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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2 ...

  •   02
      出了百乐门的大门,想起方才和玲姑娘的一番对话,心中落下一块大石:飞英和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吧。
      汽车在宽阔的马路上平稳的行驶着,将喧闹的人群和耀眼的霓虹远远抛在身后。
      那个能在千万人中第一眼认出你的人,值得你好好珍惜。
      而那个我找了多年的人,却不知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如果还有机会相见,我还能第一眼就认出他吗?或者,他还能认出我吗?
      他是一定还能认出我的,而我恐怕认不出他了吧。记忆已经相隔太久,连原先铭刻在心中的音容笑貌都模糊了。
      辉生,你究竟在哪里?

      五年前,九一八事变骤然爆发,举世震惊。我接到张言的急电,匆忙自欧洲赶回北平。张家祖籍本在东北,张学良不发一枪一弹不到半年就丢掉了东三省,张家在东北的大片地产和十几家工厂也就此落入日本人之手。悲愤交集之下,伯父就此一病不起。在伯父病重期间,我开始逐渐接手张家的产业,从一窍不通到慢慢上手,那段日子我跟着张家的几个管事没日没夜拼了命的学习,伯父常拉着我的手欣慰的说:“这孩子,我果然没看错,辉生也没看错。”等到了第二年春天伯父去世的时候,我已经熟悉了张家所有的工厂和商号。就在伯父临终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一个惊天的秘密:原来当年辉生并没有死。
      四一二事变发生后,辉生确实被抓进了龙华警备司令部,他的名字也的确在那张处决名单上,可就在行刑的前一刻,他却被调了包,连夜秘密押往南京,而下达这一命令的人正是蒋校长。辉生被关在监狱里一年多,蒋校长在屡次劝降无效的情况下,终于在1928年底将他释放。蒋校长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惜才,同时也是还辉生在北伐时曾救过他一命的人情;二来蒋校长这时也得知辉生的父亲是商界闻人,这样做也是卖张言一个面子。况且这个时候,蒋校长已经统一了全国,势力如日中天,释放一个共产党人,对他而言,不可能构成任何威胁。(注1)辉生在获释之后,曾回北平看望过伯父一次,可惜那时的我已身在异国他乡。三天后,辉生离开北平,从此就再也没了消息。
      张言临终前,留下两个遗嘱:一是令我继承张家的产业,二就是一定要把辉生找回来。第一个遗嘱,我自问完成的不错,没有给他老人家丢脸。这五年来,张家的产业在我手里不断发展,顺利渡过了九一八事变后的困难时期,总资产增长了近50%。近两年,日本人的野心昭然若揭,察哈尔与热和相继失陷,华北局势日益紧张,我担心华北会变成第二个东三省,逐渐将生意的重心从平津地区转移到了国民政府的经济中心上海。此外,我还成功收购了上海轮船招商局(注2),从青帮手里买下了十六铺码头,从此长江下游的航运三分天下有我其一。可是,这第二个遗嘱,无论我用尽何种手段,却仍然得不到有关他的一点点消息。我知道辉生一定又是跟着他的共产党和他信仰的共产主义去了,可是……四一二事变以后,共产党虽遭重大挫折,但竟在腥风血雨中生存了下来,且实力日渐壮大。虽不致威胁到国民政府的正统地位,但也如跗骨之蚁,令蒋校长寝食难安。于是,在“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下,国民政府对共产党及其在湘、赣、鄂等南方数省经营了多年的根据地接连发动了数次大规模的围剿,共产党损失惨重,被迫放弃根据地,转而北上。
      如今的我已早非军人,作为一个小有成就的商人,政治与我的生活再也无涉,国共的是非恩怨,更在我的视野及能力范围之外。
      只是,辉生,我究竟要怎样才能找到你?

      汽车拐过几条马路后上了霞飞路,这是一条极宽阔的水泥大道,位于上海最繁华的地区,却同时也是闹中取静的高级住宅区,风格各式的小洋楼矗立在道路两边。我把车停在一幢二层小楼前,下了车,却发现自欧式钢花窗内闪出橘色的灯光。
      有人在家?
      心下不禁疑窦丛生:这幢小楼只有我和飞英两个人住,我因生性喜静,只雇了一个本地阿姨专事打扫,到了这个钟点她也早该回家去了。而飞英,现在八成正和玲姑娘在百乐门缠绵呢。那么,家里的这个不速之客会是什么人?
      右手伸进怀里,触到冰冷的枪身,我虽然只是个商人,但是这个世道,凡事总得多加份小心。可就在掏出枪的那一瞬间,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名字来,于是暗笑自己精神紧张,把枪又放了回去。
      与此同时,一楼的大门开了,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边,手里端着一个高脚杯,高声道:“喻大老板可真是贵人事忙,三更半夜才摸回家。”
      我走到门前,前一刻还面带笑容,后一刻就直接一拳递向他的面门,怒道:“胡衷寒,你又偷喝我的酒!”

