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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请酒客说八说宝,养瓜人自卖自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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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证南容檀的安全,南容静不能长时间待在白龙太府,是故没过几天他就离开了。水岸码头杨柳依依,送南容静离开的那天,南容檀难过得一天没吃下饭。只在东拂的费心照顾下,才勉强喝了半碗枣仁儿薏米糖水。
自这一件事后,黎明便与南容檀疏远了。虽然南容檀还会去找黎明说话,但黎明总是有意避开,一来是他心存愧疚,二来是他觉得如此才对大家都好。
白龙太府的男学生们不会故意避讳南容檀,只是平时说笑玩闹比往日多了些许拿捏与分寸。要命的是楚澄,他想起当日在雪龙古刹自己竟然还与南容檀打了一架,瞬间感觉就不好了。
有悲亦有喜。南容檀的真实身份暴露以后,便多了阮清远、平芜、浅草樱庭和云冬光四位好友。平芜止不住地夸赞南容檀聪明有勇气,羡慕地说自己也想与她一样女扮男装,正正经经地去贡院考一次试。
阮清远拿起杯子喝了口茶,长睫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
五个姑娘围坐在浅草樱庭的院子里。院子里栽种着无数的花儿草儿,有扶桑的,有大昭的,有北方的,有南方的,满园的姹紫嫣红让这个新夏带了许多生气。双燕齐飞的花儿早已落了,只剩下绿幽幽的并蒂双排大叶子独自茂盛着。
浅草樱庭把一小坛酒捧到石桌上,一边给大家倒上一边笑吟吟地说:“这是我们扶桑有名的八宝酒,我哥哥亲自酿的,好喝又养生,来,大家一起尝尝。”
赭红色的酒液清亮亮地落入小巧精致的杯子里,浓烈馥郁的花香也随之冲进众人的鼻子里。众人被呛得不行,纷纷咳嗽起来。
看大家的反应这么大,浅草樱庭还是笑吟吟的样子,“等习惯了就好,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也被这味道熏得不行。这香味啊来源于天竺的身毒花,异香扑鼻的。没办法,若不用这身毒花,掩盖不了这酒的本味。”
这话说得就让众人好生警惕起来。阮清远开口问道:“酒的本味?这酒,是用什么做的啊?”
浅草樱庭把酒坛放在一边,自己则坐下催促大家道:“你们先喝,喝完我再告诉你们。”
浅草樱庭是个心思极度单纯的女孩,她因为不想吓到大家而不愿意告诉她们,却想不到这样说其实反而更能吓到人。而被浅草樱庭吓到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先动。最后还是南容檀仗着胆子先尝,大家才跟着喝了起来。
入口居然是极好的味道。滑甜泽润,绵密的松脂从舌根起包裹了整个口腔,待身毒花香慢慢在齿间弥漫,忽的一股夹杂着贝肉鲜甜的辣味在下颚炸开,丰饶而馥郁的滋味教人顷刻间忘失所在。
“哇,好好喝啊。”平芜被这酒不同凡响的滋味给惊艳到了,“樱庭,你哥好厉害啊。”
浅草樱庭笑着点头,神色中有掩藏不住的小骄傲,“是啊,这酒名叫‘风萧萧兮’,酿起来颇费力气,光是材料中的‘八宝’就教人难办,□□油,魔花螳螂,鬼面蜂,人鱼胆,血蛤,麝鹿胰腺,九转还魂菇,毛头鬼蕈。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弄在一起实在是太臭了,所以才不得不再加一味身毒花来提香去味。这些东西放久了会沉在底下,所以你们看,我刚才给你们倒的时候还特意摇了摇呢。”
一番话叨叨叨叨地说完了,浅草樱庭才发现面前众人已面如猪肝色。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她自己第一次听说这个酒的时候也被吓破了胆子,为此她的母亲大人还把哥哥骂了一顿。
“没事的,好喝就好了,以后你们会慢慢习惯的。”浅草樱庭略有些心虚地说。
空气中的静默大概有一百年这么久,南容檀低头凝视着赭红色的酒液,然后抬头看着浅草樱庭,温柔地调解气氛,“不过确实很好喝呢。”
于是大家纷纷展露笑容,愉快而轻松的气氛在馥郁的酒香中氤氲开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也就这酒配这名字。”平芜乐道。
“冬光,你和寒文卿怎么样了?”南容檀看得出来,虽然云冬光一直陪着她们笑,但她心里是难过的。
垂下眸,云冬光望着杯中酒缓缓开口,“他……不肯与我说话。我去找他,他也不赶我。有时正儿八经地问他问题,他也会回答我两个,但这不过是敷衍罢了。我、我不怪他,是我对不起他。”
“这怎么能怪你呢?你救了你的父母,也是为了救他啊。他牺牲了自己,你也牺牲了自己嘛。如果不是你,他现在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呢。”南容檀也不是真怪寒曦月,她只是替云冬光打抱不平。
云冬光摇摇头,只说了一句“不怪他”,就再不肯说了。
阮清远拍拍云冬光的肩膀,她想她理解云冬光此时的心情,因为她们都是一样的人。
毕竟世事难两全。
此日,天和风清,陈九懒得听老博士絮絮叨叨,便溜出来三省堂,一径往听雪阁找来。
听雪阁中,李娇正在批办公文。他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心下知道了对方是谁,便头也未抬,:“你既早知小仙知是云中君,怎么没和我说?”
