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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上巳下舂云中君,东颦西子南容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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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上巳节。
青翠绿油的荠菜叶上缀着零星的白色小花,铺满了长安的河岸,柳絮飞扬,似雪飘人间的景象。十六七岁的女子们盛装打扮,佩戴各色兰草,在河岸游玩,在河中划船嬉戏。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们也都汇聚河边,遥望着自己心仪的女孩们。
原本,南容檀不知今日东拂为何突然兴起要带自己出府游玩,但现在看到四周的风景与路上行人飞扬的神采,她终于想起,原来今日是女儿节。
“所以,你是为了让我过节,才带我出来的,是不是?”站在河岸边,南容檀看着东拂,一抹红晕爬上她的面颊。
东拂将一个精致的木盒交给南容檀,墨黑的双瞳凝视着她,“今日是女儿节,你不该穿着男装,太委屈你了。这里面是我挑选的衣服,檀儿,你可不可以把它穿给我看?我……很想你。”
南容檀所认识的,一直都是冷静沉稳,老成持重的东拂,现在一下子让她看到东拂这种青涩可爱的模样,她怎么可能还把持得住,自然是答应他了。
“你等我一会儿。”南容檀低头浅笑,端着木盒离开了。
河岸边来往的大多是年轻男女,他们成双结对,有说有笑,艳丽得仿佛春天的花朵,教人倾羡。东拂站在柳树下等着南容檀,脑海里浮现的是十四岁的檀儿,灵动娇俏,活泼可爱,就像一只小小的百灵鸟。他知道,现在的南容檀再穿起女子的衣服来,定不会是先前那个样子了,想来心中还有些遗憾。他不清楚,自己是否会怀念当年的檀儿。
“东拂哥哥。”
一声轻柔的呼唤将东拂的思绪拉回现实,他转身,看到了南容檀,她就站在前面的那棵大柳树下。
东拂的性格冷漠而务实,读书的时候也最讨厌那些无用的诗情画意,娇词艳曲。但这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晏殊那句叽叽歪歪的酸词。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南容檀其实也没怎么好好打扮自己。两三支时新的花钗,一缕柳绿色的结发丝带,鹅黄染绿的春纱锦裙,再用朱砂点了双唇,两腮和眼尾处那三四点花钿。这一套东西的款式都是当下最流行的,一看就知道是店铺老板推荐的。毕竟东拂连自己的衣服都不买,怎么会知道要如何给她挑衣服。
但东拂的心意,南容檀是心领的。“东拂哥哥,檀儿……还是你心中的檀儿吗?”
何止是心中的檀儿,南容檀比东拂想像中的更美,更让他感动。他轻轻牵起南容檀的手,“走吧,我们去金玉轩听戏,你不是早就想听一折最新的《蝶恋花》了吗?”
“嗯。”南容檀掩饰住内心的喜悦,乖顺地点点头,任东拂牵着她往前走,“东拂,你知道吗?半月前,罗起斋帮我算了一卦。”
“是吗?”东拂清楚罗起斋不会轻易给人算卦,便问道,“他算出什么了?”
