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 悬空》叶朝闻

71、黄昏将至（四）

　　文森回到据点时，安东尼奥正在给机甲做最后的调试工作。

　　眼前的机甲是文森和安东尼奥的心血之作，由于正式投入制造的时间过短，机甲本身存在着太多问题，诸如能源配布的不稳定、武器过载引发的机体震荡、系统框架的粗糙……以上艾伯特这种等级的智脑可以改善，唯独一点——

　　对驾驶员匹配度的透支。

　　即使以文森的匹配度，也无法长时间的完美驾驭，轻则昏迷，重则脑死亡。

　　文森已经没有了选择，为了最大限度的保全洛佩兹，他已经叛出自己的家族，现在他能够倚仗的，不过是这台机甲和一小队私人武装罢了。

　　安东尼奥从操作台上走下，向文森张开怀抱：“我还以为你的修先生会把你关起来呢。”

　　文森任由他将自己拥住，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满心的疲惫因一个拥抱如潮水一般翻涌而上，他说：“对不起。”

　　或许在外人眼里，他文森带着杀戮和破坏而来，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但事实上他不过一条丧家之犬，看不见去路，亦没有归途，有的只是困兽最后凄厉的嘶吼。

　　安东尼奥亲吻着他的额头，没有说话。

　　文森说：“如果我们能活着回来，我烤姜饼屋给你吃。”

　　说来惭愧，决定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他还没有为安东尼奥做一次洛佩兹象征着爱的姜饼屋。

　　“那记得多放点姜汁，我喜欢。”安东尼奥笑。

　　“只要你喜欢，弄成烤生姜片屋都行。。”

　　直到最后，安东尼奥还没有收到文森烤得姜饼屋。

　　因为他死了。

　　那天，艾利克是被爆炸声惊醒的。

　　“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问在一旁待命的巴奈特。

　　“有不明机甲正在攻击防护罩，机上搭载着一号机艾伯特。”

　　“文森！”艾利克的血液一下子涌进大脑，太阳穴突突直跳。

　　雷耶斯家的控制系统自动进入紧急模式，对艾利克的监视自然放松，他当即让巴奈特破开了布伦达对他的限制。

　　艾利克敲开了隔壁多洛雷斯的房门。

　　多洛缓缓抬起眼看着他：“是文森吗？”

　　艾利克点头。

　　多洛雷斯长叹：“我们一起去。”

　　艾利克驾驶机甲来到正门时，那里正上演着一出爆炸的狂欢。

　　文森这怪物以一己之力，硬生生的在雷耶斯家的防护罩上开了一个洞，布伦达亲自应战，堵在漏洞前。

　　但谁能拦住这个不要命的天才呢？

　　艾利克不是不能理解文森的心情，伯特出事时他也想不管不顾的寻回他，甚至一度想过拿普罗米修斯泄愤。

　　艾利克冲上前，以格挡卸去朝向布伦达的攻击：“你疯了？！”

　　“交出安其罗，我就马上离开。”文森的语调很平静。

　　艾利克沉默了，他转身向着布伦达，不死心的确认着：“真的是你做的吗？”

　　他希望看到布伦达摇头，或是说出她的苦衷，但并没有。

　　于情他应该站在布伦达身边，于理他应该帮助文森向自己的家族开火，像饼干里的夹心。

　　他妈的。

　　艾利克气笑了。

　　他对文森说：“我会给你个交代的。”

　　既然里里外外不是人，他也不用顾及那么多了。

　　“巴奈特，暂时夺取雷耶斯的控制权。”艾利克一字一顿的下达了命令，转而对多洛雷斯说，“帮我看好布伦达。”

　　他本来想着一定要把那混账干趴，好好教训一顿。

　　自从军校后，他们已经太久没有交过手，随着战斗的持续，艾利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自家门前，布伦达还被打得那么狼狈。

　　好在文森没有特意针对他。

　　艾利克默许安东尼奥进入雷耶斯家，想着让他们赶紧带走安其罗，最好永远从他的视线消失。

　　说他放虎归山也好，说他背叛家族也好，他都可以认下。

　　只不过，下次再见到文森，连陌生人都没得做了。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让艾利克目眦尽裂的事。

　　雷耶斯家的防御系统在他没有许可的情况下，自动锁定文森，切换成攻击模式。

　　爆炸和火光连成一片，袭向文森。

　　艾利克的脑中只有两个字。

　　——完了。

　　如果他是文森，一定会认为着一切都是他的计策，先是示好让他放松警惕，再是故作姿态拖延时间，最后是开足火力一击必杀，因为这才是他身为对立家族成员应有的行事风格，更何况是在这种环境下。

　　艾利克自问，他无法保证自己能扛过这样的火力活下来。

　　雪上加霜的是巴奈特告诉他，宅子里只留下了安其罗的智脑亚撒，至于安其罗本人可能早早的就被转移走了。

　　是谁？

　　是谁躲在幕后搅弄风云？

　　置之死地的攻击彻底激怒了文森。

　　“那你们为安其罗陪葬好了。”