陈九眯了眯眼,似在迷糊中,“我没与你说吗?我怎么记得我说了?”
李娇看他装模作样,弄得跟真的一样,瞥了他一眼,低下头再没理他。
陈九轻笑着走近,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不算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李娇却不这么想,他放下手中的笔,对陈九道:“这一事,不可说是不重要。至少,我们可以确定谁不是东皇太一。况且,关于皇太孙的秘密,都是这些孩子一个一个破解出来的,怎么能说不算什么呢?”
是有道理,不过陈九眼下并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叶大夫的事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李娇眉间透出些烦忧来,“我的人已经查出叶蜉被关押的地方,这背后确是皇帝与裘嵩在捣鬼。但我们之前已经打草惊蛇,想再救人不易。叶蜉不会出卖皇太孙,这也是我肯定裘嵩不敢动他的原因。既然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那么此事便只能慢慢地磨,否则逼急了皇帝,我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闻言,陈九点了点头。他心中虽然担心叶大夫,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他转而又道:“听闻最近大昭与西夏的战况有恶化的趋势。”
想了想,李娇道:“西夏皇宫吗?就算我不说,你定然也猜得到。西夏三皇子李翾回乍然现身,此前一直忠于三皇子的势力和不满妖女祸国的西夏老臣都纷纷归顺于他。如今,西夏内王宫双方势力正斗得厉害,玫瑰王后与摄政王韩颉为了稳定人心,抓住实权,自然会更重视与大昭的战争。”
“与我猜得所差无几。西夏内斗,正是大昭重整旗鼓,一举跃进的大好时机,但可惜,”陈九道,“咱们的皇帝也只顾着内斗,和自己人争权斗狠,哪顾得上这些末端小事?”
事到如今,一切已经都已经很明显了。皇太孙根本就不屑于这个帝位。此时家国遭难,皇太孙把自己隐藏得愈发得深,就是不想引起宣统帝猜忌,不想使宣统帝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他身上。皇太孙希望宣统帝打一个胜仗,给那些不知好歹的西北蛮夷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中原之主。他希望宣统帝给大昭百姓一个安稳的环境,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免于战火之苦,免于苛捐杂税之苦,免于天灾人祸之苦。
只要宣统帝是一个好皇帝,他可以放弃仇恨,可以不为父母报仇。他这样做是为了大昭的子民百姓,所以哪怕日后赴黄泉见到自己的父母,他亦不会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汗颜。
他希望宣统帝好,可恨宣统帝自己却不争气。
李娇双眼紧紧地盯着陈九,他知道陈九在想什么。他盯了好一会儿,盯到陈九都抬眼看他了,才幽幽开口,“阿九,你……希望皇太孙现世吗?”
显然没想到李娇会这样问,陈九看起来有些微的错愕。愣了一会儿他才笑道:“你以前不是不希望皇太孙出现吗?我还以为……怎么,你现在改变心意了?”
纤薄眼帘微微垂下,挡住了一双墨瞳中的熠熠流光,在陈九面前,李娇的眼神难得显得如此冷薄而阴愎。指尖摆弄着宣红描金的笔杆,他一字一顿道:“宣统无德,天命不予。稚皇高义,自可取而代之。”
这一席话,倒让陈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他才长叹一句,“罢了,反正皇太孙是你养大的,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李娇被陈九逗笑了,“怎么能我想怎样就怎样呢?你的意见也很重要,说来我听听。”
“如果只是从一个大昭士子的角度看,当今皇帝无能,太子无能,宣统帝又无其他子嗣,是故这第一重就无了。至于其他王爷,只一个六王爷有将相之才,勉强能当皇帝用一用。不过,也算不上甚好就是了。”对于大昭的朝政国情,陈九一向看得清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心里也早已有了,但话他却只说了一半。
不过李娇是什么人?按陈九的话说,他就是山上修炼了一千年的赤火狐狸,怎么可能会不明白陈九未出口的话?如果陈九不说,他不介意替陈九把话说全。“如你所说,皇太孙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比起六王爷的‘勉强堪用’,皇太孙绝对是帝王的不二之选。”
陈九听得乐了起来,他起身捋捋李娇头顶不甚明显的柔软乱毛,笑道:“娇娇,咱不带这样的。怎么还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了?”
