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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篇 不将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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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气寒冷,百姓大多在家中避寒,风卷白雪,铺满街道。
长街尽头,骏马踏雪而来,进入眼帘的是一顶红色的檀木轿子。
小童拉住手里的缰绳,吁第一声,轿子稳稳地停在一扇朱红大门前。
大红灯笼下,站了个衣裳褴褛的小和尚。
俱净回过身,见一女童从轿子里下来。
她身披一件赤兔袍,戴赤金项圈,脸颊红润。瞧见站在一旁的俱净,眼尾翘起,露出好奇之色。提起小裙摆跑到他面前。
“你是来化缘的?”
小和尚身着百衲衣,已然洗得泛白,单手举在胸前,褐色的珠子散发出温润的光泽。他抬起眉来,入眼的是一张如画的脸。
他再度低下头来,双手合十,佛珠挂在手腕上。
“是。”
女孩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角,一双眸子灵动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法号俱净。”
风烟俱净,天上共色。她想起夫子摇头晃脑念诗的模样,那时只觉得晦涩难懂,甚是无趣。此刻再看眼前人时,晦涩二字烟消云散,红日从东方升起。
她攥住小和尚的手,有些烫也有些凉。
女孩回过头来,翩然的裙裾与他的衣裳碰撞在一起。
女孩回头朝他一笑,“小和尚,你跟我来。”
飞雪被关在门外,女孩献宝似地从里屋拿出几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
“你尝尝好不好吃,我放了好几日,舍不得吃,现在你来了,我便与你吃了。”
小和尚从出生起便在佛门圣地之中,那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张俊脸羞得通红。
“好吃。”
场景转换,女童站在雪地中,同他道别。
暮色四合,女孩站在朱红色大门前,寒风裹挟雪花飘进门廊。
“小和尚你……明天还来我家化缘吗?”
那时的孩童心事,不过是漫长是时间的无处打发,碰见心怡的玩伴便不舍告别。
漫天飞雪之中,小和尚穿一件灰蓝色百纳衣,双手合十认真道别。
拂云提起裙摆跑上前来,拉住他的衣袖,双眸带有光,乘着欢喜与羞怯。
“小和尚!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向后退了一步,扯回自己的衣袖,脑海中骤然浮现出女孩喂他糕点时的模样。
他斟酌开口:“敢问施主姓名。”
念珠在手里来回摩梭,风钻进衣袖里,刺进骨头里,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女孩的嘴角勾出笑意来,“我叫赵拂云,你叫我拂云吧!”
她拉过他的手,肉嘟嘟的手在他尚且不够宽厚的手掌上写下三个字。
拂云的眉头皱的深深地,即使他看不清,也希望这三个字足够好看,足够让他记下。
自那以后,丞相门前变多了个红衣女童,躲在朱红色的大门后,时不时探出一颗小脑袋,来回探看,她在等她的小和尚。
再后来,便是火光冲天的府宅,大火染红了半个天际,女孩流着血泪,质问他。
俱净从梦中醒来,冷汗淋漓,伤口裂开鲜血染红了白色底衣,他起身喝了杯茶,坐在木凳上,睁眼到天明。
2
小镇处山角地境,青山环抱云雾缭绕,梅雨时节,雾气湿重,来往行人打伞急行。
拂云懒懒靠在门檐上,凝滞的空气被风吹散了不少,红色裙裾翩然。
伙计从客栈内走出,招呼前来住宿的行人。
住宿的客人站在屋檐下合伞,张合间遮住了拂云的视野。
伞彻底合上,来往行人再次出现于眼前,无数把油纸伞穿梭在细雨中,像雨中的花海,瘦削的藏蓝色身影冒雨而行,在穿行的雨伞中格外显眼。
拂云招呼伙计拿伞来,雨滴顺着伞沿滚落汇入细流,黑色长靴踏进潮湿的石子路。
拂云停在他面前。
手中的念珠落满水珠,俱净抬起头来,眉心的雨珠滚入衣裳,女子将伞撑在他头顶。
“和尚,下雨了,进客栈躲躲雨。”
俱净向后退了一步,站到伞外。
念珠快速滚动,“多谢施主,小僧身上暂无银两住宿。”
拂云微微一笑,笑容美丽又妖娆。
她上前一步,红色油纸伞撑在两人头顶,俱净的衣服滴着水。
拂云凑近他耳畔道:“你们和尚都是像你这么诚实的吗?”