　　还未等爆炸带来的余波消散，他便径直冲向布伦达。

　　艾利克来不及制止，也无力制止。

　　他只来得及解开对布伦达机甲的控制，让布伦达能有退避的时间。

　　布伦达没有退避，因为她知道，文森是不会放过雷耶斯的。

　　雷耶斯是她的荣耀，雷耶斯是她的性命，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文森践踏雷耶斯的千年基业。

　　布伦达输了，在文森机甲损坏率超过50%的情况下，她依旧不是文森的对手。

　　多洛雷斯只来得及拽住布伦达的机甲，将她险险的从粒子炮的攻击中救下，逃生舱飞出因挨了文森一炮，正闪着代表着危险的红光。

　　多洛雷斯含泪将逃生舱紧紧的护在怀里：“连我一起杀了罢。”

　　陷入疯狂的文森听见了多洛雷斯的声音，停顿了一瞬，转而向雷耶斯的私人武装发起了攻击。

　　雷耶斯家引以为傲的教堂消失了，精心维护的庭院成了一片焦土，艾利克不停的穿梭于建筑间，勉力张开保护罩，企图最大限度的保全雷耶斯家。

　　对精神的透支使文森七窍流血，及时这样，也无法让文森停止对杀戮的狂热，长期以来维系着他理智的弦已彻底绷断。

　　他成了一架无知无觉的杀人机器，生来就为了破坏所带来的片刻快慰。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文森。

　　文森的生命指征急速下降，眼看就要跌破红线。

　　是安东尼奥阻止了他。

　　他强制让机甲弹出驾驶室，暂时击退了由艾利克率领的追兵，带着已陷入昏迷的文森离开了雷耶斯星系。

　　文森强闯雷耶斯家，打伤布伦达后逃逸的消息在一天内传遍的中央星系的贵族圈子。

　　霎时间，谣言四起，比如艾利克大发雷霆，重金悬赏要将文森碎尸万段，再比如动荡皆因多洛雷斯而起，贬斥她为红颜祸水，更有甚者，猜测此番干戈为艾利克谋划，为了铲除意见不合的布伦达。

　　载着文森和安东尼奥的机甲狼狈不堪的在星系间流窜。

　　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无休止的追杀。

　　追杀他们的人有的急于向雷耶斯邀功的，有的曾被洛佩兹打压，有的因洛佩兹的改革利益受损……无一没有“正当”的理由，无一不打着“正义”的旗号。

　　作为联盟的顶尖家族，洛佩兹高高在上的受世人仰望，在仰望的视线中，有敬畏、有向往、有艳羡，更有着不甘、嫉妒、愤恨。

　　洛佩兹强盛时尚可压制，当它衰落下去，那些曾经因洛佩兹而失势的人在暗处蠢蠢欲动。

　　安其罗失踪，文森逃亡，剩下的茉伊拉也不像是能挑起大梁的人，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洛佩兹失势的悲惨模样，势力被瓜分，家族分崩离析，昔日荣光化为脚下的烂泥。

　　更妙的是，文森宣布叛离家族，成了被世人唾弃的叛徒，此时不踩上两脚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安东尼奥看向还未脱离危险的文森，恨不得干脆掐吧死他算了，因为在原有的计划中，修会在半路接应，协助他们扫清追兵，一路护送他们到西伯利亚去。

　　不用想也知道，文森那厮一定是不愿拖累他的修先生，要做个背负起一切的悲剧英雄。

　　英雄？狗熊还差不多。

　　好在当初布局的时候，安东尼奥已经预测到文森如今的所作所为，对于这种选择，从本心和大局来说，他并不反对。

　　驾驶舱的损毁在文森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左肩延伸到后腰，几乎要将他这个人劈成两半。

　　这并不是最严重的，皮肉上的伤依靠着医疗舱吊命一时半会还死不掉，严重的是机甲带来的精神透支、脑震荡以及器官衰竭。

　　无论哪一点，都能轻易带走文森的性命。

　　他的任务完成了，不管文森的未来有他没他，都不会有太大影响，只可惜这些小朋友向他描绘出的美好未来，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一想到他要把文森小朋友亲手推到修身边，是真的很不甘心。

　　可那又怎么样呢？

　　前有寄托了嬉笑怒骂少年时光的多洛雷斯，后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修，他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缺。

　　机甲系统自动生成的临时智脑跳了出来，提醒安东尼奥进入医疗舱治疗。

　　安东尼奥摆手。

　　医疗资源全给了文森，备用能源已消耗过半，艾伯特的数据损毁正在自我修复阶段，动力系统失灵。

　　他们可以说是走到了穷途末路，安东尼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了。

　　安东尼奥在计算着能源分配，最低能耗下机甲还能坚持一个星期，这段时间足够修找到文森。

　　能源分配表的条目精确到了小数点，却唯独没有维持安东尼奥生命的那部分。

　　他没想过让自己活下去的可能。

　　虽然比预想的时间早了些，但也还算不错，能让他以最美好的姿态在文森面前死去，足够让文森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他的这一生实在太长，连死前的回忆都不知该从那段开始好，放眼望去是一片灰色，唯有开头和结尾的几十年染上了些许色彩。

　　安东尼奥最后确认了一遍路易斯号的位置，起身走到文森身旁，打开医疗舱的门。

　　是时候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