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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雨 ...

  •   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轻轻滴打在松枝上、竹叶上、屋檐上,奏成舒缓的夜曲,驱散了夏季的燥热。屋檐下悬着玲珑可爱的风铃,每一只表面都画着简约明快的花纹,一旦有风拂过,便发出琳琅的清脆响声。细雨的沙沙和风铃的叮当交错中,坐在檐下的男人弹铗浅吟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声音渐渐低下去,微不可闻,恍如呓语。往昔银鞍白马度春风,高楼纵酒红袖招的生涯,依稀得竟似上辈子的事了。

      他抚摸着纯钧坚实冰冷的剑身,冷光在他指下散射,仿佛少年人倔强冷傲的眉眼。

      杨原俊丽冷隽的眼睛浮现在眼前,少年澄澈坚定的目光中有信任、支持以及托付,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他在这个地方碰到这样的少年,也许是上天的恩赐。想到那个孩子,他嘴角不禁微露笑意。

      他霍然起身,一剑刺出,身随剑转,翩若惊鸿。青铜剑身寒芒闪烁,似乎是在黑暗中沉寂太久了,重新回到剑客的手中,愈加凌厉地释放光彩。长剑在他手中舞成一片光幕,雨滴触之飞溅,被看不见的剑气搅碎成纷扬雪霰,丝毫没有沾湿他的衣衫。

      “神风耸秀,气势从横,放则惊涛拍天,敛则山河倒影。”这是武当掌门长风道人给他剑法曾下的评语。

      男人的身形如海峤云霞一般流逸,像是画卷上肆意泼洒的彩墨,风雨松竹,雕梁画栋都退步为黯淡的背景。

      快一点!还可以再快一点!眼见几乎可以重拾昔日的剑艺,他不免有些焦躁,剑舞得更疾,然而衰弱已久的身体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负荷,像一根拉扯到极致的弦,铮然断裂,长剑几乎脱手。他不得已停下,以剑驻地,稳住濒临崩溃的身体。雨幕顷刻围拢,淋湿了他的长发和衣衫。

      “杨原眼光不错,你的确配得上纯钧。”随着这句清幽的话,连绵的雨水也被遮挡了。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剑柄攥得更紧,手背上青筋凸出。他喘了几口气,用尽最后的气力,反手刺出快若闪电的一剑,昂首冷冷注视着深夜冒雨来访的男人。

      吹毛立断的长剑就抵在咽喉前,执剑人来势汹汹,男人也只是露出一个散漫淡泊的微笑,丝毫没有把危险放在心上,闲谈般道:“你暂时还杀不了我。”

      舒采逸的目光从剑尖转移道他脸上,冷然道:“暂时?”

      “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手上。”男人漫不经心地说,眼里一片苍茫,仿佛看不见未来,抑或看得见,却不屑一顾。

      舒采逸收回剑,冷笑:“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杨凌风望着愈下愈烈的雨,神情自若:“雨势大了,我们可不可以进去再聊?”

      舒采逸嫌恶道:“我要休息了,教主请回吧。”他对漫天雨水视若无睹,毫不犹豫地走出雨伞的遮蔽范围,快步回屋。

      杨凌风等他走到屋檐下才慢悠悠地开口:“你很喜欢杨原?”

      舒采逸钉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后回答:“她和你一点也不像。”

      杨凌风停止转伞柄,若有所思,目光从伞撑上挪到对方身上,扯了扯嘴角:“因为不像我?”他全然不把舒采逸闭门的借口当回事,缓步走上台阶,收起雨伞,把灯笼架在一边。他的墨发和长衫被雨丝侵袭,微微泛着湿意,削弱了些许平日的冷硬。

      提及杨原,舒采逸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诘问道:“你为什么打她?她是个孩子,你居然还打她脸?”

      杨凌风却不答话,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眉眼泛起温柔,冰凉的手指抚过他发顶,轻声道:“都湿了,擦擦吧。”

      舒采逸脸色陡变,“啪”地打开他的手,惊悚得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杨凌风脸上的迷离之色刹那间散去,像是从什么旖旎的梦中挣醒,收回手,眼神恢复了冷淡疏离,先他一步踏进屋子。

      他随意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急喝,只是轻轻地晃荡,幽幽道:“你知道那天她回来,说了什么吗?”

      舒采逸不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杨凌风将茶一饮而尽,扬起眉毛,似乎觉得杨原的行为十分滑稽:“她说纯钧在我手中也是被锁在剑阁中蒙尘,不如看两眼她再送回去。她还说我……”他攥紧茶杯,力气大得舒采逸怀疑下一刻茶杯就要粉身碎骨,“夺人所爱。”

      舒采逸才觉得匪夷所思,愤懑质问:“你就因为这个打她?姓杨的,外头骂你些什么你别告诉我不知道,这四个字哪里触怒你了?何况,这难道不是事实?”

      杨凌风古怪一笑,眼神阴冷:“夺人所爱么?”

