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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皎月 ...

  •   墨残并未想到她一个不起眼的人物会被请到堂堂太师府,不知是过分看重了颜至对她的些许特别,还是轻视了颜至狠绝的程度,竟然向从她这入手。
      直到被命令抬头看那堂上之人,她才了然。
      “虽说现下我的身份是不值一提,但天上的位份却还在的。”墨残开口道,“我这样跪着,您当真不怕天上降一道雷劈掉您个千年的道行?”她神情肃穆,语气却带着笑,“虽说无关痛痒,但对您的老对手而言,本就是平分秋色的人,少那一点点修为,可就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了。”
      “便是在那禁地待了这么些年,褪掉了一身神骨,神女的眼睛却也还是那么好使啊,可是那小子觉悟了,将它又还你了?”
      针锋相对,互揭痛处,墨残难得露出份愤恨与偏执,她森然道,“贪心怎么了,如果他不贪,他能得到什么?他若是不争一争,他还能这样一世一世的轮回么,早就被你们一掌灰飞烟灭了。”
      “神女,你可弄清楚了,你身处的神位,本是他的,他的苦难,都是替你受的,顶替时你也是默不作声,若不如此,你灰飞烟灭,一切祸端不复存在。”老者坦然地坐在堂上,却发出温润的年轻男子的声音,“的确,小神是下了赌注,是将你二人的惨烈作了乐子,但今世之所以在此,却全都托神女之福,拨乱反正。首当其冲,这帝王命,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你确实动摇了这命数,但终究一场空,还会导致他有更多凶险的变数,你也确实延长了他的寿命,但是确实用你的神魄去补的,破不破得开他这锁死生生世世的困局另当别论,看你的样子已经无法维持成人的化形了,你再不甘又能如何?”
      墨残强压下了乱心神的情绪,她反问,“你以为,我又能如何?”她深吸了口气,“当初,当初我便是想将一切都还给他,即便他只是个转世,有了神骨,有了天泽的政绩,以他的天资还是能回到天上,回到当初还没有遇到我的样子,我也没想到他会疯魔至此,一次次,还是为了我。”
      “幸亏今世他不同了。”她抬起头,终于找回了些上神的倨傲,她还有些得意,“他没了顾忌,谁也奈何不能阻止他了,我也不能。”
      “未免太悲壮了些。”老者笑,“玩笑开得过分,小神亦有歉意,你入情太深,竟也看不破他这困局根本就是飞升的劫,尚未陨落消亡,那就尚有生机。”
      墨残神色一松,沉默许久,“我知你好意。”
      “我此番虽也是存了心思要你助我将这帝王命拨正,虽说也是你擅自修改帝王命惹下的祸,我那位老友私自点醒了你残存的神魄,创幻境唤醒你的记忆,已是正受罚了,只望你早下决断,毕竟你这样用神魄续他的命,也不是办法。”
      “我会的。”她说,“只是那时颜至,也就是神君,他就多拜托你了。”

