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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江州起义破大荒,紫府欲动射天狼 ...

  •   八月,大暑之月,正是田里庄稼地里瓜果长势茂盛之际。本来这一批粮食采集完,农户们便可去补上之前欠交的庄捐国税,再买批来年的新种子,一些必须的食物与生活用品,如此虽说不上温饱,却也可勉强度日。
      然而一场覆盖大昭江南五个州县的巨大洪水淹没了这一切。田里的庄稼全毁了,地里的瓜果也被埋在水里泡烂了,房屋倒坍,猪牛鸡等家畜家禽死的死跑的跑,百姓们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往年若发生这样的事,朝廷必定下放赈灾的食粮下来,但今年情势特殊。大昭前年和去年的粮食收成本就只有之前的七八成,国库尚不充盈,何况还要先照顾西北方战场的军队。都内各封侯与公主,显贵高官的俸禄与津赏都不肯停,哪里有办法去救济百姓?
      正在宣统帝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太傅裘嵩给皇帝想了一个办法。去年有天竺国、西夏国与其余小国贡献的五十万两白银,因为预备祭祖的缘故至今未曾动用。皇中没有余粮,不如就把这五十万两白银发给灾民,让他们自己买去。
      宣统帝想了两天,明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却也只得先这样做。他早已听说北方有刁民叛乱,抢劫官府掠夺粮食的事,他不能让南方也乱,否则大昭危矣,皇室危矣。
      但是宣统帝就算知道也管不了的事是,这五十万两打从从国库批出的一刻起,便已经踏上了被层层剥削的道路。从国库的门到宫城的门要掉一层,从长安城门到南方各州的关门要掉一层,到了州内各太守县吏的手上又要掉一层。等这些银两真正运到百姓面前时,已经只剩三十万两了。
      而此时已是九月份,整整一个月过去了。
      南方本就是大昭产粮的地方。去年北方闹旱灾,北方的小麦和高粱早已歉收,如今南方起洪灾,便连南方的水稻和瓜果蔬菜也没了。全国各地都缺粮食,即使每人手中攥着二三锭银子,又往何处买去?
      于是从南方流落出来的灾民往北走,从北方流落出来的灾民往南走,便聚集在了江州这一中原腹地。他们聚在江州太守的府衙前要求太守开仓放粮,太守无法,只能去请江州的大地主,但地主们纷纷把庄子的大门一关,拒不见人。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啊。哪里吃得起鲍鱼海参,他们现在一天三顿顿顿都只能吃皮糙肉厚的猪牛肉,喝用暹罗这个小破国产的碧罗粳米做的乳粥了呀。听说外面不是饿殍遍地嘛,那就是肉啊。还有长得那么厚那么多的树皮,那就是菜啊。江河湖海里那么多鱼贝虾蟹,怎么不去捞上来吃呢?
      真是一群又蠢又懒的家伙,怪不得会被穷死!
      绣户朱门外,才一岁大的孩子,裹着从母亲手指里挤出来的血,抬起瘦得不成人形的小脸看向他父亲,“爹,我饿。”
      蓬头散发的阴郁男人,沉默地看着自己稚幼的孩子,沉默地看着自己躺在地上已然僵硬成一具尸体的老母亲。
      愈发沉默了。
      那一日,被记入大昭史册的“江州起义”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俗话说,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起义军的人从首至尾都是从南北方流落来的灾民,他们的家没了,亲人没了,连自己也快没了,只剩下最原始的生存本能,为食物而战斗。他们变成了豺狼,变成了野兽。
      而血肉之躯的士兵是无法与野兽抗衡的。况且这些士兵中,有不少后来也策反加入了起义军。毕竟当年他们愿意被征兵,就是为了给家里人一口饭吃,如今家里人都没饭吃了,他们还当什么兵啊。
      浩浩汤汤的起义军最后扩大到了五万人,以江州为本营,北向长安而行。
      皇宫里的宣统帝终于坐不住了,要派兵镇压江州起义军。但宫里的精兵要守护皇城不能外调,而其他州府兵有的被起义军打得溃散,有的镇压自己州内的叛乱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地方?
