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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再遇 ...

  •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肌肤,直至掌心贴合在脖子上,上面有血液流淌的错觉,还有脉搏跳动的触动。
      大梦初醒,她在看着他。
      多脆弱,他想,如此不设防备,他轻轻一用力,这细小的骨架,都能散掉。这样令人心底发痒的气息,也能彻底截断。
      真不想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他脑子里有个声音说。
      笑容,干净存粹的笑容,像是她之前对苏云若的笑容,像是燕静儿对着颜均的笑容,像是,像是幼时他再次入皇宫,那个女人对着他的哥哥的笑容。
      这个笑容对着他。
      一瞬间他想躲,他撒开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异样从胸口涌上耳尖,他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
      墨残从箱子内扒拉出来,微雪中一站,三年她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变化,还觉得稍微矮了那么些,颜至跟在身后,那脑袋上缠的布条被人这么拉扯,又渗出点血,但她浑然不觉。
      真奇怪,从来没有想过的漏网虾儿,似乎偏偏救了他的命。这有一种螳臂挡车,压死的恰恰不是螳螂的滑稽。
      是了,她也是有这么些特别,第一个被自己放走还回来的人,他可不怎么认为这是因为她临走时许的什么承诺,毕竟关于“承诺”这一类世间过分美好的东西,都在他年幼的那场黑夜彻底崩塌。
      不知道什么叫做相信,所以也就不会相信。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会回来呢?
      “哦。”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在怀里捣鼓着什么,伸手进一层层的衣服,冷风从开口灌了进去,她打了个哆嗦,不过很快就从心口的位置掏了出来,然后什么带着她体温的东西飞速地挂在他脖子上,然后毫不忌讳地被她以同样的方法藏进男人的靠近心口的位置。
      哦,是那块被他所谓的母亲抢走的木头,墨残给他的那块保他命的阴兵符。
      就隔着一层里衣,那小手不安分地摸了两下,软乎乎的,又将爪子缩了回去,似乎在看他的反应,又急忙将他的衣服塞好,拍了拍,慢吞吞说,“好好藏着,不要再丢了。”
      挺幼稚的,他心想,过去二十几年,再也没有比他更想活命的人了。想他死的人太多,想他活命的——是了,她也是有这么些特别的,想让他这样的人活着,据说还差点赔了命。甚至方才他还紧勒着她的脖子,若不是大病初愈他没多少力气,或许她那脆弱的颈脖根本就等不到她喘不过气醒来,就碎了。
      她是在同情这样狼狈的我吗?
      颜至捏了捏手指,面前的虾仁脸冻得通红,鼻尖的一点点冻得通红,乌发有些毛躁地卷着,似乎有点冷,跺跺脚,回头走了几步,回过神,看见她顶着一张疑惑的脸又凑过来,然后扯着他的袖子将他领进了屋子。
      屋子不算暖和,至少不比外面冰天雪地,墨残嗅了嗅这屋子里的药味,绕了一圈,也没说什么,只是捅了捅火炉,火烧得旺了些,劈里啪啦一阵脆响。
      “这药好苦啊。”颜至扁扁嘴。
      “喝完我们去吃糖吧。”墨残轻轻一吹,热气一散,“我前几日见到有皮影戏看,我们一起去。”
      莫名地,几句话能让颜至乖乖喝药,谁都没有出声发问,似乎三年的间隔,不过是眨眼之间。

      冬日糖葫芦不容易化,只是咬起来有些硬,像拌着酸果子的冰渣子,墨残苦着脸,好不容易咬下一块糖沫子,又酸得一张小脸挤在一块。
      颜至则是文雅得多,不像一边老大不小的小姑娘吃得龇牙咧嘴像茹毛饮血,他只用一签子扎着一小块粽子糖,小口吮着。
      一边还有手里拿着好几串糖葫芦吃得满嘴通红的小孩,停了嘴,一脸鄙夷地看着两个占着皮影戏头位的还吃糖的大小孩,其中一个还抢了他的糖葫芦。
      老大不小的姑娘打了个哈欠,毛茸茸的脑袋毫不客气地靠到旁边的男子身上,男子嫌弃地推一推,“我大病初愈,身体孱弱。”
      “哦。”姑娘直接躺下将脑袋枕在他腿上,剩下的蜷在一起摆在凳上。“开始了叫醒我啊。”
      火药的味道,来自于红灯笼的烛火,小孩玩的炮仗,团圆饭的炊烟,浓重得几日不得消散。
      他不曾留意的,享受的,平常百姓的生活。他自以为低劣的,实质根本奢望不起的生活。
      而她轻易就做到了,将他早早地拉起来,洗漱,吃食,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然后就又扯着袖子拉着出去了,不知哪拉来的一小破驴车,傻傻呼呼地带他招摇过市。
      但他们只是过客,像是偶尔做了个美梦。
      “那个火烧负心郎婚宴的烈女的结局是什么?”
