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积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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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绿竹猗猗，杨原想到《淇奥》那首诗，收回视线落到对面男人身上，心里觉得舒采逸倒真配得上“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的形容。
舒采逸肤色皎然不输雪白瓷杯，泡茶动作轻柔，行云流水，杨原不知道泡茶的各种讲究，单纯觉得仅仅是看着这一幕便赏心悦目。
“这水是前年收的梅花上的雪，共一瓮，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瓮。”他将水冲入茶杯中，曼声道，“煎水的时间把控甚为严格，蟹眼之后，有微涛，刚好合用；大涛鼎沸到无声，便是过了；过则汤老而香散，决不堪用。”他想在杨原眼中找点表示，没想到少年只是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对牛弹琴，舒采逸心中叹息。他的确对杨凌风十分不喜，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他在这些方面还算有共同语言，于是半是抱怨半是疑惑道：“杨凌风也不是不通风雅之人，怎么把你教的这般木讷？”
杨原一怔，无辜道：“他也没教过我这些啊。”
舒采逸一边用茶筅快速搅拌击打茶汤，使之发泡，一边好奇地问：“他都教了你些什么？”
杨原的武功尽是杨凌风传授的，读书识字也教了些，只不过他不大耐心，嫌幼童愚笨，便让左右护法代劳；一开始也教她写字，一段时间后懒得再管，好在杨原好学刻苦，照着他的笔迹临摹练习，倒是练了一手好字。她掰着指头一样一样说给舒采逸听，男人听罢没做声，很郑重地把沫饽潘潘然的茶水递给她。
杨原接茶后半侧过上身，微抬面具，以宽袖挡在胸前，饮了一口。她于其中关窍不通，放下茶盏后释然道：“我可以走了吧？”
舒采逸神情颇为复杂，一言难尽，良久平和心态道：“品茗不是鲸吸牛饮。”随后细细跟她讲清品茗礼节，又给她演示一番。
杨原听人教武功还好，听这些却觉得十分枯燥，渐渐的眼前就出现两个舒采逸，脑袋也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舒采逸清了清嗓子，微微拔高声音：“第二件事……”
杨原听见关键字精神为之一振，抬头清醒道：“你说。”
“你学问太差了，往后每五日来我这里听一次课。”
“凭……”后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杨原便蔫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她还是忍不住讨价还价，“一个月一次便已足够了。”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杨原颓靡道：“你的。可是……那为什么不一次性讲完？”
舒采逸倒是理直气壮：“我没那么多时间。”
这些事确实是杨原力所能及的，却十分磨人，她抱着“这人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的心态有气无力地问：“那第三件呢？”
舒采逸轻轻道：“把面具摘下来我看看。”
杨原搪塞：“你又不是没见过我长什么样。”
“你脸上受了伤？”
杨原闻言，下意识抬手按住被打伤的地方。
舒采逸轻叹道：“果然如此。让我看看。”他说这话时神态语气都很温柔，像轻柔的羽绒舒适扫过心尖，杨原迟疑地把面具摘下，却微微低下头。
舒采逸为了看清楚，走到她身边，弯腰察看：“抬头。”
杨原磨磨蹭蹭地抬起头，舒采逸眉头紧皱：虽然红肿已消了大半，可是仍能看出之前伤得不轻。他思忖道：“是……杨凌风？”
杨原用手掌虚遮，不答话。
“他……他凭什么打你？他以前也打过你？”舒采逸见杨原一直不说话，忍不住道，“杨原，他打你你不会躲吗？”他知道的人当中，除了如今某位已至天人境界的剑道高手，未曾有人天赋能超过杨原，何况她轻功卓绝，身法飘忽，只要想躲，绝不会被伤得如此之重。
杨原讷讷道：“父母教训孩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放……”舒采逸本来想骂粗话，可是又觉得在杨原面前说这话不合适，生生忍下，改口道，“便是亲生父母，教训孩子下手也该知轻重——再说你能犯什么大错？”
杨原望向他，眼神黯淡，沉闷道：“我不想说，你别问了。”
舒采逸沉默片刻，叹道：“我去拿点东西，你别趁机逃走。”
杨原低头抱膝，舒采逸当她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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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采逸从里屋出来时，看见少年仍维持着之前的模样，落日余晖洒在她背上，像是长出了金色的翅膀。