      千澈提议,若从滇州调来五千精兵,必可打败起义军。此时滇州战场正处于双方拉锯状态,这种状态据估计会维持二十天左右。只要在这二十天内消灭起义军,再滇州把五千精兵调回即可,如此两边都不妨碍。
      宣统帝同意了千澈的提议。
      地处西北边境的大将李淳收到了来自长安的借调令,立马拨了五千兵马由两支队伍统领,向江州等地进发。这两支两千五百兵马的队伍,各由太子殷澜成和昭武校尉萧无庆率领。萧无庆身份能力合适,被李淳派放。而殷澜成是太子,身份贵重,本不该做这事,但他自愿请缨而来。
      这一来是因为他天天待在滇州帐营,腻了成日无所事事无聊没趣的日子,想念长安的美酒美人,富贵荣华来了,便想借此机会回到长安,再不过去了。二来是他认识到大昭与西夏的这一仗打得并不漂亮,虽然有周焱、招曦和萧无庆等人负隅顽抗,但大部分人都很懈怠,不肯奋进。他害怕日后吃了败仗被父皇责怪,损了自己的名誉,不如先回来是好。三来镇压起义军,也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毕竟比起攻打残忍勇莽的西夏勇士,镇压那些手里只有树干做武器的虚弱灾民可要容易得多。
      同时向江州赶来的还有白龙太府的陈九、千代、东拂、连离和宁凝子。这一个月来,白龙太府的人做了不少事。东拂和南容檀联系了宣州,沈玉晟联系了叙州,宁凝子联系了阐州,平芜联系了菱州,让他们的父亲安排赈灾的粮食。陈九和千代照着地图和各地送来的情报研究过,这些州府在目前旱涝遍地的大昭,是最为富裕的,如果说大昭除了长安以外还有什么地方能提供粮食,那就是这些地方了。连离和阮清远两个江州人则负责调度信息传送与物资中转。
      陈九心里清楚,宣统帝为了维护各地王侯的利益,绝对不会动用州府的官中米库,因为官中存库有一大半本就属于各地王侯的份例。若是动了这些官中的东西,就相当于动了各地王侯的利益,那是会遭到强烈反对的。宣统帝自己在帝位上坐了十几年,如今他是快死了,但他得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在登帝的路上受到任何阻挠。
      因为大昭的帝位,必须始终属于他殷鸿之这一脉。
      然而陈九才不管这些,反正帝位也不是他们家的。他请求李娇动用白龙太府独立于朝廷的政治力量向各地下达命令,并让太府的学子在其中斡旋,如此上下施为,才最终拿到了运送赈灾粮食的机会。
      本来这应该是高兴的事,没想到又传来宣统帝要派兵镇压起义灾民的事,所以他们几人才匆匆策马赶来,打算制止这一场本不应该发生的暴|乱。
      在江州城关,陈九与千代等人远远地便看见混乱的起义军,围堵的滇州军队,以及坐在马上巍然挺立的萧无庆。
      陈九等人方吁了口气,好在是萧无庆先到。
      当然是萧无庆先到,殷澜成才不会日夜兼程地死赶活赶,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他玉体尊崇,要好生娇养,可马虎不得。
      萧无庆鹰眼锋利,一眼便望见了正从灾民中挤过来的陈九一行人。看到多年未见的同窗好友,萧无庆心中开心。他飒爽地从马上一跃而下,一手一个,把卡在人群中死活挤不出来的连离和宁凝子拉了出来。
      出来时宁凝子已是鬓发皆乱,一张小脸被太阳烫得红扑扑的。他一边摆正衣冠一边向萧无庆道谢。
      萧无庆朝他摆摆手,又转头笑着向众人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运来了赈灾粮食,还有两个时辰就到了,但谁想你们竟要打起来了。他等不及,”千代笑着指了指陈九,继续说道,“怕人死伤,我们就提前赶来告诉你们一声。”
      原是为这事,萧无庆不以为意。他看着饿得形销骨立的灾民,手中只有砍了树干做武器的所谓的“起义军”,沉声说道:“他们都是可怜的百姓。我滇州军队在战场誓死守护的,不就是这些大昭的老百姓吗?我又怎会派兵打他们呢?只是守住他们,不让他们继续闹事,不让宫里那位紧张就好。”
      围在最前面的灾民被困在城门口两天了,看起来和四周的将士相处得不错,还出口与萧无庆调侃,“萧将军明察啊,我们可不敢闹事,也没力气。你看,我肚子都瘪了呢。”
      连离一边拿着扇子不停地给自己扇风,一边笑道:“谁知竟然是你来了呢?若是早知道,我们也就不用这么拼死拼活地赶来了。”
      待萧无庆告诉他们殷澜成也会来之后,陈九的脸色便灰了一层。他对萧无庆说道:“还是先把他们疏散为好。”
      萧无庆回道:“我又如何不知道疏散他们是最好的?只是疏散起义队伍定然要动用兵力。我担心他们会误会这是起战的信号,到时候打起来受了伤……”
      “动用兵力也好,受点伤也好,还是先把他们疏散要紧。”陈九神情严肃,不知为何,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殷澜成,他怕是不会……”
      陈九的话尚未说完,就有浩荡的一队兵马,举着剑拿着枪喊着口号就冲了进来,所经之地,哀嚎不断,头颅滚落,鲜血染地。
      萧无庆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幕,几乎目眦尽裂,怒吼道:“殷澜成!让他们停下!”
