没见她了，聊起新工作和恋爱近况，不知不觉就聊到很晚。知萦就在自己的房间睡下，第二天上午照常去上班。
　　知萦在支行正在开晨会，不料手机突然开始震动，她看了一眼，是任乐，立刻心头一紧。接电话可能会给行长留下工作不认真的印象，不接电话则必然会给任乐留下跟别人在上床的印象。她飞速觉得想，两害相侵取其轻，任乐毕竟才是她现在最大的客户，于是在刘行长不满的眼神中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离开晨会走出支行大门，才接起了电话。
　　“你昨晚去哪了？”电话接通的第一秒，任乐的审讯就开始了。
　　昨晚？知萦刚想起来，昨晚回老破小收拾衣服没回中江书苑，就在老破小住了一晚。
　　但是问题来了，远在美国的任乐怎么知道她没回去呢？到底是靠偷安摄像头的千里眼，还是私下派人监控知萦的顺风耳？这种事，她知道任乐都干得出来。但是知萦不想在办公时间吵架，只想先施缓宾之计，息事宁人。
　　“我回原先租的房子睡了一晚，跟舍友好久没见了，聊天晚了就没回去。”
　　“你撒谎！你租的房子就在对面小区，为什么会开车去还一晚上不回来？？”
　　“我要工作了，回头再给你解释。”
　　“什么破工作，给老男人卖理财吗？？让他们滚，你今年要多少业绩，我买！”
　　“任乐，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你想怎样就怎样。”话一出口觉得有些耳熟，倒是像谢余当年对她说过的。压死这份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这样不知轻重地落了下来。
　　知萦挂了电话，摘下了手上的戒指，走回大堂，晨会竟然提前结束了。显然，她因为任乐怠慢了工作，也因为工作得罪了任乐。事业和爱情大概就是这么两难全，甚至会是丢了芝麻又丢了西瓜。怪不得这世上有全职女朋友这份职业，就像任乐的狐朋狗友们的女朋友，主要工作就是维护爱情。
　　随后的几天，知萦跟任乐开始吵架马拉松。任乐要求知萦立刻辞职去美国陪他，知萦顽抗到底，要任乐圣诞假期回国来谈清楚。两人就这样吵过了圣诞节，吵过了春节，任乐没有回国，知萦也没有去美国。

　　12.4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其实有迹可循。任乐因为自己曾经的付出不想放弃，只想让知萦以同等的热恋来回报他。知萦也因为任乐曾经的付出而不想放弃，幻想着任乐还会以同等的热恋来爱自己。于是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我问知萦为什么不能潇洒离开。她说，恋爱也是一种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和任乐的感情大厦是大兴土木地建起来的，如今只能一层一层地拆，直到夷为平地。爱情里越疯狂的东西，在失恋时越猖狂。任乐口口声声给她的所有回忆，都让她和他彼此难忘。所有的甜蜜在分手时都变成了弹药，在任何一个莫名的相似场景或者回忆里都随时可能爆炸。就像被任乐扣留的毕业证，都无法让她一断了之，总知道，两人终还有一次见面。
　　但是，正因为她在任乐狂热的爱恋中也尝尽了太多的甜头，任乐的每一次抽离对她都是她的一次凌迟，将记忆一片一片血肉模糊地从生命里抽去。
　　但是，永远没有单方面的付出。任乐的房子和车、金钱和精力、狂恋和热捧，都是有价的。他要一个女生全身心地顺从于他，受制于他，而知萦不能给。像那吃了食又不愿进笼的鸟儿，鸟儿怪捕鸟人下套，捕鸟人怪鸟儿不知回报。如果知萦能像任乐朋友的女朋友们那样，吃了食就乖乖进笼做只敢怒不敢言的金丝雀，还能图个表面上的两全其美。而她偏偏吃了食，还要蓝天要自由，于是捕鸟人就举起了枪口。