      “当了负心郎的妾。”
      台下的人在看戏,只有两个吃糖的大小孩在看高台上的人。
      高台上是对金童玉女,男的是个少将军,女的是个郡主郎才女貌,看那郡主小腹凸显,想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即将喜事临门。
      议论都是这样议论的,三年时间,平定奕王之乱的大功就能让一个又家族支撑的少将军站稳脚跟,即便过去声名狼藉,军功,权力,圣上的荣宠,冠以的姓氏,还有时间,足以将这一切洗刷得模糊,然后消失。
      当然也包括当初那个不顾一切走向他的人。
      底下坐着的两大小孩,自然是久别重逢的墨残和颜至,而那高台上的人,混进了个当年火烧负心郎婚宴的烈女苏云若。
      “三年了,我学会喝酒,你学会了吃糖。”酒气袭来,苏云若再也不是当初那活泼明朗的模样,反而墨残头一次应了景穿了件浅红衣裳,当年的光景似乎轮换了一番,如今女子是孤身一人自欺欺人了,而墨残反倒是有了些生气。
      “我记着你除了出任务要伪装,平日里从来不穿黑色以外的衣服,整个人死气沉沉的。”苏云若又灌了口酒,撩拨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平民百姓挣半辈子都买不到的华丽衣衫,“是不是当初所有侥幸得来的东西,都要以另一种方式还回去?”
      “你的衣衫很好看,”墨残一副刚睡醒的模样,也看不出来对往事多惆怅难过,“如今的你依旧很好看。”
      “是吗?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苏云若又灌了口酒,身子晃了晃,桌底下的酒瓶子清脆作响,“我都忘了,像是不知道现在是在做梦,还是刚刚梦醒一样。”
      皮影戏散了场,人陆续领了将军府的赏钱喜糖,场面冷清下来,窗外的杨祁正扶着他身怀六甲的妻子上轿,仆从成群地退出,倒也没人理会苏云若这个不受宠的妾,慢慢外头的冷冽侵袭入室,杨祁的微笑额外刺眼。
      “少有这么放风的日子,这可是我闹了几天才闹来的。”苏云若双眼略有微光,“我确实连自己都可怜自己了。”
      “不走吗?都散场了。”墨残默默说了句。
      “这皮影戏,是他的夫人点的。”苏云若双手抱着酒瓶,“专门给我看的,若不是这样我还在那个密不透风的笼子里。”
      “你没看到说的什么吗,是不是觉得很熟悉?”苏云若突然发作,掐得十指发白,几丝碎发散落额前,妆容浓厚遮不住憔悴和脸上病态的艳红,忽而一甩,大大小小酒瓶清脆落了地,“当年赴死一博,博得今日满目荒唐!”
      “像你这样聪明的,云若,还有什么笼子能困得住你的吗?”