南容檀对此的记忆并不是那么清晰,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拧着眉头悠悠道:“他什么都没告诉我,只跟我说,他会帮我解决的。我问他,他也只说这种事说了就不灵验了,便不肯说。”
东拂听闻罗起斋是这样说,纵然心中有所疑虑,也只道:“既如此,你便听他的。起斋是佛性子,不会害人。”
“为什么?”南容檀当然相信罗起斋不会害她。她是单纯地相信罗起斋,但东拂不是。她了解东拂,东拂永远都是冷静理智的,无论感情深浅,判断和分析是他行事的基础。因此,南容檀想听听东拂的说法。
果然,东拂与她说:“城府深重、心思歹毒的人人气太重,绝不可能与天通意。”
多余的东拂没再说,不过南容檀也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笑笑,总觉得她和东拂不是一路人,却不知为何,自己会对他如此情根深种。
在这样一个柳绿花红的春日,成群结队的游人们喜气洋洋,无人注意到一个流落在拥挤人群中的失意公子。
他跟着他们偷偷出来,却不想竟看到这样一幕。南容静变成了南容檀,自己的好兄弟变成了一个女子。状若游魂地,他跟在他们后面走,看他们看杂耍,看他们买女孩子家的东西,看他们说说笑笑,他自己却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
恍然间,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对南容檀出现如此怪异的情绪,那样的占有欲,那样的呵护之意,原来都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自己虽然迟钝呆滞,但男女之间最本能的东西不会变,他感觉到了,不仅如此,他……还对她产生了情愫。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黎明知道自己没做错任何事,可他还是觉得打完这一巴掌之后更舒服。
南容檀和东拂……哦,对了,他们都是从宣州而来,家庭背景也相当,想来他们之前就认识。怪不得,怪不得……
不知又在街上游荡了多久,待发现眼前再无路可走时,黎明的意识才再次归拢。挡住他去路的朱红大门上,高悬着长安府衙的威严牌匾。
春月,春夜,春情徊徊。
浴桶的温水中,混了今日新买的玫瑰香膏,不仅熏得满室芳香,甚至将水都染上了隐约的玫粉色。乌发完全地披散开,搭在桶壁上,黑亮亮得仿佛一段墨玉瀑布。
南容檀自小娇生惯养,吃穿用度一向都是在官府规制内最好的,洗澡惯用花泥香膏,喝水喜好用涂抹了釉上彩的暖陶杯子,小憩时搭在身上的毯子定是要天鹅羽毛夹绒的。但自从女扮男装来白龙太府读书之后,她就再不敢如此放肆了。不消说之前与黎明同住一屋时的不便,就算现在一人一间房屋,她也是过得小心翼翼。不过今天是女儿节,她小小地任性一下,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擦净了身子,南容檀站在床边换上了干净温暖的白缎中衣。中衣也是早已用玫瑰香膏熏好了的,气味芬芳而甜蜜,只闻一下便会感到心情愉悦。南容檀哼着小曲儿,一边将床上的被褥慢慢铺开,却突然听到房门被什么沉重物体撞开的声音。她心中觉得是东拂,但也疑惑为何东拂会变得如此莽撞。
一个醉醺醺的身影闯入了南容檀的视线,她蓦地一惊,“黎明……你怎么进来了?”问完这一句,南容檀才想起现在的自己披头散发一身薄衣,压根就不是平日的男儿装扮。她慌忙地拽被子一角挡在自己胸前。
黎明显然是喝醉了,被酒液烧得通红的面颊和朦胧不清的眼睛,还有那摇摇晃晃的身形,和往日令人心生安宁的黎明大为不同。此时,只见他整个身子靠在屏风上,看着南容檀,醉呼呼地问她话,“我不能进来吗?是不是只有东拂才能进来?”
这样一副对一切都了然的态度,这样怨怼的语气,吓得南容檀的心扑扑直跳,“黎明,你疯了啊?还不快出去。”
然而此时的黎明哪里还有半分理智可言,他狠狠地将怀中的酒坛摔碎在地上,扑上去一把抓住了南容檀的双臂,醉眼迷蒙地看着南容檀,吼道:“你们都把我当傻子,都把我当傻子!好,既然这样,我就让你们看看欺骗我、耍弄我的下场!”
说着,黎明一把把南容檀推到床上,态度强硬地撕开她的衣服要对她施暴。南容檀只能哭叫着反抗他,在他的身体下挣扎。
南容檀甚至还没明白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那种从骨髓里生出的恐惧教她遍体生凉。南容檀自小生活在爱护里,感受不到黎明心底的自卑与恨意,自然也不会明白黎明为何会变成这样。
就在此时,有人快步走进房间,伸手把黎明一把拽开,语气中却带着强忍下来的责怒,“黎明,你醉了。”
黎明原本就是喝酒才犯下的一时糊涂,被眼前人这么一拦,瞬间便清醒了大半。他看着躲在床角眼眶通红的南容檀,心中立刻悔恨了起来,“我……”
陈九瞥了他一眼,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陈九并非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前日,罗起斋告诉陈九白龙太府近段时间会不太平,让陈九帮忙注意府中的异动,以防不测。所以,这两晚陈九都会定点定卯地在眠鹤居转悠,是以教他发现了南容檀房里的事情。
陈九正想到东拂,没想到东拂下一刻便出现了。
东拂并不知这房里的事,也不是为此而来。但多说无益,反正他现在知道了。
南容檀显然也没想到东拂会突然出现。她宁愿被陈九发现,也不想东拂看到她此刻的模样。南容檀瑟缩在床角,满脸的梨花带雨,却还在害怕东拂因此而嫌弃她。就是这样的南容檀,让东拂愈发怒不可遏。
“黎明!你这个混蛋!”东拂怒吼一声,一拳将黎明打倒在地。接着东拂两手拽住黎明的衣领几乎将他半个身子拎起,“说,檀儿女扮男装入府读书的事,是不是你泄露给官府的?”
