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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今年春来得晚,顺天城中便也好似比平年都冷上几分。宫里的风一连着吹了好些时日,宫外就更是不必言说。

      风声骇人,连带着山中树影乱颤。
      明晃晃的灯烛正曳曳地摇动,落在窗的烛影,弯曲复又伸直。

      朱嘉烁倏然睁眼时,时令还不到午夜辰时,周遭都还是黑漆漆的。

      他看着稳稳搁在床头的雁翎刀,再瞧见周遭,难免有片刻怔愣。

      朱嘉烁的思绪,慢慢纷扬开来。

      自早些年离宫,远到西南戍疆御敌,他好像已然许久未曾回过顺天城了。

      只是他此番不远千里,专程请旨自都指挥使司快马归京,却不是因着什么建功献捷。
      他虽然踏上了魂牵梦绕的故土,却是为了替最敬重的恩师举丧。

      老国公沈修鸿久征沙场,月前却在京中骤然过世。

      丧信传至西南时,已然过了头七。
      一行人唯有快马回京,大抵还能赶得上扶棺出殡。

      鹤唳般的风声,仍在窗外呼啸。
      难以忽视的动静,扯着人难以再沉湎在回忆中。

      朱嘉烁凝了凝神,垂着眉头泠然起身,索性转而披上氅衣出门。

      门外的风拂着树梢,草木更是不住晃动,掩映的枝叶犹如无形的灵堂经幡,轻飘在半空之中翻动。
      无边无际的漆黑院落中,透出一抹摇曳又晦暗的昏黄。

      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在院中,正被掬在这浅黄的光里一动不动。

      这身影倒不是旁人,而是镇国公府的世孙,沈昭。

      沈昭同朱嘉烁同在西南都指挥使司,此番自也是同行归京。

      沈昭夜深未睡,自顾自在院中焚化着拓了经文的黄纸,面无表情且不置一语,只是始终朝着顺天的方向。
      风还在使劲吹,烧纸的焰火摇摇摆摆不知饱足,使劲吞噬着黄纸,好似要吃个没完。

      朱嘉烁往前行了几步,便也不声不响地从沈昭身边抽张黄纸,伏下身引了铜盆里的火。

      烧透的灰烬四处飘转,纷纷扬扬随风而去。

      沈昭看着手里的纸烧得七七八八,才终于大发慈悲似的慢吞吞张口道:“西南多有龃龉,前几日才来机要,吃了好几场败仗。”
      “我们还没进京城,催我夺情起复重回西南的帖子,就已经雪似得往内阁飞。”

      朱嘉烁眯了眯眼,只是顺着沈昭的目光,瞧向如墨的夜空。

      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指尖,唇边也勾起几分玩味的弧度:“你我若执意回京,自然有人参你不忠。可你若是就此折回西南,又定会有人参你不孝。”

      他们在西南太久,免不得对京中的局势知之甚少。
      可万变不离其宗,那些人和那些事,差不出太多。

      沈昭捏着黄纸的手微顿:“太子本就视你似洪水猛兽,当初迫你出宫远滞西南的是太子,如今忌惮你手握兵权的还是他。”
      “太子怎么会乐意看你回京?眼下我们还未到顺天,纷扰事端已经可见一斑,我又岂会看不出?”

      “你怕了?”朱嘉烁闻言,顿时勾起唇角。

      他自然知道,宫中权势倾轧,波云诡谲。
      顺天城虽然表面平静,内里大抵早已是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太子明面儿同他兄友弟恭,可心中却定然不愿他回顺天。

      生在皇家的子孙儿郎,本就有许多的迫不得已。兄弟阋墙,更无疑令他人坐收渔利。
      太子这位皇兄,终究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更何况皇兄已然为人夫君……

      朱嘉烁不由得自嘲似的轻嗤一声,抬眼望向沈昭:“你我此去,的确连安稳也是个奢望。沈世孙若是现下掉头,立时折返西南,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说得轻省,眼中也满是淡然。
      朱嘉烁轻揩过刀上的半截旧绦,心中自然早已有了盘算。

      他本也早有盘算,老爷子待他恩同再造。他便是知这顺天有如龙潭虎穴,也非来不可。
      如今只要送完老爷子最后一程,再寻机会进宫,远远去瞧一眼故人安好,便能再无牵挂,勒马回滇州——

