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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剪毛的第七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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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维青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的中学时代——中学时代,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意味着美好纯真,青春年少,然而对于一度需要依靠糖皮质激素来治疗自免贫血的沈维青来说,激素所导致的他的异样体型,注定了他的这段时光会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地板仿佛在晃动,圆圆的他像一颗土豆,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被人一推,滴溜溜从教室这头滚到那头。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这种梦他无法自己醒来,如果运气好的话,结尾会以迟早出面替他解围告终。
这次的运气说不出是好是坏,他等了很久迟早都没有出现。他几乎要放弃了,可突然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周围的其他人都不见了,只有握着他手的那个人带他迈开步子飞奔。他跑得非常快,笨重的身体越来越轻盈,同时眼前的景色也越来越模糊,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假如梦里有迟早,他会觉得安心。现在没有,他被不知道什么人用力握着手,感觉到的是茫然无措,但一边无措一边又仍在继续奔跑前进,向着无限的未知。
身后好像有人持枪夹棒地追上来,一颗子弹打到他脚下。沈维青醒了。
醒来时他还在微微喘气,额头与后背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与梦中截然不同的消瘦身体深陷在被褥里。
时间指向清晨六点。
这是他接下方其邀约的第三天。
当时送走方浚池,其实不到一分钟沈维青就后悔了,甚至有想过自己答应得也不算很明确,能不能转头赖掉,可这样未免太过卑鄙。
而就在他最犹豫的时候,林碧越因为一直没收到回复,打电话来冲他一顿厉声呵斥。沈维青百口莫辩,她步步紧逼,最终沈维青不得已说出方其的邀约,为自己博得一丝喘息的余地。林碧越在电话里安静了将近一分钟,让他去一趟办公室。
面谈持续了一个半小时。
原本应该用不了这么久,如果不是他们两人都沉默了太多次的话。沈维青沉默是性格一向如此,林碧越则是可能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沈维青了。
最开始她说:“不给Joki授权的事,我不想再管你在搞什么。”说完就觉得语气不对,停顿下来。
沈维青默默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椅子上等待——这可能是屈指可数的几次,他在林碧越面前可以有一个位置。
之后过了很久,林碧越才接着问:“但是方其找你拍电影,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藏着不说呢?你是觉得我会不让你去吗?”
她把语气放得非常和缓,像是哄着沈维青一样。结果不止沈维青觉得奇怪,连她自己脸上的表情都很别扭。
平日里的林碧越头脑灵活,什么样的人都能从容应付,唯独这天在面对突然获得方其青睐的沈维青时,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如果这是梦的话。她想。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在做梦。
“陈总监那边,我已经帮你谈过了,没问题,”她试着继续往下说,“我们总都是希望你好的。像当年要不是你违约在先,态度……比较恶劣,公司根本就舍不得封杀你。”
沈维青沉默着,没有回话。
熟悉的烦躁感不断上升,林碧越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好了,不说那些。这是你的简历,我亲手帮你整理好了,你看看有没有地方需要补充?”
她把电脑屏幕转到沈维青面前。
沈维青一眼望去,上面挂满了数不清的光鲜头衔:知名音乐组合青枣乐队成员,实力创作型歌手,年度最佳新人组合,年度最佳人气奖……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陌生,觉得这些密布排列的文字需要的不是补充,而是大篇幅的删减。