俱净抬眸,睫毛浓密纤长,眼眸漆黑深不见底。
他伸出手握住上端的伞柄,薄唇轻启,声音清冷悠远:“多谢。”
拂云怔住,手下意识松开,那和尚已经撑着伞走出几步远了。
离开的和尚去而复返,不因其他只因为镇上只有一家客栈。
她料定他会回来,倚靠在门沿上。镇上的人常说,开客栈的老板娘狐媚,一双眼睛会勾引男人,大概说的就是现在。
俱净站在客栈门廊下,素色油纸伞合上,水顺着伞尖滴落到地上。他转过身,对上客栈老板娘那双狐狸眼。
眼尾微翘,纤长睫毛勾勒处弧度,眼角眉梢都泛着魅色。
俱净抬步踏入客栈门槛,老板娘一双玉臂拦在他身前。
两人目光再次对上,拂云率先出声。
“你拿了我的伞,可是要收钱的。”
俱净把脚往会踏,道路被雨水灌满,白色短靴散发出湿气。
他将伞撑开,还未流尽的雨水飞溅,落了两人满身满脸。
他道:“还你。”
女子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黑色发丝贴紧额头,愈发衬得她脸小肤白。
拂云瞪了他一眼道:“你这和尚好不斯文,我们客栈打烊了,恕不待客。”说罢便关上门。
二楼有拂云的房间,一楼客满才会安排二楼。
她坐在临街的窗台上,目光四处搜寻。
俱净从客栈出来,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女子坐在窗沿上,四周有白色雾气环绕,鬼魅而又妖娆。
他抬脚,再次跨进客栈门槛道:“小二住店。”
老板娘心气不顺关门是常有的事,平日里不乏有邻村的男子听闻老板娘美貌,远道而来盼着能够娶得娇妻藏娇。老板娘可没少关过门,但私下里常常告诫他们,钱不可不挣,现下不是又来个和尚嘛,想不到这和尚长得到时风神俊逸,却也是个爱色之徒。
一楼的客房罕见地满了,小二按照惯例,给俱净安排了二楼。
俱净上到二楼,看到的是女子倚窗斜靠的背影。
拂云听到动静,立时从窗台上跳下来,转身看到他,似乎毫不意外,她眉眼带笑,眼尾勾起,像只机敏的小狐狸。
“小和尚。”
俱净脚步不停,毫无迟疑地走进隔壁的客房。
拂云站在原地,暗暗跺脚,暗暗想着这和尚也太不懂风情了吧。
俱净醒来,天光已大亮。
店小二在堂前忙碌,见他下楼来,笑意扬起:“大师起了,要吃点什么,我这就给您准备去。”
俱净双手合十道谢,站在台阶处一身素衣更显瘦削,颇有仙风道骨的意味。
小二心下怪道这和尚看起来也不似那等爱好女色之人。
3
俱净回到客房,敲门声接踵而至。
他开门去看,却没了踪影。
窗前黑影子一闪而过,俱净侧目望去,立即跟上。
眼看就要追上,那黑衣人突然回身,白色烟雾吸入口鼻,就在他咳嗽之际,烟雾笼罩的黑白色建筑物后涌现出大量黑衣人。
细雨无声,杀戮亦无声。
念珠戴在手腕,藏蓝色身影消失在白色雾气之中,黑衣人的步伐变得沉重。
杀机显现,黑衣人纷纷倒下,俱净出现在屋脊线上,引他前来的男子却不见了踪迹。
女子一身红衣,手捧着水盆,步伐曼妙。
和尚坐在床上,豆大的汗珠挂在脸上,嘴边念念有词。
拂云扭紧毛巾,替他擦拭脸上的汗珠。
刹那间,两眼相对,和尚眼睛里罕见地带有一丝情欲。
滚烫的手握住拂云拿毛巾的手。
“出去!”