      洗完澡从浴室回到客厅,我一路用毛巾擦干头上的水珠。高大华丽的法式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衷寒则靠在大理石的吧台上自斟自饮。
      这幢二层小楼是我前年自一个南洋华侨手中购得,古老的建筑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在霞飞路的上海富人区里都毫不起眼,而促使我买下它的原因却是这个超豪华的壁炉和吧台。
      壁炉,是给自己准备的。这些年,我的生活虽然过得优渥,但身体却大不如前,一些少年时的毛病竟又找上门来,一入冬,就觉得寒冷异常。飞英常嘲笑我一到冬天就会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所以在买房子的时候就特别挑了这幢带壁炉的。
      而吧台,就是专门为眼前这个嗜酒如命的家伙准备的了。想到这里却有点火大,明明早就是中将军长的人物了,可每次来上海都不肯住他的官邸,非要到这里来蹭吃蹭喝,还美其名曰我这儿永远都会有好酒。而自己,竟也像个傻瓜一样把大门钥匙乖乖奉上,还心甘情愿的到处去帮他去搜罗名酒。

      这时,来蹭吃蹭喝的人终于放下酒杯,指着洋酒瓶上的一串花体字母开了口:“小林,今儿这酒是哪儿搞来的,真够劲。”
      突然间感慨起来,都过去了这么些年,如今我也是快到三十的人了,可衷寒还是叫我“小林”。这十多年的兄弟意气……想到这儿,似乎什么火也都没了,笑道:“刚从俄罗斯捎来的极品伏特加,可烈得很。”
      他却一甩头,满不在乎的说:“没事,正好暖暖身子。你要不要也来点?”
      瞧他那副得意的模样,我却又忍不住起了捉狭的心,问道:“怎么有空来上海的?你就不怕遇见孔二小姐?”
      作为国民党内手握重兵的将领,衷寒今年已三十有七,却仍然独身未娶,他的婚事自然也就成为好事者们关注的目标。三个月前,中统大佬陈立夫给他做媒,对象正是金融巨鳄孔祥熙的次女。衷寒与她在上海见了一面,二小姐即引以为佳婿,衷寒却避之惟恐不及。二小姐紧追不舍,衷寒一路逃回了南京。(注3)这段风流韵事早在街头巷尾传为笑谈。
      果然,听了我的话,衷寒的面色立刻就变了,连声道:“你可别再提她,我这次来,只在你这儿待着,不出门。”
      我却故意道:“二小姐有什么不好?要财有财,要貌有貌,这样的好事,旁人打着灯笼也难寻。”
      衷寒却立刻正色道:“二小姐生活浪漫,言行奇特,实不符合我辈军人之形象。”
      我瞧他是真的急了,额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又有些后悔不该逗这老实人,于是道:“可是你如今也不小了,难道真准备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听了我的话,衷寒却沉默了。
      我叹了口气:自那年在卢沟桥起,每次我跟他提起他的终身大事,他不是大谈什么“匈奴不灭,何以为家”,就是这副德行,活像别人欠了他三万块钱。衷寒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摇了摇头,拔脚准备回房睡觉。
      他却拉住了我,开口道:“其实,这次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你又要去打仗了?”话一出口,只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这些年来,衷寒戎马倥偬,几曾放下过干戈?上海表面是一派歌舞升平,可偌大的中国,又有几天是真正太平过的?所谓国民政府统一全国,只是徒具形式而已。
      只听衷寒道:“共产党的几路红军已在甘陕会师,东北军和西北军按兵不动,围而不剿,校长只恐有变,已命第一军开赴陕西。我来看看你,明天一早就得走。”
      衷寒年前升了第一军中将军长,第一军由北伐时的第一师扩编而成,是蒋校长嫡系中的嫡系,战斗力绝非地方军队可比。我接口道:“看来这次,蒋校长是要一举消□□产党?”
      衷寒点点头:“非但第一军,中央军各路部队都接到北上的电令。连校长本人都有可能亲赴西安督战。所以共产党……”说到这里,他不再继续,可言下之意,不喻自明。
      中央军各路部队都接到了电令……我不想再提及那个名字,可却已不由自主道:“那……陈辞修也会去吧。”
      衷寒叹了口气,声调却带了些落寞:“你总是还惦着他。”随即又朗声道,“十八军是中央军劲旅,此次出战,自是当然。”
      辞修自迎娶谭瑞后,仕途一帆风顺,中原大战后即以二十七岁之龄出任第十八军军长,风头一时无两,亦有校长的“宠将”之名。此番中央军精锐悉数出马,蒋校长果真是孤注一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见我沉默不语,衷寒却笑道:“你也别担心,红军狡猾得很。在湘南围剿的时候,我也跟红军交过几次手,败多胜少。唉,这队伍越带越大,仗倒越来越不如从前顺手了。我呀,还是当团长那会儿,打得最痛快。”
      听了他这话,我也忍不住笑了:天底下哪有衷寒这样的将军,仗还没打,倒先灭起自己的威风来。其实,我也知道,衷寒这是在宽我的心。这几年,他这“天下第一军”的名声着实响亮,南征北讨,鲜有败绩。不过,衷寒误会我了,我虽然担心那个人的安危,却还不至于因为他而倾共。我只是,单纯不喜欢打内战罢了。因为战端一开,就没有一方会是绝对的赢家。

      陪着衷寒喝了几杯,心口暖洋洋的,可心底却又浮起那个人的影子,终于忍不住问道:“衷寒,这次回来,有他的消息吗?”
      衷寒身在军界,又和军统(注3)戴老板私交颇密,常能打听到一些共产党内部的消息。我见他低头不语,知道无望,淡淡道:“算了。”
      其实,五年来苦苦寻找而无结果,我心里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前些年,共产党内部斗争不断,被杀者不乏功勋卓著的高级将领,尤以黄埔出身者首当其冲。国民政府五次围剿,红军十亭去了七亭,至会师甘陕时三十万红军尚不足三万。如果,他还活着,怎么可能会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衷寒却抬起头,道:“其实,我正想和你说,有他的消息了。”
      “什么?”只觉得心快要从嗓子眼跳了出来,我一把抓住衷寒的手。
      “上个月,共产党把四方面军一分为二,一部分军队渡过黄河进入宁夏,意图不明。据情报称,张辉生的名字,在这支部队的指挥官中间。”
      宁夏,西北。原来辉生果然还活着!
      我喜极而泣。
      衷寒摸着我的头,道:“这说明他至少还活着,你可终于能放心了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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