      说话间,队伍中间的殷澜成已然冲了过来,他用手中的金刀指着起义军,喊道:“诛杀叛逆!待功成之后,本宫重重有赏!”
      铁骑声重,金戈影落,呼啦啦地一群士兵冲进了灾民围堵的人群中。起义军则纷纷举起手中的木棍,鱼叉,锄头和锤子,疯狂地冲向截杀他们的军队。一时间,江州城关变成了人间炼狱,血流成河,哀嚎遍野。
      “殷澜成!”萧无庆被眼前一幕刺激得满目通红。
      殷澜成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萧无庆。他看萧无庆拿刀指着他却无可奈何的样子,一脸的倨傲与嚣张。
      你、能、拿、本、宫、如、何?
      对于萧无庆来说,从来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像此刻这般愤怒。他下令他带过来的军队,原本围堵在起义军四周的士兵们,立刻帮助起义军反击殷澜成带过来的军队。
      东拂、连离和宁凝子则拿着剑帮助萧无庆的人马。千代也随后加入了围战之中。
      陈九看着渐渐垒起的尸山,看着血液如同火山岩浆顺着地面的洼地,如冷凝腥汚的虺蛇一般缓缓流动,看着那一颗颗要断不断的头颅与一根根断臂残肢,看着那一双双瞪着天的眼睛,忽然恍惚了。
      这不是大昭的军队在镇压叛乱,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大屠杀。灾民们如同一条条砧板上挣扎的鱼,用他们的牙齿作武器,反抗着朝他们汹涌而来的军队。而他们之所以被如此残忍地对待,不过是因为他们想要一口饭吃。他们家中,或有高岁父母,或有病重妻儿,他们从自己的家乡赶了两千里路走到这里,拿起平日劳作的农具反抗,为的不过是替自己的家人争一条命。
      他们哪里是在起义?分明是在哀嚎。
      百姓对天子的哀嚎,天子听不见,装作听不见,于是他们只能用起义来呼喊。起义军中如此多的老弱妇孺,跟着自己的儿子、丈夫和父亲蹒跚在路上,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何会死在这冰冷的城门口,被堆砌成一座尸山?
      陈九在书里读,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所谓一朝天子,守土为民,扩土封疆,济世安生,经营四方。此是王道。但,陈九红着眼睛望向金盔铁甲,倨然安坐在御马之上,下令屠杀百姓的殷澜成,心有所惑,难道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天子吗?
      “阿九,你看,这就是皇太孙放弃一切换来的太平江山,殷民盛世。”
      陈九转头看去,李娇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正目光戚戚地凝望着他。
      嗜血的暴|乱中,宁凝子一身雪衣早已被染成血色,而他平日里是最爱整洁的一个公子。千代做事最瞻前顾后,总要计较利益得失,但如今也无管无顾地对抗起了太子。连离看似流离花间,其实内心凉薄,对世间人事也没多少热情,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他,也被眼前的惨案激起了一腔热血。
      陈九颤抖着伸手捂上李娇的眼睛,“娇娇,你看不得这些。不要看。”
      李娇心中轻轻叹息,这个傻小子,难道现在最要紧的竟是这个吗?他慢慢把陈九的手从自己脸上拨开。
      一双如同泼墨染霜的眼睛,一点一点出现在陈九眼前,死死地盯着陈九。这是一双陈九最熟悉的眼睛,而此时其中盛了多少的坚定与恳切,陈九却看不清了。
      “新仇旧恨,是时候该算一算了。”李娇平和温润的语气仿佛在说听雪阁窗前的一株腊梅花,他问陈九,“阿九,告诉我,皇太孙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吗?”