女子似被吓了一跳,水盆打翻,滚烫的热水飞溅,拂云躲进了他怀里。“和尚,我这里被热水烫起泡了。”女娇娥的声音莫过于此。
白嫩嫩的手臂伸直在眼前,俱净地手轻轻碰上去,女子手臂冰凉舒适。
他赤红双眸推开女子,低声喃喃念经。却在下一刻抱住拂云,低头吻了上去。
津液交换,没有爱意却直传□□,他急切地想解开女子胸前的衣带,始终不得其法。
冰凉的触感传来,女子一只手附在他手上,另一只手去解衣服的带子。
身下的女子,目光炽热大胆,通红的面颊却暴露了内心的紧张。素色床帐放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男子低低渭叹的声音从帐内传出。
男欢女爱,水乳交融自古又有谁能幸免于难呢?英明半生的唐玄宗尚且逃不过,更遑论一小小僧人。
拂云醒来,入眼的便是一颗圆圆的脑袋,头皮隐约可见一层青色,她支起胳膊,打发时间似地,一根根数新长出来的头发。
俱净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小和尚,你该剃头了。”
俱净没有回答,冷着一张脸穿戴好衣物走出了房门。
拂云从床上起来,捡起地上的衣服,两脚酸软无力,脑海挥之不去的是昨晚的那一幕。
她混身赤裸坐在地上,乌黑长发落满肩头,舒适柔软。
俱净拿着早点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女子全然没有了起床时的神采,眼角眉梢的笑意全然落下,双目空洞无神。
他放下手中的早点,走到女子面前,拾起地上的衣物披在她身上。
她抬起那双狐狸似地眼睛看着他,眼尾微微勾起,睫毛纤长。
“你混蛋。”
她用拳头使劲垂他的小腿,他纹丝不动地站着。
两人目光相视,她眼眶通红,晶莹的泪珠坠在眼角,乌黑地瞳孔静默无声。
俱净半跪下来,跪下的瞬间,时间细分成无数个片段,脑海里涌现年月里堆积的记忆,包括那些永生永世都不愿记起的画面。
原来,原来,记忆永远不会消逝,只是等待在某个相同的瞬间再次记起。
他伸出手重重地将抱住她,胸口的心跳悉数被她听去。滚烫的泪水浸湿衣裳,温度穿破表皮钻入心口。
4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到今日总算是停了,阳光明媚是难得的好天气。
在客栈不远处,百年的榕树绿意盎然,虬枝盘踞成龙。
一群小儿坐在巨龙的尾巴上,脑袋挨着脑袋围成圈。
俱净走近站在树荫外,手中佛珠转动,孩童嬉闹声不绝于耳。
拂云坐在一群孩子身边,若有所感抬起头来,两人视线相触。
女子的笑颜还未散去,眼尾微微勾起,干净又温柔。
她从地上站起来,孩童这才注意有人来了,冒蘑菇似地抬起头来。
俱净这才看清他们刚才所惊呼的内容。地上铺了一层叶子,几只蜗牛缓慢行进。
俱净走上前去,孩子迅速将他包围,七嘴八舌的说道:“是和尚!”
小镇上没有寺庙,上香要走好几十里远的路程,因此当地的小孩见到和尚便格外稀罕,围着俱净问东问西。
俱净对待拂云横眉竖眼的,对待孩童倒是温和许多。
一男孩问道:“你们和尚是不是真的不能娶媳妇?”
俱净用手抚摸孩童柔软地发,道:“可以。”
小儿挠了挠脑袋,满眼不解。
俱净蹲下来和男孩平视,满眼温柔“到时候我要和姐姐成亲,请你们来吃喜酒好不好。”
拂云站在一旁,听到俱净的话,用脚踢了踢俱净。
她弯下腰来同一群小儿说话,眉目温和,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一群孩童便如风流云散般了。
再抬眼,女子已经站在自己眼前了,她眉毛扬起,眼尾勾起好看的弧度。
“和尚,你要娶我,你知道我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吗?便要娶我?”
“阿云姐姐,我明天还来找你玩。”
孩童稚嫩声音打破两人的对话,原来是去而复返的男孩要同他的大姐姐告别。
拂云过身去挥手道别,眉眼弯弯:“好。”
她转回身来,脸上还洋溢着来不及收起的笑意。
“和尚,你还俗了吗?就想娶我。”
她踮起脚尖,凑近俱净耳畔道。
腰肢被一只有力的手抱住,一个不防便被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藏蓝色僧衣与火红色衣裙缠绕,俱净地下头来,滚烫的呼吸打在拂云脸上。
他声音暗哑:“我还俗,你就嫁我吗?”
