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引》燕不学

10、第十章

　　“轰——”
　　发黄的空调天花机加足马力，扑出一股热风。

　　岑商手脚发麻，热风吹得她脸上发烫，四肢凉透了。
　　她用心机归用心机，确实没想过被当面戳穿的感受原来比坐了针毡更难受。

　　“我们在春申区不够分量，街道办凑人头的活动会叫我们，福利补贴从来想不到。”
　　Alice的话尖锐直白。
　　“不过这两年来找我们的外区招商不少，华亭、武康，中心城区都来过，我知道你们招商有任务指标的，没有好处不会处心积虑贴上来。你算是比较用心了，岑部长。”
　　辛辣无比。

　　岑商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难堪是难堪的，跟打耳光没差别，但她还不至于溃不成军。

　　稳世这样的机构，猎人和猎物轮番做，在野蛮形成的市场厮杀二十几年，现今依然屹立不倒，不会是循规蹈矩只做表面功夫的傻白甜。
　　她那点手段演技根本不够人家看的，无非是有没有必要点破。

　　如果不戳破，说明无伤大雅，无足轻重，人没把你放眼里，没必要浪费这点口舌。

　　既然拎上台面……

　　岑商戴回眼镜时顺便调整了下坐姿，扬起营业的笑容来，坦荡荡地与Alice对视，不着急开口。
　　沉默在这种时候是一种有效的防御手段。

　　至少你还没请我离开，不是么？

　　Alice正色了几分。
　　“你以为你了解Sil的情况，其实不是的。她的情况比你想象得复杂。我们必须尽快为她把框架搭好。这是我们作为代理人的责任义务。作为朋友，更应如此。”

　　每周只工作两个小时——除非是背景深厚到一定程度，里里外外全有职业经理人操持，否则听汇报签字的时间都不一定够。

　　「稳世」专门为L&S在华办公室组建了新团队，规模扩大一倍不止，是要将L&S这一家的业务作为半壁江山来管理运营的，毕竟Alice刚刚说到“代理人”。

　　岑商忽然反应过来。
　　这就好比开了一家餐厅，厨子服务员全部到位，广告流量洒了千千万，却迟迟拿不到营业许可。
　　业务也好，流程也罢，都要流动起来才能产生效用。

　　辜女士按兵不动她自己没多大关系，「稳世」就不一样了，空转一天的各项成本恐怕不是小数目。

　　岑商还是嫩了些，心里算计事情，多多少少流露到面上。

　　“你很聪明。”捕捉到她前后表情的微妙变化，Alice缓和了语气，与其说示好，倒不如说单刀直入，“我摊开讲。我们互相配合各自工作，你协助我们筹建L&S在华办公室经营主体，我们配合你完成指标任务。”

　　好大好圆一张饼。

　　岑商敲亮手机屏幕，15:32分，还有28分钟开会。
　　中城路走回去10分钟。

　　软硬兼施似乎是谈判桌上必须走一遍的过场，偏得人人要挂着笑，将机锋藏在字里行间。
　　就像徐主任嘴巴上夸小岑部长“结棍”，实际上也暗含警告。
　　——你们野路子趟归趟，不要跑到我们地盘上撬墙角，我们有人盯着呢。

　　得不到回应，Alice耐心告罄：“你本来就是为了招商任务接近我们，你在犹豫什么？”

　　岑商在想辜幸以。
　　在想那个会把自己藏进衣领，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辜幸以。
　　想对着镜子认认真真练太极拳入门招式的辜幸以。
　　还有在她旁边笨拙地学着敬拜姿势的辜幸以。

　　L&S的Silver Gu和辜幸以的形象在她这里有些割裂。

　　“L&S在华办公室预计投资规模和主要业务，您方便告诉我么？”

　　……

　　从稳世回来，岑商第一时间去了郑董办公室，介绍了大概情况。

　　“这可是个大项目啊。”郑董表情凝重，“直接投资？”

　　“对。”

　　“金融投资类的，证照很难办。现在口子收得紧。”

　　岑商点点头。

　　“区里也有人在跟进这个项目。”

　　岑商不觉得意外，「稳世」肯定和区里相关部门沟通过，只是进展不理想。至于问题是在区里还是在辜女士那里，岑商无意深究。

　　郑董给出了明确指示，以启辰当前的能量，很难承接L&S在华项目。
　　个中经纬他不可能一一说明，只说相关方此前已与区里有一些接触。不过时隔多日才想起来向岑商解释，为什么前面就告诉她不要过多跟进「稳世」。
　　级别不够。

　　岑商专门跑了一天各窗口，以及外资科各办公室，把需要的材料和手续详细列明，要填的表格以及实控人签字签章的地方全部圈出来。然后连同具体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一同打包发给Alice。
　　这是她能做的极限了。