在场的陈九和南容檀听闻此言,俱是一惊。南容檀不敢相信黎明竟然会做这样的事,而陈九则是恍然大悟,想必这就是罗起斋说的“不太平”。
将口中的血沫吐到地上,黎明脸上的神情难辨,不知是悔是恨。他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我当时喝醉了。”
长安府衙的衙差已经到白龙太府拿人了,此时正被江宁和慕萱拦在外面。陈九心中清明,白龙太府是游离于朝廷之外的最高等府城,长安府衙根本无权来这里抓人。若放在平时,他们想进来都要等三五道程序。可见现在他们背后是有人了。
果然,东拂告诉他,他们手里有皇上特批的圣旨。就这样,皇上还怕府衙的衙差镇不住场子,让庄太尉亲自跑了一趟。也正是因此,东拂才急急来找南容檀,打算让她离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稍稍一耽搁,转眼衙差已经到了门外。
“你给我把嘴闭紧。到时你若敢多说一句,我就让你没命。”东拂狠声道。
黎明瞥了东拂一眼,推开他站起身,而后看着南容檀的脸,道:“我知道。”
片刻后,长安府的衙差手里拿着刀剑闯了进来,谁也拦不住他们。庄太尉看着穿戴整齐,围坐在桌边弈棋的四人,大声喝问道:“南容檀是何人?”
南容檀率先抬眼看向庄太尉,温声道:“南容檀正是舍妹,不知衙正大人寻她何事?”
庄太尉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最看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油嘴滑舌,“放肆!在本官面前竟敢隐瞒,还不将一切从实招来!你是如何女扮男装混入学府,欺瞒众人,犯下这等欺君瞒上的大罪。”
南容檀无奈地看了陈九三人一眼,那一眼中的清明温润还带着些些疲惫之感。他站起身,走到庄太尉面前,道:“庄大人,即使您尊为太尉,说话做事也该讲求证据。我南容静顶天立地一个男子,何时竟变成了女子,又何来女扮男装之说?”
长安府衙正站出一步,指着黎明说道:“今日,就是这位黎公子来长安府衙举证此事的。”
听到这话,黎明只满脸无辜的表情,一面说着“你在说什么?听不懂。不是我,我没去过长安府衙”,一面又淡定地下了一子。
长安府衙正显然没想到黎明能睁着眼说瞎话。他白日里顾忌着黎明举人的身份也没让他立下凭证,此时被当面反驳,他也不能再说什么。因为再说什么也无益,于是他只能张着嘴,分外委屈。
但庄太尉可不管这些小儿的把戏。冷冷瞥了黎明一眼,他转过头来,只对面前的南容檀道:“若真如你所言,你乃堂堂正正的男儿郎,何不当着众人的面把衣裳脱了,自证清白?”
“这个嘛,”南容檀摇了摇头,一脸的不赞同,“庄太尉,你虽然立的是马上战功,但好歹也是士大夫的出身。怎么不知道‘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的老话了?我南容静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要当着二三十个衙差的面,把自己脱个精光。”
说来有趣,庄太尉最不擅应对南容檀这种满口之乎者也、虚头巴脑的人,却也最会对付这样的人。横竖不搭理他们便罢了。此时,只见他两袖一甩,威严道:“本官没时间跟你在这儿磨叽,你若是脱了衣服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本官二话不说立马走人。如若不然,可别怪本官不给你南容家面子。”
这话说的,够不近人情的了。陈九似是被庄太尉的官威震慑到了,立马对南容檀道:“南容兄,我看你还是脱了吧。你要是不脱,这一关怕是不好过啊。”
南容檀则冷冷地看着庄太尉,道:“我可以脱衣服,为的是验明正身。但这等奇耻大辱……庄太尉,若最后证明是你们错了,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庄太尉倒不曾料到眼前之人还敢将自己一军,难道他真的不是南容檀?庄太尉有些犹豫了。可他转面一想,立马解了这迷,对方就是想让他陷入这种自我怀疑的境地,才好退一步放了他们。于是,便也不迷了,索性着了他们的道,反正他们也不可能赢。毕竟这南容檀的肉态骨量,都肖似女儿,怎么可能会有错?