拂云愣愣望向俱净,许久才回过神推开他朝前走去。
回到客栈,拂云倚窗而坐。
俱净从客栈出来,抬头望向坐在二楼窗栏上的女子。
拂云也正巧看到他,那句话愕地出现耳边,“我还俗,你会嫁我吗?”
她转身进了屋内,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5
拂云再次见到俱净是半个月已后,一身藏蓝色的僧衣换成白色衣袍,头顶长出了一层青色发茬,眉眼如画,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虔诚,大概是在佛祖座下日夜参拜的缘故。
拂云依旧坐在二楼的窗口上,人头攒动,她一眼就能看见他。
她走下楼去,交代小二:“如果那个和尚来问我,就说我不在。”
小二愣了许久,才想起那个和尚指的是谁。
拂云关上窗子,一觉睡到天黑。
下到楼下,屋子漆黑一片,才想起今晚歇业,小二已经家去了。
光影恍恍惚惚,拂云寻着光源走去,厨房内俱净弯腰炒菜。冷眉冷眼的人,此刻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柔。
见她来了,他挽了挽衣袖,将饭菜盛出,口气熟稔道:“起了,饭菜一会儿就好了。”
俱净将饭菜上桌,四菜一汤,全是素。
拂云第一次有一种无处下筷的感觉,她有意逗俱净,眉毛挑起向一只狐狸。
“和尚,你是想和我成亲呢?还是想让我变成和尚呢?”
俱净这才想起自己全煮了素菜,一点肉渣子也没有,眸光落在拂云脸上,见她眉眼弯弯,唇如樱果,肤如润玉,心有所动,情不自禁伸出手,想碰一碰那樱唇。
手停在半空,忽又转了方向,替她将耳边的碎发别在耳后。
“你头发掉下来了。”
俱净收回手,两人皆是一愣。
拂云推开他的手,悠然起身上,厨房陷入黑暗之中,她手捧一盏明灯上到二楼。
窗外的喧闹声穿来,小儿手握冰糖葫芦回首向父母招手,一对年轻夫妇相拥而来。
俱净站在拂云的身后,想开口叫她,张开的嘴止住,自己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
过了半会儿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拂云回过身,红烛幽幽立于桌上,一明一暗。夜风涌进窗内,衣服紧贴躯体,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俱净走上前一步,将窗关好,儿童的嬉闹声格局在外,女子娇软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我叫拂云。”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女童站在飞雪之中说她叫拂云。俱净回过神,拂云二字停在嘴边,怎么也出不了声。
他沉默片刻,目光带有审视道:“我幼时认识一人也叫拂云。”
“他是奸相赵青的女儿。”
他步步紧逼目光直视她道:“我害她家破人亡,性命不保,你说如果她现在还活着会不会来找我寻仇。”
俱净有意试探,却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是她又该怎么办?当年的那件事,一直被封存在某个角落,今夜被掀开一角便鲜血淋漓。
一双玉臂勾住他的脖子,今夜的风那样大,吹得窗外呜呜作响,热气呼在脸上,是悄然无声的香气,怎么也斩不断。
俱净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触碰。
拂云强行搂住他,淡淡的血腥味从他身上传开。
“我的名字,在这只有我用了,别的什么拂云我不认识。”
拂云携起他一只手,不疾不徐地走到床边。
“你受伤了。”
俱净抽回手,抬头去看她的眼前,见她眉头皱起,眼尾自然上翘,眸中有担忧之色。
他赤裸上身坐在床上,面色潮红。
鞭子留下的伤痕像小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伤是新伤,皮肉外翻,不断有血从伤口渗出。
她不知从那里拿来一瓶药,涂在他伤口上。奇异的触感在全身扩散,药效在发挥作用,全身燥热起来,热气凝成水珠自眉间落下。
拂云替他拭去汗水:“我第一次见你时,雨水落了你满脸,也不见你擦,便觉得这个和尚好生呆傻,下雨了也不去躲雨,反而乖乖走在路上淋雨,倒是没见过你这般呆愣的和尚。”
“你这伤那来的?”拂云把汗巾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俱净把衣服穿回去言简意赅道:“戒规。”
拂云愣了愣反应过来,她半跪在俱净身旁,手指轻轻触摸俱净新长出的头发道:“你还俗,那些糟老头子打你。”
俱净抓住她的手腕,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他整个人覆上来,烛光摇曳,两人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俱净低头,深黑色眼眸直视拂云声音低哑:“我还俗你嫁我吗?”