      舒采逸冷笑:“杨原可比你大气多了。”

      听到女儿的名字他眼中戾气褪去不少,乜着舒采逸道:“叫得倒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家的兔崽子。”他劈手夺过纯钧,随手挥出,剑气肃杀,锐不可挡,窗前半卷的竹帘“咔擦”裂成两截。

      舒采逸心中暗暗感慨,即使是自己鼎盛时期,也远远不是杨凌风的对手。他固然对这魔头千般万般厌恶,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武学造诣之高,普天之下罕有敌手。

      杨凌风横剑,烛光似乎都惧怕它的锋利,绰绰约约:“若真要论序,纯钧也轮不到映月山庄执掌。”

      舒采逸迟疑了一下:“此话怎讲?”

      杨凌风淡淡道:“你可知纯钧上一次现身江湖是在何处?”

      舒采逸皱眉,他被困孤云宫日久,对江湖之事颇为生疏,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不甚确定道:“血名楼?”

      杨凌风点点头:“不错,血名楼楼主上官无惜手中。”

      血名楼当年是□□闻名的杀手组织,上至王侯公卿,下到平民百姓,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猎物,只要付得起代价,即便是九五之尊的头颅也可以取来。其中楼主上官无惜武功最高,一把残月剑饮血无数,令人闻风丧胆。可是十七年前,血名楼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上官无惜引以为傲的纯钧古剑也不知所踪。此事为武林中人津津乐道了许久,血名楼臭名昭著,从此绝名倒是武林中一大幸事,大家好奇的是谁有那么高的本事,能一夕之间覆灭满门。

      舒采逸听他口气,错愕地问:“是你?”

      杨凌风声音如常:“我带七星去的。”七星是他麾下七名得力干将,以北斗七君为名,武艺非凡,且十分忠心。

      舒采逸不解:“那为何纯钧不在你手中?”

      “当时我夺纯钧乃是想赠与一人,行至渭水河畔时突然不想送了,便将它扔进河里。”杨凌风说得飘然若雾,好似只是在街边捡了块石头般微不足道,仿佛这样做能印证他对这段过往的满不在乎。

      舒采逸却听得表情复杂起来:杨凌风说得固然轻巧,他八人的确是一等一的高手,可即便这样光是要对付上官无惜一人也并非易事,莫说还有上百位精通杀人之术的恶徒,那当然是惊心动魄、浴血奋战的一夜。舒采逸不敢说他十分了解杨凌风,可是此人的薄情他是见识过的,什么人能令他甘愿冒这样的风险也要取得纯钧去讨欢心?他觑了一眼杨凌风,一想此人爱好,那个人自然是男子无疑。他又转念一想,千辛万苦得到的东西说丢也就丢了,这样的随心所欲只怕连王子猷也要自叹弗如。

      杨凌风讲清来龙去脉,这么一想,张家确实算捡了个便宜。

      舒采逸道:“既然如此,你再把纯钧送你那位……朋友吧。”

      杨凌风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什么朋友?早绝交八百年了。”随后又摇头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他说完这话便沉默,按剑的手却并不平静,整个人被寂寥的意味缠绕,隔离雨夜的喧嚣。

      同为男人,舒采逸很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在那个瞬间,他几乎都有些同情杨凌风,可是眨眼就想起自己的境遇:他本是名门之子,意气风发的剑客,却因为男人的一己私欲而被困此地,禁锢了一身武功,像青楼卖笑的姑娘一样承受他某日心血来潮的凌辱,比阶下囚还不如。愤怒和不甘让他的心肠重新冰坚如铁。

      杨凌风对他的怒气却毫无觉察,叩叩桌子,扫了眼桌面:“你这每日只有茶,有酒没有?难道你从来不喝酒?”

      舒采逸不想搭理他,心想:我能心平气和地在这听你说话就顶破天了,还置酒伺候?不过杨凌风的话倒牵扯出他的另一桩心事,不得不耐着性子开口:“杨原自小到大,你只仔细教了她武功,其余的只教了皮毛?”

      “其余的是指三坟五典、四书五经么?”杨凌风挑眉,“不好意思,我自己都没读完。”

      舒采逸听得无言以对,又听他道:“你对我女儿还挺关心啊?我送你东西你从来都闭门拒之,她头回送你就爽快地收了。”

      舒采逸冷笑,眼中有显而易见的讥讽之色:“这孤云宫也只有几个孩子是干净的。”

      杨凌风久久凝视他,忽而道:“那就珍惜现在还是干净的他们——没有人能永远是孩子。”

      舒采逸微微扬眉:“你什么意思?”

      杨凌风不打算解释,望着窗外的雨帘缓缓道:“你要教杨原乱七八糟的东西随便,你愿意管她我倒少费些心思——只要求别把她教得叛出孤云宫。”他精神有些疲乏,方才又心有所感,不打算久留,起身预备离开。

      舒采逸时刻都对他保持高度警惕,见他举止与以往来此有异,不由担忧他又要折腾什么新花样,一双眼便紧紧地盯着他。但杨凌风这次似乎真的只是来坐坐,并无其他异常行为,只是大概觉察到他的视线,回首目光流转,暧昧一笑:“怎么,舒公子,我第一次不打算与你春风一度,你倒还不适应么?”

      舒采逸脸色沉下去,咬牙冷冷掷出一个字:“滚。”

      杨凌风不以为忤,撑起伞,提着来时的灯笼,慢慢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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