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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第四十五章 鹰回旧乡(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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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嫤容盛情难却,又实在馋得很,便接连往嘴里填了两块,周缓意递上水,笑说:“慢慢吃,没人和你抢。”
话音刚落,是非童子突然从窗户外翻进来,劈手就抢走了一块:“有好吃的!”
在你抢我夺之中,那一碟荷花酥似风卷残云,很快见底,是非童子胃口大开,扭头就去吃桌上剩的饭。方嫤容一边推她,一边抱怨她一身臭汗。
柳烟梨陪了会儿,然后悄悄拉着周缓意来到院子里。
“兄长,”她吞吞吐吐地道,“我、我不知道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就在几天前,我遇到几个困顿潦倒的年轻人,其中还有奄奄一息的伤患,我把剩下的干粮都给他们了。我没想到神穴失踪会有如此之深的影响。”
周缓意宽慰她:“救急要紧,你无须自责。”
她愁眉苦脸,一直肿胀未退的双眼半掩着:“你们除非瞒不住的,都爱报喜不报忧……可是兄长,你怎么对嫤容妹妹知无不言呢?她不会在十洄湾长住,本不用知晓这些。”
周缓意向屋内投去一瞥:“曾许她一诺,无故不敢不守。”
柳烟梨心中一动:此景此心,莫非兄长……
“那即是说,兄长准备丧事过后去赤……恰好正是这个‘故’?”
“不错。”
“小妹不明白,兄长你去的又不是哪个禁地,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而且此行也算是为了解决她身上的隐患,为何偏在这事上瞒她?”
周缓意无奈笑道:“你和她相处久了便知。正因为是和她息息相关的地方,她才不顾三七二十一呢,绞尽脑汁都要跟着一起去的。这烦恼还是能免则免吧。况且……”
他闭口不说了。方嫤容不爱听见他为永不可追的过往奔忙,既知道她正是容易胡思乱想的年纪,好端端地何必惹她不痛快。
柳烟梨没有追问,内心深处荡开一阵迷茫。两人相对沉默,过了会儿,她轻轻说道:“兄长,我其实有个想法,这神穴一失,灵壁不再,我们死后会去哪里?我们的族人又去往了哪里?是彻底消失于天地间,还是复归轮回司管?”
“我亦想过这个问题。”周缓意道,“最初我们都是从人界来的,人裔血脉,大概复归轮回的可能性最大。”
“那大姐姐……”
“她不一样。她的命魂早已……”
柳烟梨泪眼婆娑地道:“即使命魂燃尽,只要天地大道不改,总有重聚之日。到那个时候,也许我们能去找找她。”
周缓意擦去她的眼泪:“不可再哭了,当心眼疾加重。”
“兄长。”柳烟梨追着他的目光。
“我们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柳烟梨愣住了。是啊,神力没有了,一副凡躯纵然可以靠锤炼灵脉和增进修为获得长生,可究竟能熬过多少个年岁呢,谁都不知道。
周缓意续道:“即便能,新魂得聚,新人得生,非故人矣。她自有崭新的人生,过往恩怨于她自当是随风而去,实不该再扰她命途。此去赤雪岭,倘若上天垂怜让我有所收获,我会尽力聚拢天地灵气,助那缕残息早日能全魂全魄。”
话到此处,他不由想起早年一心复活族人,达成祖父且留的拳拳期盼,而将和柳凭纱相守终生的夙愿一再推后,总觉得快了快了,再等等,等神陨六部的真相曝光在皇皇苍天之下,等一切打破重构、以新的气象稳定下来,等……
转瞬间,那心迹皆杳,那面目全易,已物是人非二十三年!
周缓意耳边仿佛响起了方嫤容常挂在嘴边的话:“这招好生厉害,能教教我吗?”
