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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3 ...

  •   03

      那至少说明辉生还活着吧。
      那夜后来我陪衷寒喝到半夜,推杯换盏之间,他讲些他的戎马故事,我说些我的商场见闻。到后来我已有些醉了,最后还是衷寒扶了我,才摇摇晃晃的上了楼。我一向浅眠,可这一觉却睡得格外香甜。
      但是,第二天一觉醒来衷寒却已不见。只在床头看见他留的一张字条,言军务紧急,须立刻启程赴西北,嘱我保重。他昨夜曾说今天一早便走,我以为是玩笑,原来他千里来沪,真的只为留这一个晚上。
      我匆匆下了楼,却看见飞英正在厨房里忙着。这个死小子,昨天晚上也不知道玩到几点,我和衷寒都睡下了也没见他回来。今天倒是学得乖,知道早早起来做饭。
      见我来了,飞英立刻殷勤的把早点递了过来。我看了他一眼:神清气爽,面色红润,不用说了,一定是情场得意。接过早点,我问道:“你看见胡军长了吗?”
      飞英点点头,道:“我回来的时候,胡军长正出门,是他的副官来接他的。”
      “那是几点?”
      飞英迟疑了一下,道:“凌晨五点吧。”
      原来你竟走得这么急,我连送你的机会都没有。

      走到餐桌前坐下,翻开大清早才送来的《申报》,头版又连篇累牍的发布了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讲话,显然是为了配合即将到来的大规模剿共军事行动做的舆论宣传。翻至副刊,先施百货公司换季大减价的广告占了满满一版,直扑进眼帘,又有商务印书馆的新书预告和国泰大戏院的新片发布广告各占据着一角,吸引着读者的眼球。我心念一动,道:“飞英,有空也带玲姑娘多出去玩玩,看看电影逛逛公园什么的,别老在舞厅里混,那里是非多。”
      提到玲姑娘,飞英的脸上立刻闪出兴奋的神采来。他在我对面坐下,道:“昨天,我和玲儿都商量好了。她再不去百乐门做事了,我和她这几年都有些积蓄,我们先去外面租间房子,等合适的时候,我们就……”说到这儿,他的脸却已经红了。
      我笑了:“这有什么可害羞的,男大当婚,你有了意中人,这好得很。只是,男人该有男人的责任,人家姑娘既然把终身托付给你,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你都得好好对她,不离不弃,不要辜负了人家。”
      飞英郑重的点了点头,说道:“林大哥,你说的我都懂。”
      看着他的眼睛,我恍然间又想起那年在武汉时收养他的情形:那时飞英才到十三岁,小胳膊小腿的看着叫人心疼,可一转眼他已经长成健壮的青年,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也到了……离开我的时候。
      原来,无论最初曾许下过怎样的诺言,到最后,你们却都会一个个离我而去。

      吃完早饭,飞英开车,我们直奔轮船招商局总部。如今我在上海最主要的投资就是这家中国目前最大的航运企业以及十六铺码头了。进了办公室,照例有大量文件需要处理,飞英先帮我整理分类,普通事件就由他直接处理,重大事件再交到我手上。这些年,我有意识的培养他,将来做我的接班人。下午,又赶到南郊视察了几家年前从北方迁来的纱厂,伯父以纺织业起家,这几家厂虽老,现在也不是我投资的重点,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丢掉的。一天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晚上,还有一个慈善义演要出席。

      我坐在国泰大戏院二楼的包厢里,怀里还揣着谭瑞三天前就差人送来的请柬。今天下午公事一结束,飞英就赶着去见玲姑娘,于是我又成了孤家寡人。这是一场专门为从东北流亡到上海的难民募集资金而举行的义演,演员大都是来自东北的难民,而组织者正是谭瑞。一场义演就能动用到上海最大最豪华的国泰大戏院,果然是蒋校长干女儿的大手笔。我对社交活动向来无甚兴趣,但是,既然是谭瑞的面子,又能为东北难民做些实事,无论再怎么忙,也得来捧场。
      舞台上,几个青年男女正演到感人处,谭瑞居然也粉墨登场,我的眼前顿时一亮。算来谭瑞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都说红颜易老,岁月也并非没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但是她的美,却是那种经历风雨后的成熟的美丽。其实,在辉生离去后的最初几年,她曾经非常消沉,几乎完全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而今,她已从人生的低谷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对此我由衷的钦佩。这几年,谭瑞投身于社会慈善事业,她曾对我说过:“与其空喊些不切实际的口号,倒不如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真正做些实事。”
      正沉思间,舞台上缓缓响起《松花江上》的歌声,悠扬哀婉的旋律,带起台下一片唏嘘之声。
      “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我有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歌到此处,一股难以言表的愤懑之情油然而生,我记起了伯父,一生睿智却因东北沦亡抑郁而终;我看到眼前这些在关内流浪的难民,背井离乡、食不果腹;我还想起那些远在东北奋起抗击侵略的义勇军,最终却弹尽援绝,全军覆没……
      大好河山,沦入敌手,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为他们捐些钱罢了。
      我们的国家如果一天不强大,土地就只能任人瓜分,人民就只能任人宰割。