唯独这一点林碧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于是最终,这封漂亮丰富的简历由林碧越亲眼看着,被原模原样投递到方其的电子邮箱,并且很快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附加条件只有一项:沈维青太瘦弱了,要多去户外锻炼健身。
一切尘埃落定。
两人一瞬间都有些恍惚。
最后林碧越说,让沈维青回家去休息一天半,等过了这一天半,也就是今天再回到公司,参加特意为他规划的表演培训课程,包括方其要求的户外锻炼,到时也会由专业人员来进行一系列安排。
眼下时候尚早,只是长期养成的生物钟一时无法打破。沈维青静静躺在“家”中——城郊一座老楼的一居室内。二十平米的单身公寓,听上去窄小,但一个人独居足够了。
室内没有开空调,空气潮湿冰冷。清晨黯淡的光线渗透过窗帘,虚映着房间斑驳剥落的墙壁,陈旧的衣柜书桌,桌上杂乱的书堆;洗手间的水管漏了总修不好,又“滴答”、“滴答”地在响。
相比四十多小时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这种环境还让沈维青感到真实一些。
他慢慢爬起来去厨房给自己做早餐。
很久很久没有这么从容过了,他试图煮两个荷包蛋,一个和昨天一样没有成功,蛋黄流到汤里散成了蛋花,另一个倒是勉勉强强。
八点左右,沈维青的微信收到了今日第一条非私聊消息。
Joki F:沈老师,早安。
关于自己和方浚池是什么时候加了微信好友,沈维青记不清了,因为那时候方浚池抱了他一下,导致他意识出现了一些混乱。
沈维青回复:早,浚池。
没有下文,他们昨天的对话也是如此。
底下最近一共还有三个人和他联系过,分别是林碧越、葛小鹏和俞乐桉。
林碧越大概才想起来沈维青的住宿条件,问他要不要向公司申请新公寓,并说还是让葛小鹏当他的助理;葛小鹏很激动,发来一串问号和感叹号;最后是俞乐桉,不是本人而是助理的账号,问沈维青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林碧越通知他说,沈维青不再负责他的后续作品了。
沈维青的回答是表示歉意,建议他还是去找林碧越商议。对此俞乐桉显得很不高兴。
半小时以后,葛小鹏开着公司的配车来楼下接沈维青。
“沈哥!”老式的居民楼每层都有一截外面可以看见的露台,他远远望见沈维青下到三楼,就往上高喊,一脸神采飞扬。
底下卖早点的阿姨认得他们,挺好奇地问:“哎呦,你们什么时候买的车啊。”
葛小鹏得意道:“柴阿姨,跟你说了我哥是明星嘛,买车算什么,以后在电视上看到他也别太惊讶。”
阿姨听他这话听了多少年了,笑起来。没一会儿沈维青走出楼道,已经听见葛小鹏的大嗓门,不自在道:“别胡说了。”
葛小鹏笑嘻嘻地不当回事。
“何止有车开,”等到路上他继续兴奋道,“以后也不用住这了。公司手里几栋楼呢,大把的好房随便挑——我是真想不到,沈哥你居然要拍电影了!”
“林姐告诉你的?”沈维青问。
葛小鹏说:“对啊,还特地嘱咐了不能说出去,怕惹导演生气。想不到她也会有怕的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这么厉害。”
沈维青想了想,没有回答。
葛小鹏稍有点不满:“跟我还保密……算了,反正等我跟你到剧组就知道了。总之沈哥你能复出就好,记得请我吃饭啊。”
他们一路顺顺利利开到了公司。
培训课果然是为沈维青量身定制的,十几人的小班课,课后单独给他开小灶。甚至课间的时候,林碧越还抽空过来看了看他,和他说了几句话。
不过这几句话令人不太舒服。
“那天忘了问,”林碧越说,“维青,你是怎么拿到方导的电影角色的?”
沈维青总不能回答是方其有亲戚或朋友去世,他们恰好在同一天去了公墓拜祭,就只含糊道:“巧合吧。”
“是吗,”林碧越的眼神有些微妙,“那你和方导为什么会认识?”
沈维青顿了顿:“我以前给她写过歌。林姐,你可能是忘了。”
林碧越愣了一下。
“哦,《白哑巴》,”她想起来了,“那我知道了。维青你别多想,我问这些没别的意思,你好好上课认真准备,公司现在对你很重视。”
说完她就离开了。
葛小鹏捧着水壶冒出来:“什么没别的意思。沈哥,这话里明显有意思啊。哪个方导?林姐怀疑你被潜规则了是不是,看不出来她还挺关心你。”
沈维青叹了口气:“我先上课了。”
“所以到底是哪个方导啊。”留下葛小鹏在原地嘟囔。
无人回答。后来一直等到一月末,葛小鹏才总算得到这个问题的明确答案。
那是在春节期间,天气冷到极致,市区接连下了两场雪。鼎籁艺声公司放假了,沈维青的课也暂停一周。他没有回老家,照例和葛小鹏一起在他租住的一居室里过年。
没换房是沈维青自己的选择,公司派人过来帮忙修理管道,装了一批新电器。空调非常暖和,他和葛小鹏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晚会还没开始,电视上在重播最新一期《金声新世》。
这档节目如今进展到第八期了,方浚池的地位屹立不倒,是呼声最高的冠军人选,个人名声甚至超越了节目本身,沈维青和所有观众一起见证了他越来越光芒璀璨的过程。至于俞乐桉,虽说创作才能深受评委肯定,但名次下跌得厉害,因为他的“故事”愈发用力过猛了。
“只剩下最后两期了,俞乐桉怎么还是这样,”葛小鹏在旁边品评,“他的歌是还行,但你看,他又要讲故事了。他不知道现在网上都嘲笑他这一点吗?”