俱净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精致地锁骨下是深可见骨的鞭伤。她的目光落在伤口上,手指轻轻地抚摸那些伤口,心头莫名酸涩。拂云抬起眼来和他对视。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她嘴角勾出一抹笑意,眼角翘起,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冰凉地触感向是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环绕住他。
她的声音软软地有些撒娇的意味:“好啊!我嫁你。”
6
俱净离开客栈后,一直在小镇边缘探查。
执星是星月教的执事,行踪神出鬼没,除去教内的人再也没有其他人见过,不过他有一最明显的标识是左手手腕有一排牙印,而与俱净交手的黑衣男子左手的手腕便有一排牙印。
雾气越来越重,小镇边缘人烟稀少,隔百米才有一户人家。白色的雾气中隐约可见屋子的轮廓,走得越近打斗声便越清晰。
推开大门,他沿着血迹走去,停在一个巨大的水缸前。
砰地一声,水缸炸裂,碎片从四面八方袭来,男子一身黑色湿衣,双手环抱在胸前,面带笑意看向俱净。
他躲过碎片,主动出击,一黑一白在空中交手,几招过后,男子面露吃力之色,向后退了几十步,俱净追上去,眨眼间男子已凭空消失不见了。
主屋传来动静,俱净加快脚步,大门被推开,光影倾落。
黑衣女子手执长剑,背他而立。传言拜月教护法执星和圣女念梨常常一同出没,眼前的黑衣女子想必就是念梨了。
桌子底下跑出一黄发小儿,正是那日同拂云挥手道别的孩童,他面色惊恐朝俱净的方向跑去。
“救我,和尚哥哥,阿云姐姐要杀我!”
黑衣女子转过身来,黑色面巾遮住容颜,眼尾上翘,像只狐狸。
她脚尖点地,长剑划破空气直指小儿的背影。
俱净飞身上前抓她的手,女子反手扣住他的手腕,翻身向后。
耳边的风在呼啸,和尚淡漠的声音吹散在风中,“放了他。”
黑衣女子望他一眼,眼角勾起睫毛纤长,远山眉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只见她从袖中飞出一把短针,小儿抬起的腿在半空中停住,从楼梯滚下去。
俱净飞身抱住小儿,男孩两眼紧紧盯住拂云道:“你这个坏女人,杀了我全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俱净试探着把手指放到男孩鼻间,已经没有呼吸了。
女子站在台阶之上仰视他。
“怎么?要为这小孩报仇,不过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俱净站起来,步步紧逼。
俱净单手抓住女子脖子,她面色涨红依旧带笑看他。
他低低出声像是多年的叹息:“你不该杀他的。”
他松开手,好看的眉头皱起,拳头抵在墙上拂云被他圈在怀里:“拂云,你为什么如此残忍,他曾经很喜欢你。”
两人目光相视,时间被剑刃斩成千万段,每一段都映出两人的面孔。
她面无表情,两眼直视俱净道:“我残忍,你怎么不说你残忍,你欺骗我害我全家的时候怎么放过我们。”
“我的残忍较之与你轻百倍!”
俱净喉咙干哑,:“你都知道了?”
拂云用力推开他,试图逃离他的禁锢。
他拉住她的手,白皙柔软。
“我们要分开了吗?”
拂云站直身子:“我们早就分开了,从你杀我全家开始,我们就已经分开了。”
俱净攥紧她的双手,像即将被猎人处死的狮子,暴怒道:“那我们之前算什么,报复我吗?”
