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璧》不呆

151、第四十五章 鹰回旧乡（5）

　　一觉的间隔，外头的阳光好似更浓烈了，方嫤容下床趿鞋，慢慢走到屋檐底下，习习微风拂过，凉意直钻毛孔。阳光没有看上去那样暖。
　　六部绝，灵壁现，八十一载后六部重生。谁能想到所谓重生，是同一群人的死而复生生而复死。这群人每每死在抢掠的屠杀之中，每每又从神穴中轮回，长成与前世一模一样的人。
　　神陨六部在成为神陨六部前是人吧。
　　他们和望神筮祝缔结血咒，独占神穴，最终算是得偿所愿了吗？
　　她在冷风里抱膝坐了一会儿，心里念头杂乱无章，它们都浸泡在一种十分沉重的东西里，让年轻的她头一次萌生出真实具形的敬畏。
　　对每一个因好奇或冲动或堵气、或逐利或妥协或被迫而生的决定，对每一个最终付诸行动的决定。
　　那随着步步靠近逐渐清晰的结果，一去不回头，如愿的，违背的，都不会凭她的一包眼泪就有所翻改。
　　方嫤容忍不住仔细回想离家以来遭遇的点点滴滴，和自己在其中的浮沉和一路化险为夷的机运，只觉得浑身皮肤一浪浪地发麻。
　　她蜷缩身体，垂手攥着裤脚，轻捻上头绣着的鹅黄色小花，怔怔地想:之前的决定，我也不后悔，重来多半还是一样，以后……我也不会永远不长大，以后阅历上来了，会越来越稳重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的经历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只消牢记问心无愧就好了。
　　周缓意办完事回来，老远便望见屋子前缩成一团的方嫤容，人未至前，声先至:“你当真是要急死我，衣裳单薄地坐在风里，你是想再烧一次么？”
　　方嫤容抬起眼，见对方朝自己奔来，她抿着嘴唇，使劲把眼泪憋了回去。她用力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扶自己起身:“周大哥。”
　　她手掌接触的位置，一股冷意像水一样，透过织物直渗进来，周缓意皱眉道:“先进屋去。”
　　“周大哥。”方嫤容固执地不松手，沉劲下盘，屁股始终不肯离地。
　　周缓意不敢过分勉强她，不安道:“到底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方嫤容仰脸望着他:“周大哥……你能不能……”
　　不要去。
　　她仿佛突然哑了，怎么也说不出这三个字。
　　她的欲言又止颇有些揪人心，周缓意垂眸，目光在她因为用力而青筋鼓起的手背上稍作停留，胸口隐隐有点气滞。他发觉自己竟有了些胡思乱想的苗头，忙定了定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想进屋？”
　　“不想。”方嫤容摇摇头，手指在他的袖子上摩挲了好几下，讪讪地松开。
　　周缓意深深看了她一眼，跨过门槛进屋，将她那床被子稍整一番后拿了出来，像裹粽子似的，将她严严实实裹在里头。他一面手上不停，一面蹲下身和她视线持平。
　　方嫤容咕哝道:“地上脏，被子会弄脏的。”
　　“知道地上脏，你还赖地上不起来呢。”
　　“被子比较不好洗。”
　　“你总有道理。”周缓意叹了口气，沉默一会儿后，柔声问道，“我们阿容可是遇到为难的事了？”
　　方嫤容假装迟钝，“哦”了一声，慢慢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我只是想问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老催我喝药。我讨厌喝药。”
　　周缓意顺着她的话，笑道:“天地良心，我何时催你了。不过也该吃药了。”
　　“喏，你这不就催上了。”
　　“药不能不喝，等你喝完歇一会儿，咱们就用晚饭，我粗粗备了几样，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方嫤容托腮:“是周大哥你亲手做的吗？”
　　周缓意点头道:“手艺不精，还要你多担待。”
　　方嫤容眼瞅着也日近正午了，借伸懒腰“哗”地掀开被子:“我这就喝药。”
　　周缓意遂将汤药和饭菜都端了来，方嫤容往凳子上一坐，二话不说吃完药，拿起筷子就去够闻着最香的排骨。她有些记不得最近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顷刻一块排骨下肚，突然饥饿感陡升，她埋头吃得狼吞虎咽，转眼三盘菜一扫而光，饭却是没动几口。
　　她抽空问道:“周大哥你呢？不吃吗？”
　　周缓意只称自己吃过了，反问她:“吃得饱吗？”
　　方嫤容点头，立刻又摇头:“周大哥，我不是那小鸡胃口，下次可以烧多一点点。哦还有，好像有点淡了，我的伤是不能多吃盐吗？”
　　周缓意道:“十洄湾贫瘠难耕，且往日的米盐储备所剩无几，恐要过几天紧张日子。”
　　“不能去买吗？呃，你们不方便，等我好点，我溜出去采买就行。”
　　“银钱亦余不多。”
　　方嫤容逐渐放慢了咀嚼，一口饭含在嘴里，恨不得嚼个百来次。她下意识往腰上摸，摸到平坦的小腹，才想起来换了身衣服，然而即便不换衣服，她那荷包里的铜板也是掉地上听不见个响的。这还是她几个月来白吃白喝，分文没动的数量。
　　周缓意面色平静:“原本背靠神穴，可不吃凡食，且吞妖山虽是险地禁地，但物产丰富，想吃亦唾手可得。族里有人专在妖市营商，商道鱼龙混杂，十分容易藏避隐匿，是以族里一贯来是银钱不愁的，且留……出手大方，钱物从不短缺于我。”
　　他淡淡一笑:“而今往事已矣，从生存到守土开疆，都得一步步从头做起。”
　　方嫤容搁下筷子，终于把饭咽了下去:“周大哥，如今十洄湾里，大约有多少人？”
　　“连你和是非童子在内，整十人。”
　　“还好，”方嫤容呼出一口气，“人不多。”
　　此话一出，她自己猛地就脸色突变，懊恼至极:真该打啊，说什么人不多，这个时候，跟往人心上捅刀子有何分别。
　　好在周缓意没有动怒，只道:“是啊，剩的这些人，倘若我再保不住，再无法令他们希冀前程，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你可知，他们由始至终……有多信任我这个愚汉懦夫。”
　　方嫤容心里一颤:“周大哥，你别那么说……”
　　这时，柳烟梨笑吟吟地从屋外走进来，手里托着一盘精致的荷花造型的糕点:“兄长烧菜总是油大，嫤容妹妹，尝尝我做的点心解解腻。”
　　方嫤容眼睛一亮，却只伸箸夹起一小块:“谢谢姐姐。我已有十分饱，吃这一块就够了。”
　　周缓意道:“这荷花糕不耐存放，待你午后小憩醒来，当点心随性吃些也是好的。”
　　方嫤容看着被推到跟前的碟子:“那你们也一起吃，我那好意思吃独食。”
　　柳烟梨咯咯笑道:“我们都吃过了，这是单留给你的一份，尽管敞开来吃。若是合你胃口，我还会好几种做法呢，以后慢慢做来请你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