      像那些人朝思暮想的一样,此生永远也不再踏上顺天这方故土。

      明灭的火星随着飞到他衣袂下,又故而被风扑熄了。

      沈昭闻言一哂,免不得被黄纸上的火舌燎了下指尖:“循王殿下要当不敢进城的缩头乌龟,就别扯我。”

      他言语间仍是面无表情:“我要去见祖父,谁也拦不住。”
      “更何况,循王殿下若是就此交待在顺天,总得有人替你收尸。”

      朱嘉烁闻言,便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
      从离开西南都指挥使司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有过回头的打算。

      即便京中再险,他也不欲独善其身。

      朱嘉烁敛敛眸,摩挲着的指尖也骤然停住。他眸色一深,眼尾堆起耐人寻味的弧度:“有意思得很。”
      “真想看看这京城里,如今刮的又是什么风?”

      铜盆里的火星,终究是燃尽了。

      风还没有停下,只是带着零落的灰烬越飘越远。

      天色逐渐泛起微青的鱼肚白。
      朝阳倾撒在城门的青砖上,映着顺天城已显了繁华之像的长街。

      朱嘉烁和沈昭是奉旨归京。可甫一进城,他们却不能直奔着沈家。
      礼法在前,他们身离要职,自要先入宫面圣,谢过这天大的恩情,才能得个“自由身”。

      许是因着西南天高路远,昔日的父子情谊本就单薄,如今自然早就被时光消磨殆尽。

      即便宫中满是繁文缛节,但属于君臣之间的过场,也终究是在宫门落钥前彻底结束。

      夕阳才蕴过天际,朱嘉烁出宫后都未曾换过衣裳,便只紧着往镇国公府去。

      沈家门前悬白已久,经幡白幢高悬,登时衬出肃穆的气氛。
      袅袅轻烟顺着线香,氤氲过檀案上的排位。

      朱嘉烁不置一语,只是自顾自抚过楠木的棺寿,眉间也不由得蕴起了难以掩饰的黯然。

      这棺里头躺着的,虽无血缘,却早已重过他远在宫中的那位“父皇”。

      镇国公平安蓝,纳滇州,骁勇善战,功劳赫赫。西南无人不敬畏他的大名,连安蓝人都畏惧地说沈修鸿怕是能活一百年的话音都尤在耳边……

      灵堂周遭充斥沈家下人着哭声,人人都叹息镇国公骤然病逝,可却显然没几滴是真心的眼泪。

      朱嘉烁不动声色地听着周遭的一切,扣住棺盖的手,却莫名越来越紧。

      稀碎的烛光映在他面儿上,又晃了晃,泠然间照向一旁的沈昭。彼时沈昭套着通身斩衰,凝重的眉头也被烛光下恍惚映出了深深地波澜深影。

      朱嘉烁泠然垂眸,便自然而然迎上沈昭撩起的视线。

      两人四目相对,方觉此时无声胜有声。
      京中事发突然,他们一路上都寡言少语,更未聊及半丝镇国公的事。

      可他们即便不说,彼此心中也都存着疑窦。如今再见镇国公府之状,一时间自是心照不宣——

      老爷子死得着实是蹊跷。

      镇国公沈家一门世代从武,功在社稷。若非镇国公沈修鸿亲自指点历练,断不会有如今的循王朱嘉烁。

      老爷子在西南战场领征多年,仍是健硕硬朗,这样的人怎么偏偏会在京中休养时,折进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

      朱嘉烁眸色微顿,转向棺木的目光便多出几分透着愠色的深沉。

      他不能让老爷子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灵前的线香燃成了白灰,便折断在香灰之中。

      还不及再多几刻,府中便来人通传,紧跟着便见太子安步当车,缓缓往镇国公府的灵堂前来。

      朱嘉烁瞧着太子在沈家吊唁,又燃轻香奉于排位前,终也同旁人似得没说半句话。

      直又折腾了好一阵,天边的亮光才彻底被掩住,街巷都已然到了宵禁时分。
      幽幽月色合着清风,送过了灵堂前悬挂的白幡。

      下人早已退了出去,昏暗的灵堂后头,一时间除过太子和循王这对“久违的兄弟”,再也没有了旁人。

      二人虽已多年未见,可如今骤然伫在一块,却也不能不令人叹服,血缘实在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东西。

      他们一个在皇城出入朝堂,一个在边疆厉兵秣马,饶是性子天差地别,可容貌却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现下不动也不说话地站在一处,若非往常的亲近之人,一时间也甚难分辨两者。

      待到不相干的人悉数离去,太子才慢慢勾起嘴角,搁下宫人奉来的食盒子。

      他挂上几分看似温和的笑意:“听闻你今日进过宫?却也不肯来看看皇兄,如今你去了西南,便要这样生分不成?”