滚烫的泪水落在拂云手背,心口的酸涩感停滞不前。
她瞥过头去,不再看他。
俱净将她狠狠抱紧怀里,像是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拂云脑袋撞进他的胸膛。
“对不起。”他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颓唐又无力。
“我们成亲,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好不好。”
拂云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她任由俱净抱着,缓慢吐出一字:“好。”
7
拂云坐在梳妆台前,有些陌生地看向镜中的自己。她拿起一旁桌上的口脂,夹在唇瓣之间轻抿。
俱净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们的亲事,没有通知任何人,店里的小二拂云放假给他们回家了。俱净从一边的架子上拿起盖头,抬步走到拂云面前。
古人有四大乐事之说,其中一个便是洞房花烛,虽还未真正到那个时候,可心底的满心欢喜却遮掩不住。
“你今天真好看。”
拂云没有说话,细雨淅沥声从外面传进来,俱净把盖头给拂云盖上,满眼的红色遮住了视线,也拦住了雨声。
眼前出现一只手,节骨分明,白如玉石,拂云伸手过去回握住。
常年累月习武留下的老茧摩擦拂云的手心,拂云手指抠了抠俱净的老茧,女孩侧过身来,声音娇软:“擦得我手疼。”
俱净大手包围住拂云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现在是成亲,不要胡闹。”
两人拉着手走到客栈的院落中,院子里种了一棵桂树,在细雨地滋润下,愈发嫩绿。
树上挂了一条红色的绸带,字迹被雨水晕开,隐约可见几个字。俱净拂云恩爱两不疑。
雾气愈浓,两人的影子隐隐绰绰可见,男女的声音交叠伴随雨声响起。
“我愿同俱净(拂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尖利的悲鸣声在空中响起,俱净抬首望去。
只见大雁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竟向折断的风筝一般,颤颤巍巍地飞了几下后,直直坠到地上。
“是大雁吗?”拂云问道。
俱净握紧拂云的手道:“大雁是世间少有的忠贞之鸟,另一半死去,自己绝不独活。”
大红盖头掀起,女子眼尾上翘,乌黑的眸子清晰的倒影出他的影子。
“你也会同我这样,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吗?”
客栈前院传来的脚步声。
“俱净。”
院子大门被推开,来人是一位高瘦僧人,面容慈祥,精神矍铄。
他停住脚步,站在一旁,看到向来器重的弟子一身喜服,还有什么事不明白。
空空和尚站在两人对面,温声道:“你甘受鞭罚退出师门,为的便是这个女子。”
俱净双手合十行礼道:“是。”
空空和尚上前一步,俱净下意识张开双手,挡在拂云面前。
“姑娘,我知道这样说十分自私,可是俱净是我一手栽培的弟子,我是一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人,算我求你放他离开,他不能困在这里。”
拂云推开俱净拦在他身前的手,懒懒张开嘴道:“老和尚既然你知道这样说十分自私,为什么还要说。”
空空和尚双手合十正色道:“老衲并非只为自己。”
“老和尚我只问你一句话,十年前丞相赵青是不是你让他去杀的!”
拂云打断和尚的话,双手攥成拳藏在袖中。
空空和尚心中咯噔一声,目光紧紧盯着拂云。
拂云大笑一声,转身抱住俱净的腰,凑道他耳边道:“俱净,你替我杀了他好不好?”
小绵绵的细雨仍旧没停,俱净站在她身旁,同幼时那般。
“只要你替我杀了他,我既往不咎,往后的日子我会做好一个妻子。”
俱净垂下眼角,黑眸中倒影出拂云的影子。
“我不能杀他,他是养育了我的师傅。”
拂云甩开他的手站直,食指弯折在唇边,高昂的哨声响起,巨大的老鹰盘旋在空中。
隐没在四周的拜月教徒纷纷现身。
男子姿态闲散地从大门走进来,他一身黑衣,左手抓住一把长剑,顺手就抛给了拂云。
拂云接住剑,递到俱净面前,长剑出鞘,锐利无比。
两人视线相触,熟悉的眼眸被恨意包裹。
俱净不后悔将证据递上去,赵青谄媚主上,祸害忠良,贪污赈灾银粮,罪大恶极。
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和恨意交缠在一起。
他徒手握住剑身,剑刃划破掌心,疼痛传到心口,每一次呼吸心上的伤口便裂开一分,此刻它已碎的稀碎。
受伤的手落在下来,血液咆哮顺着伤口滴下进入雨水中。
执星看着眼前这一对痴男怨女,心中冷笑。
“念梨,你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吗?”