杨原仰着脸让舒采逸把药膏轻轻抹在自己脸上，有些不自在道：“有点痒。”
“这是正常反应，过会就好了。涂这个好得快一些。”
男人凑得很近，杨原能闻到他袖中传来的幽香，淡淡的，却挺好闻。
“这是什么香味？”
“我自己做的香饼。”舒采逸垂睫道，“你想要几块去玩玩？”
杨原不想再麻烦他：“不必了。”
舒采逸不知何故笑了一声，见杨原纳闷，解释道：“你好奇这些的模样倒还有些孩子的天真气。”
杨原站起来，反驳道：“我不小了。”
“哼，有十六了吗？”
“我……”杨原语塞，强撑着道，“虚岁已经过了。”
舒采逸道：“你便是十七十八了，在我眼里，还不是小孩子一个？”他把药盒塞进杨原手中，叮嘱每日涂抹。
杨原草草道了句谢，从窗子跃出，又被舒采逸叫住。
“……还有什么事？”
舒采逸不苟言笑道：“你记着，以后夸人的话要贴合实际，否则就成了谎话。”
杨原很是认真：“我说的不是谎话。”
杨原走出悠然小筑没多久，迎面有人匆匆赶来，行礼道：“少主，教主正叫人到处找您。”
她心下了然，得知杨凌风在画阁等自己，不疾不徐地往那边去。
画阁是杨凌风的住处，因为风景秀丽，如水墨丹青，得此佳名。
杨凌风在书房待着，见她进来，面无表情道：“你好大的架子，这么半天才来。”
杨原行了一礼起来，左右看了看，问：“怎么不见韩公子？”其实她知道韩旻就站在那扇琉璃屏风后，故意这么一问。
“你是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杨凌风漫不经心道，“我前几日才教训了你，你便又惹是生非。”
杨原反问：“惹是生非几个字怎么写？父亲教我。”
杨凌风上下打量她，面无表情：“你有怨言？”
“不敢，”杨原冷淡道，“我为人子，父亲的教训不敢违抗，可是换作他人想踩在我头上，我是不肯的。”
杨凌风盯白玉面具后那双漆黑眼眸，神色逐渐难以捉摸起来，仿佛是被勾起了某些遥远的缥缈记忆，杨原不知是自己多想了还是怎么，竟然觉得他眉宇间有了若有若无的温柔。然而误会也只有那一瞬，他又恢复了冷然深沉的模样，低沉开口：“韩旻。”
屏风后寂静片刻，冒出踌躇的声音：“在，教主。”
“杨原是我的女儿，不管我如何教训她，她都是孤云教的少主，容不得他人犯上。”男人的话并不怎么严厉，却依然有让人不敢抗拒的威仪。字字句句砸在韩旻心头，他抚摸着脸上血迹凝固的伤疤，颤巍巍地答道：“奴婢谨记在心。”他从屏风后走出，脸色惨白，咬着嘴唇道：“奴婢……奴婢给少主请罪。”说着就要跪下，却被杨原托住。他比杨原高，却被轻轻巧巧地带起来。
“不必了。”杨原目光飘忽，有些疲倦地说，她觉得自己虚伪到令人恶心：她被杨凌风打，却又要利用对方的威严与权势来逼压另一个人——自己也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东西。
韩旻却把她这个眼神当作轻蔑和不屑，心头涌起巨大的屈辱感，极力克制，甩开她的手，猛地跪下，磕头道：“请少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好了，她不见你的怪。”杨凌风不甚耐烦地开口，他实在不大喜欢韩旻这副卑躬屈膝的姿态。
这话像利刃割下，韩旻暗暗攥紧拳头，用力之大，指甲都陷入了掌心肉中：“奴婢……奴婢告退。”
杨凌风心不在焉地颔首，韩旻慢腾腾地站起来，脸上是谦卑而隐忍的笑容，等转身离去，怨毒的火焰在美丽的眼中燃烧，脸上每一丝纹理都浸染了仇恨和愤怒。
“……您该对他好一点。”杨原冷不丁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杨凌风淡淡道：“你不是也只把他当奴才看？”
杨原垂下眼睑不说话，她其实对韩旻并无恶意，如果不是见对方用纯钧鞭打侍卫，态度又傲慢无礼，她并不想口出恶言羞辱他。
“不说他了。”杨凌风不想在韩旻身上多费心神，口吻难得温和，“你要是想要纯钧，那天就该直接跟我说，犯不着又抢过去。”
杨原轻飘飘道：“我把纯钧送人了。”
杨凌风微微扬眉：“送谁了？”孤云宫中，除自己外，剑法能入得了杨原眼的不过寥寥数人，这几人明知纯钧是他要的东西，也不敢收才对。
“舒先生。”
这个答案远远出乎杨凌风的意料，他的表情蓦地微妙起来：“他肯收？”
杨原点头。
“你和他还真是……”杨凌风笑了笑，那笑意却有几分古怪，杨原甚至无法判断他的喜怒，“你们俩倒是投缘。我送他东西他看都不看，你头回送东西他便收了。他昔日剑法是很不错，可是现在也用不上啊。”
“宝剑赠英雄。”杨原坚持道，“我觉得舒先生配得上纯钧。”
杨凌风不再纠结，懒洋洋道：“随你。”
“父亲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先退下了。”
杨凌风想起来，抬了抬手问道：“你脸上的伤好了没有？”
“好得差不多了。”
杨凌风点点头，挥了挥手。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积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