也许该是他虚心地正式地向她求教,先学那从心从意,再学那闻斯行诸。唯有如此,他才不负重活这一遭,不负送他陪他走到今天的每个人。
那些只要稍稍一念及,就让他泪眼朦胧的人啊。
这般忽忽又过半月,柳冬濂等人的丧仪操办得差不多了,在十洄湾虽穷僻简陋,却仍按照破欲广灵两族最庄重最繁琐的流程一丝不苟地行进下来,用不了金银,便使木竹,没有造型严谨的丧器,便拿陶罐瓦器简代。唯一遗憾的是,柳冬濂等人身死即灭,没有尸身可收殓,只能整旧衣理旧冠,就地取材垒上十来座坟冢。
看着其他人都心情沉重,终日忙忙碌碌,方嫤容不敢随便到屋子外面转悠,生怕给他们添麻烦。周缓意每日来看她两回,看着她喝完药才放心。
其他都尚可,偏数吃东西最烦恼。她知道吃食不多,每顿都刻意地省,至半夜肚子饿得咕咕叫,须翻来覆去许久才能重新睡着。是非童子与她共精魂,每到半夜,就能听见两个瘪肚皮交相斗歌。
有一日,是非童子饿得睡意全无,见外头月色正好,便说要去汲取些月精去去脸上的菜色。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回来急急忙忙推醒方嫤容:“猜我看到了什么?你那伟岸的周大哥在那个馒头坟前酗酒,还又哭又笑的!”
方嫤容晕乎乎的,反应了半天,等好像明白过来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替周缓意否认。饥困交加时,人的神智最薄弱,方嫤容控制不住地心生抵触,就像当初在祭台上,她不敢相信周缓意会有那样软弱崩溃的一面,现在她也不愿设想他抱着酒壶放纵沉沦、不顾形象的样子。
是非童子说完后,方嫤容就再没有了睡意,干躺在床上出了好久的神,理智和精神逐渐从意识的边缘爬回来,她抓耳挠腮,又为自己不可理喻的势利感到羞愧。
厉害的人就不能不厉害吗?她在心里骂自己,娘也会一边纺布一边偷偷哭,难道她就会瞧不起娘了吗?
方嫤容跑到墓地,只看见那些坟森然而立,地上洁净,除了供奉的物品没有其他。
回去的路上,她不停地后悔,后悔这后悔那,其中一条后悔是:早点来也许能听到他酒后吐真言,听到他的心里话,这些坟包里寄思的都是他的知己挚友,他肯定会忍不住吐露藏在心底的喜怒哀乐和愁苦烦恼的。
连着后悔了好几天,突然,她觉得自己开悟了,想着:错了错了,我为何老是等着捕风捉影,甚至等着他表态,他就算是个迟钝的人,有是非童子在,再迟钝也知道我的亲近爱慕之心,我便直截了当地问他,看他是怎么看待我的不就行了吗?
她想得一阵激动,想得手都微微发抖,回身就往是非童子后背拍了一下:“我怎地这么笨呢,你都替我铺垫好了,我怎地每每尽忙着害臊了。”
拍得是非童子差点吓死,她正在全神贯注琢磨前一天下午周缓意的逼问。她被问得烦了,随口说枯荣璧里是有个声音很像柳凭纱,现在越想越觉得,那个声音似乎就是柳凭纱的。
不,是那个藏身光芒里的怪女人,她一人就占了两种声音。
不,不,除了她,当时在场的两个女子,怪女人和方嫤容,她们俩好像各自都有两个声音,一轻一重,一虚一实。
不对,还是不对,这样的话该有四种声音,数量对不上。
恰在这思考的关键时刻,不幸被方嫤容一巴掌将所有思绪都拍散了,是非童子痛苦地大叫一声,抬头就看见她兔子一样窜出门去,连个撒气的机会也不给她。
方嫤容兴冲冲地赶到周缓意的居所,却找不见人,半路遇到端着药的柳烟梨,才知他有事外出,归期不明。她便守着这颗激动难平的心,翘首期盼他的归来,终于在第六日,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她奔上前,就在大太阳底下抄起药碗一股脑儿饮尽,抹抹嘴巴,哆嗦着说道:“你总算回来了,周大哥,我有个急事忍了六天了,必须今天,必须现在就说。”
周缓意对她一反常态的举动十分诧异:“慢慢说慢慢说。”
“周大哥,你、你、你觉得我好吗?”
“好啊。”周缓意接过药碗,拾起托盘上的一枚陈皮蜜饯递给她。
“我也觉得你很好……”方嫤容想给自己一巴掌,连忙生硬地把话锋扭转过来,“那你觉得我好到,能够与你相配吗?”