空空和尚看向身后男子问道:“你是拜月教护法执星。”
黑衣男子左手有一排明显的牙印,即使伤口早已愈合,留下的痕迹依然伴随终身。
高昂的哨声又一次响起,只不过这次吹哨的人换成了执星,他在细雨中高声喊道:“拿下这两个和尚,”
剑光四闪,杀意迅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拂云手执长剑,剑身距离俱净的脖子不到一寸。
雨水缠绵,带着冰冷的触感落在两人脸上,一如他们再次相逢于客栈门前,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两人都没打伞。
大红喜服被雨水浸成深红色,刚才的誓言仿佛是对现在最大的嘲讽。
“你不杀他,那我只能把你杀了,再将那老和尚碎尸万段。”
噗嗤一声,长剑刺进肉身。
空空和尚看到这一幕,惊呼出声,飞身过去就要给拂云一掌,凝滞的雾气散开,地上的叶子被强风卷起。
时间停滞不前,拂云的眼睛映出俱净的影子,血肉割裂的声音在耳边放大,俱净上前一把推开呆愣的拂云,生受了空空和尚一掌。
她坐在地上,张开手掌,掌心的鲜血来不及凝结便和雨水融为一体了。
天空乌云密布,细雨下个不停。
俱净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嘴角的血迹被他用衣袖抹去,他笑了笑,笑容苍白无力。
执星姿态悠闲地坐在树下看戏,嘴角带有玩味的笑意。
“阿弥陀佛。”
只见老和尚双手合十,木鱼声影影约约地从远处传来。
客栈外出现了一群身穿红色袈裟的和尚,他们双手合十放在前胸,嘴里念念有词。
执星的笑容僵在脸上:“死秃驴,心眼比狐狸还要多。”
黑色衣服贴紧他全身,他站起来,黑色影子迅速穿梭在雨雾中,出现在俱净面前。
“老和尚,你心爱的徒弟现在在我手里,想救他现在就让你的人马上离开。”
俱净被执星拉着,胸前的伤口血流不止。
“老和尚,我劝你想清楚,你这个得意弟子为了师门又是潜入丞相府找证据又是献身的,你忍心吗?”
执星单手扣住俱净的脖子,仰面大笑道。
执星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转过头去,看到的是面无表情的俱净。
他冷淡道:“你不该来抓我的。”俱净推开挂在自己身上的手。
执星像只残破的布娃娃被人嫌弃地仍在地上,他缓慢移动手臂,指尖碰到脖子上的伤口。
那是一个黑色的窟窿,直径有佛珠大小。
他声嘶力竭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如今这个恶鬼就要魂归故里了。
“念梨,你看清眼前这男人,他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拂云面色惨白,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他是佛祖座下的弟子,普度众生,要将她这样作恶多端的人打入地狱。
“你骗我,你又骗我,害我家破人亡还不够吗?”
他微微一笑,唇色苍白,嘴唇翕动。
“是。”
拂云眼眶发热,双目赤红自嘲道:“是我太傻太好骗了,自以为能把你迷得团团转,到头来却被你骗的团团转。”
她上前抓住俱净的领口,眼泪顺着脸颊直流而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明明是他先骗的她,为什么现在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他双目赤红,眼眶涨潮,雨还在下,下到心里结成了冰。
“阿云,我们的相遇好像不是在下雪就是在下雨,所以——佛祖是不是早就写好了我们的结局。”
拂云松开手,向后退一步。
“你又想骗我什么!”
她身旁的剑,剑端直指向他,剑身颤抖如风中柳枝。
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俱净缓缓弯下腰来。
他捂住伤口,抬眸看她,鲜血从口齿流出,拉出长段血丝,大红礼服将他苍白的脸照得鬼魅而又艳丽。
他笑了笑,双脚跪地,墨色长发散落肩头。
他就要死去了,不说一句道歉,不求一个原谅,骄傲又冷漠。
拂云扔下手里的剑,雨水落在脸上,脸颊麻木没有知觉,她冲天空无声笑了笑。
满地的残肢断臂散落,和尚从不杀生,他们只是替天行道,而她是上天要降罪的人。
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她在那人身边躺下,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爱恨交融,她早就不知道要如何定义这段情感,仇人、爱人都太过苍白无力。
8
我爱一个人,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我每日站在家门口等他,看他从满天金光中走来。他教我善良,教我仁慈,教我有一颗柔软的心,但他却从不对我善良,不对我仁慈,不对我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