      “能的。”苏云若的眼眸渐渐失了神,像是烟花燃尽的灰,喃喃说,“我从前羡慕你飞檐走壁,的确是装的。只是现在——”她摇了摇头,眼神扫了一桌,又摸索着去找酒,“天机阁毁了,老头死了,先前天机阁的死阵毁了根基,烧了扬宅以后我伤一直未好,”她苦笑,“我好不了了,若不是他那位夫人怕我死了落人口舌,我这样用药吊着的病秧子,早就不在了。”
      “你想死在杨府吗?”墨残问。
      “不知道,死在那,至少死之前。”苏云若整整衣衫,“不愁吃穿。”她笑了一声,“死得可能不会这么狼狈,或许死后他们会将我扔到乱葬岗,谁知道呢,反正那时我都死了。”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知道,或许知道也只会长舒一口气,他这光明的前程又少了个不大不小的污点,挺好的。”
      “你知道吗,我也是曾经对他有过希望的。”她将一只手藏起来摸摸自己的肚子,“只是一场马赛,一次所谓的失手,全都没了。”
      上面有一道疤,不大,却很深,深到每次呼吸都会跳动的心里,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溢出,“他就在马上,那样无关紧要地望着我,我以为他不知道,我流的血里面有他的孩子。”
      “其实不是。”她又将空酒瓶往地面一推,又砸碎了这一场的死寂,“他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那个所谓失手的箭手,是他军营里从来箭无虚发的人,他的心腹。这些,而这些——”她的手向虚空伸展着比划着,不知道想抓住什么,“都是他的夫人告诉我的,一脸怜悯地,告诉我的。她还告诉我,那可能是,我这一生第一个,也是最后的一个孩子了。”
      “曾经,我很羡慕你。”墨残沉默了会,说,“羡慕你是天机阁壳子里护着的人,而我是天机阁最外面的壳子。”
      “即便我碎了,被扔在地上,还有别的壳子可以顶替,但是你不一样,纵然不自由,依旧受人摆布,天机那老头子是依旧在乎你的。”
      “后来我又羡慕你有这样选择的权力与勇气,我却没有。”墨残也惨烈地一笑,“我没有勇气说我喜欢,我曾经怕死,也怕他的喜欢太少,少得没有分量,如今我只是怕,我拼了命,却救不了他。”
      “其实还挺好的,杨祁他这样子,应该能活很久,还会活得很好,你也许还能守着他,即便他变了心。”她也伸出手去抓桌上幸免于难的一瓶酒,“可他就不一样了,他,还能活多久呢?又要,在这样短促而痛苦的轮回中,受折磨多久呢?”
      面前那女子像是彻底地醉了,依旧面向着那男人离开的方向,这样冷的天气,泪水吹成冰渣凝在脸上,刺得生疼。
      是啊,就这样了,他和她的结局。
      戏终,那个书生还是负了那个小姐的心,娶了丞相的女儿,平步青云,她输得彻底。

      一别数月,再见如隔世。
      “她死了吗?”墨残问。
      “没有。”颜至下巴往台上抬了抬,“在那。”
      身姿妖娆,瘦削得灵巧,在那巴掌大的鼓上舞,咚咚的声音迎着珠落玉盘般的琵琶,白玉般的脚在紫纱的裙摆下若隐若现,勾住了台下不少男人的眼睛。
      她却是笑着的,根本不像是那日疯得用钝刀子在自己脸上划数十刀的人,也不像是虚弱得倒地抽搐发出尸臭的尸体,更不是从乱葬岗爬出来,头发散乱眼睛浑浊的行尸走肉。
      好像是她伤好了,疤痕消失了,脸重新变漂亮了,穿着漂亮的衣服舞一曲,就能当曾经遇到的那个白衣少年是一场噩梦,通通消散一样。
      “她头顶那簪子挺好看的。”墨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
      颜至笑了笑,那把“不离”,遭遇新婚的那大火,后被人小心地藏了起来,只是后来屋子来了个女主人,把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扔进了烧火的炉子,偏偏没毁全被一个伙夫拣了去,被原主人发现了。
      一个人要有多狠,才能让那样钝的刀子划在自己娇嫩的脸上,一个常年病弱的人,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让那样钝的刀子在脸上划出入骨的伤,又要有多大的恨和怨,才能让一个将死之人连最后的容颜都要毁去,就只是为了逃。当初,当初那个义无反顾踏着别人的尸体,带着伤,不顾一切,不择手段都要靠近另一个人的人,现在用同样的方式,逃离。
      既如此,为何要将那匕首熔成簪,将一生的耻辱痛苦戴在头上,在这个令人不齿的销金窝的台上,这样灿烂地笑着?