“你想要什么?只要无关乎大昭朝政,本官无不可应允。”庄太尉问南容檀。
终于等到庄太尉问这个问题。南容檀转头瞥了陈九一眼,在陈九递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后,他才缓缓说道:“若在下能证明自己真的是男儿身,就请大人给在下一份免罪赦书,可免一次未危及朝政的死罪。如何?”
庄太尉一听这个,就知道自己赢定了。这不就是变相地求饶吗?既如此,答应他又何妨?反正在他眼皮子底下,就算想搞一点小动作,也是不能够的。
“好,本官答应你。”庄太尉从袖中取出一道赦书,“此乃太后所赐,今日你若赢了,本官把它给你又如何?”
听闻庄太尉应允了赌约,在一旁静观棋局的陈九默默抿了一口茶,以掩去自己嘴边的笑容。适才他急中生智,定下这番计划,为的就是当年太后赐给庄太尉的这份赦书。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南容檀也不再伪装,索性脱了衣服,把一副板正的男儿身干净敞亮地暴露在了众人之前。
庄太尉见此,大吃一惊,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待揉眼细看,发现这具身体虽然瘦弱似病马,肋条甚至透过皮肉凸了出来,却确实是属于男子的。“这……这怎么可能?”
穿上衣服,南容檀看着庄太尉,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冷笑。管他可不可能的,反正这赦书他是要定了。最后也确实,他拿到了庄太尉手中的赦书。庄太尉是气呼呼地离开的。
这一场无硝烟的战争算是打赢了,赢得惊险却漂亮。
床下,两个手臂都撑麻了的人慢慢爬了出来,一个是罗起斋,另一个却是南容檀。
那床底下的南容檀还穿着一身白缎中衣,看到她对面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立马便欢喜地朝他扑了上去,“五哥!”
不错,之前应对庄太尉的南容檀,正是南容檀的五哥,真正的南容静。
此时他抱着南容檀,一改之前的冷淡面容,脸上满是微笑,“来,檀儿,让五哥看看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南容檀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掉脸上的泪,“我过得很好,五哥。”
南容静转身去看东拂,东拂也朝他报了一拳,道:“经过此事,也算是因祸得福。得了这份赦书,以后檀儿的事就算暴露,也不必怕了。”
南容静点点头,又转身向陈九与罗起斋道了谢。陈九帮他应对了今日的一案,罗起斋却是帮他们南容家躲过了日后的一劫。
原来,半月前,罗起斋替南容檀算出大凶之卦,他又解出大凶者的家人乃是施救之法,便托李娇传了信给南容家。南容家知小女儿有难,心焦万分,是故虽然老五身体病弱,但因他与南容檀乃是同胎而生,在这世上与南容檀最为亲近,便让五子去了长安。不过说到底,还是南容静自己坚持要来,家里人拦都拦不住。所幸他确实救了南容檀一命,没有白跑这一趟。
南容静思及此,又是对罗起斋一阵的千恩万谢。
罗起斋却道:“不用谢我,是你们兄妹二人情深义重,种下善因,才结出了这样的善果。我不过是一道引线罢了。”
罗起斋是极好的。
陈九记起,罗起斋早与他说过的,他是云中君。
也是,想来只有罗起斋这样心性澄澈透明,智达天命地运,蕙质金心般的人物,才能担得上云梦泽神之谓吧。所言灵皇皇既降,猋远兮云中。通之则广揽九州,穷之则横余四海。若渺远广袤,若无根无际,若万变千化,若云灵显慧,皆可寻向这罗氏小仙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