沈维青没有发表意见。
画面中俞乐桉一边诉说,一边微红了眼眶。葛小鹏无聊地拿起手机翻看,过了片刻道:“小池哥又上热搜了。他现在真是什么事都能上热搜,之前说每天早晚求导演给手机和家里人联系,是恋家‘方弟弟’。现在又说他只用右手拿话筒,都叫他‘方右手’——拿话筒还有讲究?我从来没注意过。”
对于方浚池的一夜成名,葛小鹏一直不太服气,语气酸溜溜的。
“这是个人习惯,每个人不一样,左右手都有。”沈维青如实回答。
葛小鹏撇了撇嘴:“所以就是没什么稀奇。他好像是被导演再三要求,打死都不肯换手,问来问去还脸红了。不是,这有什么好脸红的啊……噢。”
他突然咳嗽了一下。
沈维青没听明白,在心里回忆起方浚池手的样子:比普通人漂亮,那次接触时能感觉到指腹起了一层薄茧,应该是练乐器练出来的,他也有。
葛小鹏表情微妙,见他不解,索性直接把手机递到了他面前。
——方浚池那条微博热搜,点进去有不少人在带话题刷关于“男生与右手”的调侃段子。
沈维青很快收回视线。
葛小鹏一呆。他本来是准备和沈维青一起笑的,可现在沈维青的神色,表现出的并不是大部分男性在一起说笑时的促狭,而是充满了拘束与不自在,仿佛从没跟人这样打趣过一样。可按理说谁没有过青春期呢,哪怕是讨厌这种玩笑,也不该是这种反应。
“这……都是胡说八道嘛,肯定不会是这个原因,”葛小鹏给自己打了个圆场,转移话题,“哎,其实要我说啊,等沈哥你拍完电影复出重回歌坛,方浚池根本不算什么。”
这回沈维青摇了摇头:“他真的很优秀。”
说话的同时,沈维青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方浚池发来一张模糊的照片,说新年好。照片应该是偷拍的,节目组为防止信息泄露,平时不让人随便带手机拍照录像。沈维青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看出那是一桌菜。
《金声新世》除夕夜也不放假,还开展了年夜饭直播活动。
沈维青打字回复:新年好,注意休息。
方浚池回了个笑脸。他们的交流通常都这么短,毕竟方浚池录制节目确实忙,能这样一直保持联系都让沈维青很意外了。
而沈维青在这边看微信,葛小鹏一个人有点无聊了。微博刷来刷去就那些,他忍不住凑过来瞄了一眼。
没看到沈维青和方浚池的聊天记录,因为沈维青已经退出了微信界面。葛小鹏看到的是一封邮件提醒。
“Qi——FANG——死丢丢死,”他念出了发件人的名字和邮件主题,“关于电影拍摄的特殊说明。等等,外国公司啊,那该念fang qi,fang qi……不会吧,方其?!”
他一边震惊,沈维青一边忐忑地点开邮件。果然是方其工作室“Q·F Studios”发来的通知,说经过多方面考虑,方其的新片决定展开无剧本、封闭式、营地化的实景拍摄,目前角色已经确定,附录是全剧组主要角色的人物卡。
在此之前,方其的整个新片计划就像一团迷雾,连题材都不曾透露——这种做法当然是有问题的,但方其兼任总导演和制片人,话语权巨大,而且她的名字就是电影最好的招牌,没人胆敢质疑。
伴随着葛小鹏激动的嚎叫声,沈维青下载了人物卡文件,一页一页仔细阅读。他的角色在第二页,名叫项东河,是一名二十七岁的无业青年,爱好旅行,性格分析有些矛盾而意味不明,说不清是颓废消沉还是豁达洒脱。
沈维青接着往下翻。从第七页开始,他发现后面人物介绍的篇幅逐渐缩短了,心中莫名地有些紧张,看到第九页时又轻轻松了口气,只见上面写着:春深,男,十六岁,美院附中在读生……
整段描述的字数不算很多,但也不少了,末尾处是标注在括号内的饰演人姓名,方浚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