　　12.5
　　知萦在深思熟虑跟任乐如何分手，就像思考私募的退出机制。最初她以为可以跟任乐走下去的，结婚就像挂牌上市，自然是最完美的退出机制。但是眼看着前方是刀山火海，她只得中止计划。但她又不能贸然退出，且不说毕业证还在任乐手上扣押，她也将失去任乐带给她的种种便利。自那次晨会事件之后，刘行长已经有所不满，如果再发现她只是个租住在老破小的普通女孩，还会保留这份私人银行的岗位给她吗？跟她同支行的校友师姐，在柜台里已经坐了四年，怀孕大着肚子还在做坐柜，孕吐都得请假才能出柜台休息。
　　但是很多事是由不得她想的，当一场戏以闹剧开始的，往往也会以闹剧收场。
　　有一天任乐喝多了，给知萦打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那句话是，叶知萦，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因为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你只爱你自己。你永远理性永远正确，而我的感受在你眼里毫不重要。
　　知萦第二天醒来，习惯性地在第一时间打开手机微信，点开虽不置顶但永远在第一条的对话，那就是在这一晚任乐给她的留言。因为时差错位，任乐要求即使在对方睡觉的时候，也要保持着给对方分享生活的习惯。知萦每天打开手机的时候通常会收到多条微信的振动，跟语音来电差不多。但是今天，只有一声振动，随后寂静无声。
　　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紧身短裙的女生的自拍。说实话女生挺漂亮，甚至与知萦有几分神似。照片的背景昏暗，昏暗中能看到一个人趴在床上睡觉的背影。他向右侧睡着，脸和头埋在枕头里，左手臂像一个幼儿抱着毛绒玩具的姿势，手臂里却空无一物。无须再看第二眼，这个姿势已经暴露出了男主角的身份。
　　知萦冷静了一分钟，拨通了语音通话。通话很快被接听起来，传来一个女声，喂，我是任乐的女朋友。
　　知萦说，任乐在哪，请你把电话给他。
　　女生说，他在我身边，还没睡醒。你和他的事，他给我讲过了。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
　　知萦顿了顿，说，好。
　　随后她挂了电话，当即就把任乐的手机号和微信全部拖黑了。
　　知萦知道，任乐一定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如果一个女生敢私自拿任乐的手机做这种事，必当就地被免职。真正让她伤心的，不是这个女生的挑衅或者无理，而是，任乐明明在这个女生身边，却毫不阻止而是默许甚至设计了这一切，来伤害她。纵容犯罪也是犯罪的一种，感情里也是。这是曾经在医院背着她跑了几层楼的人，曾经在北戴河的夜空海边跟她求婚的人，曾经愿意付出无数只换她不要分手的人啊。捕鸟人都自称是爱鸟之人，还是向这只鸟儿，扣动了扳机。
　　当天她搬回了老破小，把车钥匙、戒指、门禁卡和房子钥匙一起留在了餐桌上，拖着那一只箱子就回来了。

　　12.6
　　分手后知萦拉了一个酒局群，其实还是当年从伦敦回帝都的那帮朋友同学，唯一少的就谢余。而且喝得不醉不归，拦也拦不住。即使是这样，连续几周我都能听到她半夜起床去厨房喝助眠药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很轻又很重，是那寂静中的伤心。
　　有一天我早上起来，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她说这里的鸟儿起得真早，四点就开始叫了。我就知道，她大概又是一夜未眠。她接着说，这个小区的鸟和这里的人一样，都是早起的劳碌命。但有句话说，起个大早，赶个晚集。这一刻我发现她有些变了，少有的悲凉。
　　任乐在美国因为分手也大病一场，对知萦的恨更加入骨。他在病床上唯一的念头是要找到知萦，一遍遍地加微信不通过，打电话不通，几次用朋友电话打给知萦，接通后只要出现他的声音，知萦就会立刻挂断电话。再打，就是已经被拉黑的忙音。他想到自己付出过的真心和感情换来这样一堵冰墙，更是积累了怨恨。
　　等过了两个月之后，知萦平复了些情绪，想起任乐依然无法完全释怀，也有通过微信或者接通电话的时候。但此时的任乐已经不是求复合的恋人，而是一个充满仇恨的敌人，只会抓住这仅有的机会痛斥知萦如何置他于不顾。知萦这才意识到，那句俗不可耐的老话为什么会应验：秀恩爱死得快。那些过度秀恩爱的人在性格里的极端所造成的对爱情的执着，随时会转化为对爱情的积怨和决绝。就像谢余，曾经悄无声息地付出，也是不声不响地离开。而任乐大张旗鼓的付出，同样也要声嘶力竭地索赔。
　　于是，他俩每一次都因想起过去的美好而建立起联系，又因无法克制对现状的愤怒而断了联系。于是又是知萦的继续拉黑，任乐的继续仇恨，恶性循环了几轮，已经形同仇人。
　　知萦表姐说过，选择伴侣得是志趣相同，性格互补。知萦和谢余是志趣相同，性格也相同。但是，陪你大醉而人注定不能送你回家。他俩所以只能在青春的尾巴上一起大醉一场，再各自分别离场。而任乐和知萦，是性格互补，但志趣不投。一个要轰轰烈烈的爱情，一个要精神与灵魂，双方都是空手而归。

　　12.7
　　而直到这是，知萦才明白过来，她在这段感情里犯了一个女生成长过程中最常见却最致命的错误，那就是贪恋任乐所谓对她的好，而忘记了爱情乃至婚姻真正需要的东西。
　　后来知萦偶然读书读到巴菲特对女儿择偶的忠告里说，要选择一位比你优秀的人结婚。生病时给你倒水，深夜里给你买夜宵，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些都不是稀缺资源。真正的稀缺资源是对方的谈吐，对方的知识面，对方的商业视野，对方控制局面的能力，对方的情绪稳定。
　　她反反复复地读这段话，一字一句地体会。体会自己的错误，体会自己为学会这一课所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