      陈九没有回答,他的眼底灼烧着烈焰一般的血色,那里有一朵代表死亡的彼岸花,缓缓盛开。
      对着同僚士兵,萧无庆的人不敢下杀手,也不能下杀手,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的百姓死在自己的同胞手里。
      这里不是滇西战场,萧无庆连三分力都不能用上,但他滔天的愤怒与怅恨,却不是与西夏勇士作战时可以比拟的。看着殷澜成坐在马上张狂得意而满不在乎的模样,气红了眼的萧无庆终是忍不住了。
      没人保护殷澜成,也没人料得到萧无庆这一手。
      只见一个翻身,萧无庆跳上马去,一把长剑横在殷澜成的脖子上。他也不叫太子了,只冷冷地对殷澜成说道:“叫你底下的人都给我停手。”
      殷澜成大惊失色,“萧无庆!你、你想造反不成?”
      “我他妈受够了!”萧无庆比着手中的剑,凶狠道,“叫他们停手,听到没有?”
      殷澜成可是将来的皇帝,大昭再也没有谁比他更怕死了。“好,好,”殷澜成慌忙朝着底下的人喊道,“都给本宫住手!”
      殷澜成带的士兵们见此,皆大惊,立刻扔下了手中的刀剑。
      “现在,当着天下人的面,请太子承诺不再屠戮百姓。”
      在萧无庆的逼迫下,殷澜成只得委屈巴巴地把这话重复了一遍。
      冷冷盯了殷澜成一眼作为警告,萧无庆跳下马,跪了下去。
      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殷澜成气得不行,满口“乱臣贼子、祸国殃民”地喊,张牙舞爪地要人把萧无庆带回去杀了。
      底下有两个士兵过来把萧无庆的双手从背后缚住,用麻绳把他给绑了。萧无庆也未曾挣扎,只远远地朝李娇和陈九的方向看了一眼。
      陈九也回视着萧无庆。袖摆之下,他落在身体两侧的拳头青筋爆起。李娇伸手,悄悄握住了它。
      声势浩大的江州起义军,被杀得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三万人死在了这场屠杀里,其中还有不少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抬眼只见尸山血海埋城关,脚下又是断肢残臂骸遍野。耳边哭声哀嚎啼不断,心中正是凄凄惨惨复戚戚。
      璀璨阳光下,楚澄和青空兴奋而骄傲的声音遥遥地传来,“赈灾粮运来啦!”“我们是不是很快?”
      楚澄不知道,在他兴高采烈地为国做苦力的时候,他离开多年的同窗,他说等他回来便请他喝酒的好友萧无庆,被当今太子扎了绳捆成麻花,像拖畜牲一般地拖走了。
      身穿金盔铁甲的殷澜成驾着金丝银辔的御马走在最前,左配红蓝珐琅琉璃玉的宝剑,右边腰侧一块雕刻成翠羽香兰的硕大玉珏悬悬垂挂,远远望去,仿佛九天而来的太阳神祗。
      而萧无庆浑身是伤,不知别人还是自己的血液混在粗扎的衣料中,沉重的血腥气熏得人欲呕。他被一根绳子牵在殷澜成马后,挺直的背影踉跄地消失在江州城关的阴影之中。
      血腥而污秽,是他,阴暗而绝望,亦是他。但在百姓们心中,在数以万计的灾民心中,那褴褛的身影又何尝不孕育着生的希望,那是光明的所在,是真正的赤日飞金。
      东方有神,赤日飞金,既升东方,且落西乡,名曰太阳,位尊扶桑。举缨枪兮破军熵,满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噫吁嚱呼,若探究竟。其形类混沌,其帝号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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