      “真羡慕她,永远这么昂着头。”墨残依旧盯着她发呆,“即便偶尔摔了,也昂着头。”
      “是吗?”颜至目光一掠,见到了楼上目光躲闪的玉落,顿了顿。
      墨残回过神时,并没有见到颜至,只发现了个同样坐在偏僻角落的人,一个人端坐着饮酒,瓶瓶罐罐,整齐地放在桌上,目光却从来不离开台上,脸上没有台下人放纵的贪欲,在这样极乐之地,脸上却依旧是隐忍。
      还有痛。
      杨祁啊,前途无量的少将军,即将成为父亲的得宠的郡公爷,真的没有必要在意一个已经沦落风尘的死人啊。

      “这几日你这个颜郡王倒是做得有模有样,每日不是闭门不出就是散心养病,倒是不像你的风格。”顾南倚在窗框上,抱起胳膊拎揣着剑,“我都要怀疑将奕王妃砍成几十段,段段整齐的人是不是你了。”
      “日光和睦,太平盛世,相安无事,甚好。“颜至露出无害的微笑,”有些事都不用自己搅和,只管看戏。”
      “哼。”顾南凑近身,“你这说辞,莫说是师父,便是我,也不信。”
      “随你们吧。”
      “你就不能放手吗?你这样聪明的人,全身而退也并不是没有办法。”顾南指着台下发呆的墨残,“虽是伪装,但这样的平静日子,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动心吗?”
      “曾经也是有人给过我糖果的,她没有再回来。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颜至不笑了,“至于她嘛,不过是还没有背叛我,还没有因此被我杀掉的第二只小狗而已。”
      若是背叛了,杀了,也许也不会痛心的。颜至,至,极致的完美无缺,没有任何的弱点才是。
      颜至回到原地时墨残不在,出了拥挤的人群,才发现她正蹲在门口看雪。
      一瞬间许多拥挤的东西挤过他聪明又疯癫的脑子。
      她同三年前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古书说,那是南弃一族的诅咒,源自于那个传说中天泽的曾经的神女。她是神女。他很清楚,他的病,源自于阴兵符的病,不是因为那块护身的木头好的,而是她,从她在身边后开始好转的。
      如果利用得当,手握阴兵符,她能够发挥比幼时更加大的作用,驱动那些能轻易将人撕成碎片的不死不灭的魔物,届时在他面前,成千上万的军队,只是一堆死人的碎片。
      或者到那时候,那些带给他痛苦的人,能够加倍地品尝到他曾经的现在的痛苦,或许这样他就能够更加放肆地笑,就像在那个滑稽的败寇奕王面前,在那个被昔日的旧爱坑惨了的颜大门主面前那样。
      但这真是自己想要的吗?颜至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都不由得被自己逗乐了,他颜至竟然也有一天会怀疑自己。
      “在看什么?”
      “奇观。”墨残的手一指,“阔路两边,一边华丽玉辇,一边严装军马。”
      “那是入宫的妃,看样子品阶不低。”颜至向蹲着的那一团伸出手,“杨府的兵马,看样子是整顿,将要离城了。起来吧,雪再大些,归途就险了。”
      车上依旧安静得发慌,香炉里悠悠冒出几率白烟,墨残抿抿嘴,道,“玉辇上的是燕静儿。”
      “嗯。”颜至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闭目养神。
      “颜均呢?”墨残问,“净生门灭后,燕静儿不是一直看着他吗?”
      “死了——吧。宫中有过场对太后的刺杀,只是消息被掩盖了,死的是名新进的乐师。”颜至微微睁眼,眼睫毛动了动。“当场砍杀,要拦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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