　　收到邮件送达回执，八点整。岑商合上笔记本电脑，透过玻璃窗往远处看。

　　海诺耶夫大酒店七个大字闪闪发光。

　　辜女士住在二十八楼，次顶楼。

　　小蝴蝶张开了翅膀。
　　小蝴蝶飞走了。

　　那天在海诺耶夫酒店楼下看着辜幸以头也不回进旋转门时，岑商心里忽然冒出了这两句话。

　　蓝色蝴蝶配饰映照玻璃门上，随门的旋转而翩跹，可不就是飞走了么。

　　她怎么可能同意莫名其妙的“一起午睡”的邀请啊，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她怎么知道为什么辜幸以会莫名其妙因为拒绝邀请而不开心啊，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她怎么想到会有人不开心了还要郑重其事说一句“Shine不听我的话，我不开心”，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岑商所有的社交技能和沟通技巧都用在工作上，实在没办法处理这样的状况，沉默地陪人走到酒店门口，然后刚好有工作电话打来，顺势告辞。

　　她是一边跟人讲工作上的事情，一边看着辜幸以进去的。

　　玻璃幢幢，明灯煌煌，她没看到辜幸以回头。

　　岑商拿起手机，往下翻了十几页没翻到大蝴蝶，点开通讯录，直接滑到“S”栏。

　　Silver的朋友圈还只有一条。
　　配图永泰寺的那条。

　　「你拍了拍“Silver”」

　　岑商一惊，手机咣当落在桌子上，她手忙脚乱地拿起来。

　　手误。
　　单纯手误。

　　岑商退出聊天框，关掉微信，收包，下班。
　　去地铁站的一路提心吊胆，琢磨万一对方发个问号自己该怎么回，还好手机自始至终没有动静。
　　怎么说也是周五了，大家也都关闭工作模式进入美好生活。

　　这周实在忙乱，想着报告有宋老师和陆家瑜协助完成了一大半，剩下的几份实在不行明天加加班，岑商点了一堆外卖，开启刷剧模式。
　　2倍速播放完新完结的古偶剧，椅子上打了好几个盹儿的岑商拿起手机，一点半。

　　「你拍了拍“Silver”」

　　很好，不就是手滑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岑商丢开手机，滚到了床上。

　　第二天本想去公司加班，然而到处找不到手机，喊Siri也没反应，可能是手机没电关机了。岑商索性打开电脑赶起报告。

　　赶完四份报告昏头昏脑躺去沙发，腰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手机打开，十几个设置了免打扰的群聊、联系人的头像轮番跳动，岑商一眼看到了右上角顶着红“2”的蓝翼蝴蝶。

　　七点多，Silver发了两条信息：
　　「这是怎么做到的？」
　　「[截图]」

　　岑商：「双击头像。」

　　「Silver拍了拍自己。」
　　「Silver拍了拍“Shine”聪明的大脑：你很能干。」

　　辜幸以好像找到了有意思的玩具，飞快在聊天框留下满屏“拍一拍”。

　　岑商见缝插针地拍了张照片发过去：「滇省蝴蝶博物馆推出的纪念品，下周带给你？」

　　滇省绿江州锦屏县有一处世界闻名的蝴蝶谷，拥有320多种蝴蝶，是世界上蝴蝶种群和资源分布最丰富的地区之一，因此被称为“大山里的蝴蝶博物馆”。
　　绿江州恰好是春申区“申滇共建”合作州，而蝴蝶谷所属的锦屏县又是春申启辰的对口支援县，上次锦屏县县委一行来访，带足了当地特色文化礼包，其中就有蝴蝶标本。

　　公对公的礼物不好拿去送人，于是岑商找到绿江州驻沪办，从对方库存中选了一套“夜明珠闪蝶”，贝壳光璀璨夺目，岑商一看就很喜欢。

　　Silver：「！」
　　Silver：「好漂亮！」
　　Silver：「谢谢岑商～～」

　　岑商失笑，同时心里也松了口气。这样看来，上次分别时小小的不开心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Silver：「好喜欢！」
　　Silver：「现在就想要～～」

　　岑商捂住眼睛。
　　感叹号波浪号太多了，心肝儿颤。

　　Silver：「[定位]」
　　Silver：「17:00」

　　岑商打开定位一看，是家冥想会所。
　　她顿了顿，冷酷地敲字：「周末，不想出门。」

　　「稳世」她拜托「东林」的徐主任来跟进，L&S不是她这种级别能承接的项目，所以对辜幸以反而没有了业务上有求于人的唯唯诺诺。

　　Silver：「周末好好休息。」
　　Silver：「周一11:30」
　　Silver：「位置你定。」

　　真的不是幼儿园小朋友吗？
　　看着辜幸以拆开精致包装、取出标本、拍照发朋友圈一气呵成，岑商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岑商送的礼物，很喜欢～」

　　岑商眼看着下面一前一后冒出两个头像赞了这条朋友圈：Alice｜稳世，习习（越小羽）
　　紧接着又是一个共同联系人：袁正兴｜外资科。

　　袁科动作蛮快的。

　　岑商放下手机，清清嗓子：“你知道我是为工作接近你们的吧？”

　　辜幸以沉迷于蝴蝶标本，头也不抬：“知道呀。”

　　在申城才呆了几天，就染上了这里的语言习惯。

　　岑商捏捏手指，干巴巴地说：“挺……不好意思的。”像个跳梁小丑，自以为聪明，实际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辜幸以将装着标本的玻璃盒装回礼盒。

　　“可是电梯里那次不是。”她把礼盒抱在怀里，笑眯眯地说，“永泰寺那次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