      过不多时,一幕终了。我离开包厢,信步向后台走去。虽然知道谭瑞现在一定很忙,可也许久没和她碰面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叙一叙。后台里人来人往,热闹异常,似乎谁也没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提出异议。我随手拉住一个演员询问,才知道原来谭瑞有一个单独的小化妆间。
      走到化妆间的门前,一层薄薄的布帘挡住了我的视线,正要伸手挑开,却听见有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我呆呆怔住,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几乎快要凝固起来:他不是应该已经带着部队去甘陕了吗?可是,为什么还会在这里出现?
      “瑞,这次的义演真是辛苦你了。”依旧是沉静的声调,却不失温情。
      “没什么,辞修,这都是应该做的。能为难民们做些事情,我也开心。”这是谭瑞温婉的声音。
      “国力若此,政府并非不想抵抗,实在无力抵抗。只是,苦了东北的百姓,我身为军人,眼见山河破碎却无能为力……瑞,我真的要谢谢你。”这次带着激愤,但更多的是感激。
      “我能理解。辞修,我们是夫妻,你真的不需要这么客气。”谭瑞识大体、明事理,不愧是他的贤妻。
      “哦,对了,快要到你上场了吧,你快点补妆吧。”他也是温柔体贴的好丈夫。
      “都已经弄好了。”有一声椅子的轻响传了出来,看来谭瑞就要出来了。
      “等等,这里……”人估计是被拦住,然后声音却没了。
      我努力说服自己,这是人家夫妻的私房话,于情于理都我不该在这里做一个无耻的偷听者。可是,脚下就象生了根似的挪不开步,右手更是颤抖着不由自主地揭开了那层薄薄的门帘。
      小小的化妆间里,谭瑞坐在椅子里,头半仰着,辞修半侧着身子,手里提着一支细细的笔。
      我知道,这个动作,叫做画眉。
      十多年前,也有一个人这样帮我画过眉,如今他人在西北。
      他们全神贯注的凝视着彼此,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离他们两三步处,蹲着一个穿着黄呢格子小西装的小人儿,正埋头摆弄着手里的玩具。这时,也一摇一晃地跑了过去,抱住辞修的大腿,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说道:“阿爹,姆妈要去哪里?安儿也要去。”
      辞修一弯腰把小人儿捞了起来,扛在肩上,柔声道:“姆妈要去演戏,阿爹带安儿一起去看。”
      谭瑞坐在边上,一手拢着头发,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端庄动人。
      我的手一松,布帘落了下来,隔开了帘内帘外两个世界。

      后半场话剧,我看得索然无味。舞台上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换成了辞修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着。几次想中途退场,却想着还是应该和谭瑞打声招呼再走。好容易捱到快要终场,却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进了我的包厢。不用回头我就知道他是谁,他身上的军人气息我再也熟悉不过。
      震惊之余,我的身子已有些僵硬,直接开口道:“军座大驾光临,有何贵干?”他向来不喜官场那套礼仪,只命属下称他“辞修将军”。而我……如今还是见外些好。
      “瑞叫我过来谢谢你,捐款的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但我却是心潮起伏。
      “夫人客气了,喻某也不是为富不仁之辈。况且我与夫人的交情这么好……”努力说着些场面上的话,声音也极力保持冷清,不知道的人都会以为我们之间并不熟悉吧。
      “西郊的跑马场上个月才落成,不知喻先生明天可否赏光?”他终于进入正题。
      “不好意思,我最近都会很忙。”还是尽量不要再有什么牵扯,如今的我们早已过了任性妄为的年纪。
      “喻先生永远都不会有空闲的时候。但是,我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这回却换了不容质疑的声调,说完了又补充了三个字,“是公事。”
      “公事的话,可以到我办公室谈。”你从政我经商,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公事可商量?
      可他却笃定的说:“明天,我在马场等你。”然后,他转身欲走,却又止步,黑暗中传来他低低的叹息声:“小林,如今你竟不愿再回头看我一眼。”
      这时,话剧终于结束,戏院里骤然灯光大亮,谭瑞率领一众演员谢幕,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也起立鼓掌,直拍到手心生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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