      太子说着,又从食盒子里拿出酒,替朱嘉烁斟:“多年未见,你当真稳重不少,所以皇兄知道,你悲思哀切,心中郁结,白日若有疏漏自然也不能怪你。”

      “镇国公高寿作古,也算喜丧。今日没有旁人,咱们兄弟便也别顾什么尊卑礼法,皇兄专程带这陈酿的梨花白,就是来替你消解一二。”

      朱嘉烁默不作声地瞭向面前的太子,唇边便也带出几分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不知是他目光太过锐利,还是太子本就带着几分心虚。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太子那斟酒的手,竟没来由地颤了颤。

      朱嘉烁的目光转而又瞟向面前的酒,饶有兴致地瞧了半天。

      太子下意识低下头,又言道:“听闻老国公爷腿疾难愈,遇到阴雨免不得一次连着一次受罪,现下也算是脱了世间的苦海……”

      朱嘉烁眸光一顿,原本泰然自若的神色中多出丝缕几不可见的狐疑。

      他知道老爷子有腿疾,可也只有他知道。
      沈修鸿一辈子征战无数,未曾受过什么要命的重伤,唯有左腿的陈伤,是多年前坠马所留。

      沈修鸿一辈子要强,始终将这伤瞒得天衣无缝。只是每逢阴雨,这几乎瞧不出疤痕的玩意,却能让梗征西南的老爷子都皱起眉头。

      这些秘事,连沈昭都未知端倪。若非机缘巧合,朱嘉烁自也被瞒在鼓里。
      可如今,与镇国公几无来往的太子,竟能将此机锋脱口而出。

      朱嘉烁的视线,忍不住投往太子身上梭巡起来。

      太子见状,莫名躲开了朱嘉烁的视线。转而定了定声,又连忙道:“咱们且在此饮酒,不说那些伤心事。”

      “从前是皇兄不好,自母后离世,从未将你照料周到。听闻你在西南出生入死,皇兄更是惭愧,如今再见着你,皇兄实在是打心底里喜悦。”

      “从前的事,都是皇兄不好,现下都已然过去了,皇兄这一番心意,皆托在这杯酒上,皇兄敬你。”

      朱嘉烁闻言,却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这酒来得蹊跷,太子的举动更是异常,他半些没有要领情的打算。

      太子见状,眸底露出几分没底气的迫不及待,他将酒杯又往朱嘉烁面前推了推:“缘何不喝?你可还是在怪皇兄?”

      朱嘉烁哂笑道:“皇兄误会了,这么多年来,嘉烁从未怪罪过皇兄。”
      “只不过国公爷新丧,逝者为大,断不是放浪的时候,皇兄又何必执意在这一杯酒水?”

      他满眼皆是不以为意道:“难道皇兄的用心,都在杯盏之间?难道错过一杯梨花白,便是断送了兄弟情谊?”

      太子倏然一滞,很快却又面色如常。他的声音带上几分威胁似得冷意:“怎么?你不肯喝?”

      他长长叹一口气:“嘉烁,你倒实在是谨慎,可如今谨慎也已经晚了。”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回京来。”

      朱嘉烁扣在檀案上的指尖微顿,视线都不声不响地挪到了面前的那杯梨花白上。

      小小的酒盏,恐怕搁了能要人姓名的剧毒。太子来沈家吊唁是假,来送他魂归忘川是真。

      太子被看透了心思,却也不急不躁。

      他只是嗤嗤地笑两声,便又道:“我知道,你统帅西南十几万边军,我在你眼里不过似个蝼蚁。”
      “可现下镇国公府外面都是禁军,你们归京的一行不过十人,一路赶来更是人困马乏,难敌他们。只要我说你们谋害当朝储君,你们立时就会被拿下。”

      “你的确功高劳苦,可你处处盖过三弟也是事实,父皇早已想要削你兵权。”

      太子言语间,将杯盏强推进朱嘉烁手中。

      “嘉烁,如今不是你能选的时候。”
      “这酒你恐怕只能喝下去才能算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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