周缓意微微睁大了眼睛。方嫤容的脸红得快滴出血,心疯狂乱跳,相信下一刻就要从胸口蹦出来了。她本想努力撑着和他对视,可连什么时候垂下了双眸,她都记不得了。
四周静得出奇,平日里的鸟叫和树吟全消失了,只剩下两个人低低的呼吸。
半晌,周缓意轻声自责道:“阿容,原是我的疏忽,我比你阅历深,早该帮你剖解清楚的。”
方嫤容心里一沉,紧张得面皮发胀:“剖解什么?”她把语速放得很慢,“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这六天我想得特别清楚了。”
“六天,你仍然没想过你对我的青睐,更接近孺慕之情,是吗?”周缓意也缓缓道。
方嫤容始料未及:“孺慕……之情?什么、什么意思,我分得清你对我的好,跟爹娘对我的好。”
周缓意摇头:“我对你的好,始于有所图,终于对后辈的提携照顾。你亦然,你心里其实从未将我放于佳偶良配的位置上审视,你只是本能地倚靠修为胜于你者。这没错,但是阿容,这唯独不是情。”
方嫤容急得眼含泪光,不知所措:“怎么不是情呢,我担忧你的安危,我会想念你,吃饭的时候,发呆的时候,闲逛的时候,风吹过,叶子飘落,我都会下意识想到你。”
“思念不为男女私情所独有。”周缓意望了一眼天际,那个方向有神穴故址,有热闹方息的新坟,“你的阅历太浅,认识的人还太少,才会有所误解。往后你去往更广阔的天地,看遍众生,直至遇见命定之人,你便会懂我今日所言。”
方嫤容又急又气,跺脚道:“周大哥,你不能诡辩。”
周缓意看向她:“爱是因心意相通而起,进而深,只此一点,你和我便不曾体会。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却不了解这个年纪的我。”
方嫤容猛地拽住他的袖子,但不知为何,又悻悻松开手指。她伤心地抽泣着:“了解,我了解呀,我了解你的重情重义,了解你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了解你的身不由己和难舍忠孝,我……姜如据说过了,我们能活得很长久,这点年纪的差距算不得什么的!”
听见姜如据的名字,周缓意莫名生出一丝好笑,这个浪子怎么总爱信口开河。可突然间,他心里漫起一股钝痛,痛得几乎要说不出话。他勉强维持着温和的笑容,像往常一样哄她:“阿容,听话,不要钻牛角尖。固执己见的后果是如此苦涩,且看我就行了。你将我的话仔细想想,慢慢想,沉下心多想几个六天,你会豁然开朗的。”
不是的,不是的……方嫤容在心中大叫:我懂了,我全懂了,周大哥真奇怪,不喜欢我直说就是了,为何要七拐八拐地曲解否定我的心意呢,我从小被排斥拒绝的还少吗,不差这一回的,真的不差这一回。
“我不想,我不要想!”她自知辨不清,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脸跑开了。
周缓意没有跟上来。方嫤容一路闷头跑到一片寸草不生的乱石滩旁,胃里翻腾,把才喝的药都吐个精光。
抱着空空的肚子,她忽然想,周缓意会不会是因为不想拖累她才那般说的,就像故事里头说的那样,他要找且留寻仇,不愿将她夹带其中,便故意推开她。
可她又想:周大哥是好人,好人拒绝人总是不肯言辞激烈,他就是不喜欢我而已,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方嫤容难受得头疼眼花,捡了一枚边角锋利的石头攥在掌心里,但是无论她怎么用劲,都不能把心里的难受盖过去。
她脑海中控制不住地盘旋着他迁就她的细枝末节,许多她当时不曾往心里去的,都莫名变得清晰,他待她一直那么温柔,那么好,让她怎么能完全相信他没有一丁点缱绻旖旎的心思。
石头齑粉慢慢在脚边堆积起来,在阳光下闪着细密的银光,方嫤容将两只血迹斑斑的手在裙摆两侧揩了揩,怀着某种坚定的心情晃晃悠悠爬起身。
周缓意如果一点也不喜欢她,何苦连去屋子里坐下慢慢谈的功夫都没有,急着要说服她?不就是欲盖弥彰么。周缓意如果不喜欢她,她把头拧下来当板凳!
方嫤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蹦蹦跳跳往回走,经过一块枯木林时,看见柳烟梨对着一棵干巴巴的矮桩子自言自语:“我听他们言语中透露要去‘鹰回谷’,我有点担心他们会误触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