“别闹,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李娇拍掉陈九不安分的手,道:“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陈九坐回位子上,看着李娇道:“那你又打算怎么做呢?”不待李娇回答,陈九索性直接说道:“其实说了这么多,你就是打算为当年的四皇子一家报仇,是吧?”
这似乎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但是李娇没有回避。“确然,我想为义兄一家报仇。但这么多年,我何曾为报仇而起过废帝的念头?若不是如今殷鸿之父子起兵戈,重徭役,苦百姓,又为了保住自己的帝位而对忠臣良将下手,对白龙太府下手,我也不会想对他们做什么。”
宣统帝确实勤勉地处理国政民生之事,但他更多的精力却是放在帝王权术,平衡朝堂各方势力之上。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这等荒唐的宵小行径,陈九都是知道的。就在最近,皇帝还下令处死了礼部侍郎袁文浩,就因为袁文浩上书停戈止战的奏折忤逆了他的意。钟三川的父亲因为弹劾裘嵩被关押大理寺,若不是钟老拖着年迈的身子亲往皇宫求情,到这会儿人还在牢里跟耗子眼儿对眼儿呢。
大昭与西夏的战争,不是打不赢,而是肯定能赢。就因为如此,宣统帝松懈了,大昭日渐枯朽的朝廷也松懈了。由于内外种种因素的合力,本来两个月可以打完的仗他们打了半年,本来半年可以打完的仗他们打算拖到一年。战火纷起,北方旱灾,南方洪涝,王公大臣躲在太平安宁,富贵繁荣的长安城自然不会有什么损失。就算物资因战争紧缺,也缺不到他们头上,凡事定然要先紧着他们的。可百姓受不了啊,边疆的战士受不了啊,手无缚鸡之力但却对家国百姓一片赤诚丹心的士大夫受不了。
李娇看起来很严肃,可陈九看着他,却越看越可爱,愈发觉得看不够。他把凳子从桌对面搬到李娇身边,然后坐下,一双笑眼望着李娇,“娇娇,你以前一直把皇太孙保护得很好,从不想让他报仇雪恨争夺帝位,就是怕他最后输得一败涂地,丢了命。如今怎地却不怕了?”
明明是在讨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心中应该十分慎重才是。但陈九就这么笑眯眯地望着他,就这样仿佛把他包围起来的姿势,让李娇觉得心中仿佛一股暖流涌过,驱散了他内心的严寒。
“因为从前,坐在龙椅上的,是对父兄心狠手辣,却想要做一个好皇帝的殷鸿之;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未老先衰,阴鸷自私,帝王之气早已丧失殆尽的宣统帝。从前的皇太孙,是我义兄漂泊无依的遗孤,襁褓中的婴儿;而如今的皇太孙,智勇无双,德配天地,他不仅是大昭殷氏最杰出的子嗣,更是大昭青学中数一数二的人中龙凤。这样的人物,做什么有不成的?”
陈九扶额,他被李娇逗得乐得不行,“要不要这么夸啊你。”
如此正儿八经地说了一番话,却教对面的人笑话了去。李娇气得调转头去,面色泛红微有嗔怒,连眉心一点朱砂也因此而被衬得愈发红艳了。“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夸夸怎么了?要你这个不要紧的人在这里笑。”
见人都生气了,陈九连忙不笑了,“别生气啊娇娇,我、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噗……哈哈哈……”然而一时没忍住,陈九才说两句便又笑开了。
轻轻把背靠在椅子上,李娇安静地看着敞怀而笑的陈九,心中不由得安慰了几分。虽然陈九表面上看起来总是云淡风轻,潇洒不羁,但李娇知道他其实是心思最重的人。何况此时正逢白龙太府多事之秋,像陈九这般七窍玲珑,即使一碗白水灌进去也能品出千般滋味的人,怎么可能会好过?只是面上不显露出来罢了。而如今他能趁这个机会逗他笑笑,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