      “北疆有动作了,明日随杨军启程。”颜至脱了外袍,人又瘦削了一圈,依旧是一副骨架子的骷髅样,冰凉的手脚塞进暖和的被窝,笑意多了份狡黠,“我那皇帝哥哥终于忍不住了呢。”
      夜静得出奇,今年的春暖迟迟未到,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却鲜有地出现了皎洁的月光,映在熟睡的人的侧脸上。
      墨残一动不动地由着身边冰块似的人将自己搂紧取暖,呼吸也放缓地如同熟睡一般,生怕将天性警惕却好不容易入睡的人惊醒,眼睛却是睁着的,盯着被枕边人的呼吸微微吹起的碎发。
      难得静谧的时刻,如此温顺,如此真实,墨残的心依旧悸动地跳着,她伏在他身上听他的心跳,感受他胸膛随着呼吸的起伏。
      “若她苏醒之日,你不复存在,自然你对她执念亦不再,她又未必记得你,你所做一切,岂不白费?”
      “她说好的会回来的。”偌大的血阵中,尸横遍野中,他以同样的姿势仰望着,眼眶剩下空洞的血窟窿,“她若是消失了,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的话,天泽变得再好,有什么用?”鲜血从口中溢出,眼泪却更加汹涌,他有些疯癫地喃喃自语,“她回不来,看不到,有什么用?”
      浮生珠中皆为幻境,墨残凡人之躯,活生生被它困在崎疆密林三年,也就三年,往昔所有记忆汹涌而来,所有比这一世更加刺骨的伤痛,加起来,不过就是“颜至”二字。
      幻境里时间的流动明显快于外界,他的前世流水般的划过,墨残终于明白,今世对于他的所有痴恋妄想,原来终是一报还一报。
      曾经他也是这样卑微地爱过,一步步地靠近,只是因为她不值一提的一点给予。一切的汹涌藏在心底,直到她死后才爆发。
      她只能看着,她伸出手只能抱住一片虚空,虚空消散后他的幻象依旧在那,呼吸慢慢变弱,胸膛逐渐平息,睁着眼睛看着那漆黑的洞口,并没有如愿看见那白色的一抹衣角。
      她甚至无法覆手过去合上他那漂亮的眼睛。
      所有的遗憾似乎都无法弥补了,如同破碎的铜镜。
      那一刻她慢慢弯下腰蹲在地上,绝望伴着疼痛从心底蔓延到干涩的眼,她有些呼吸不畅,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只是其中的一世,他有过很多的身份,随着轮回,变故,劫难遗弃过许许多多的记忆,他与她有许许多多的初见,对于她而言却是不知苦甜的久别重逢。有许许多多世其实就是这样擦肩而过而已,只有她记得他,知道他那遥远的前世和过往,知道他为何从来都不得所求,不得善终。
      她曾经是神,她曾经于他也是那样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存在,对于无情无欲的神,动心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可笑之余,也是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那是劫难,一连串的劫难。
      她知道他在装,她知道他或许某一天用得上就会毫不犹豫舍弃她的性命,她知道若自己今生对他的执念不散,死后背负着阴兵符的数千冤魂,莫说回归神位,就是黄泉路上那解脱一切的孟婆汤她都喝不上,她只能成为野鬼,甚至是恶鬼,直到彻底失去神志,她才能忘记他。
      他不知道,不知道为何今年的雪特别漫长,不知道前生的自己曾经多渴望陪身边人吃完一串糖葫芦,又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不知道陪自己演戏的人假装欢欣的眼下藏着的悲伤。
      这样也挺好的,这一世的他不爱她,她虽然不再是神女,没有神骨,但是依旧可以替他承担所有的孽障后烟消云散,这一次他不会再伤心,不会傻到等十数年,再牺牲无辜的命,不会再等不到不会回来的人。他的所有屈辱痛苦,他想要的东西,他的命数,都会变好的。
      “你哭什么。”头顶传来睡意浓厚的闷音,颜至还是醒了,却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小声嘟囔,“真是稀奇事。”
      怀中那女娃见他醒了,便再不克制,将人拽得牢牢的死死的,呜咽的声音从被窝传出,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鬼哭狼嚎似午夜梦回女鬼索命,吓得颜至一个机灵睁开眼,将女娃从被窝拔萝卜似的拔出来,看那一脸涕泪惨不忍睹,瞬时睡意全无。
      他猜不准墨残什么心思,总不会幼稚到以为她是担心他会死在战场上,这样轻易收割他人性命又浑然不在意自己性命的人,死并不算得上什么。为自己流泪悲哀吗,若真的脆弱如斯,她又怎样能努力活到现在?哭,哭是什么意思?
      他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在乎什么,他只知道眼泪有几种,脆弱,嫉恨,妥协,风情,绝望——他曾以为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其实是他高估自己了吗?
      “我梦到你死了。”,她轻轻地说。
      颜至怔了怔,定定地看着月光下她模糊的轮廓一阵,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却也开口宽慰道,“除了我自己,谁都杀不了我。”
      模糊地,还是觉得她止住泪水的眼眶又红了些,她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呼出,似乎在忍耐什么,装作不在意地闭上眼缩回被窝他的怀里,“我知道。”

      燕静儿气色颇好,用她的话说就是,在这一众鬼中,她算是一个有点人样的人,身姿算是丰腴,依旧神色飞扬的疯样,同数年前初见的模样基本无二致。
      “不要露出那样担忧的表情。”燕静儿咂咂嘴,“你到底是怎么保养的,虽说年纪还不大,这皮囊也不应该这么稚嫩吧。”
      墨残说不出什么话,犹豫少许,只能说,“这出征的祭坛,你怎么会在这?”
      “来看热闹,顺道送送你。”燕静儿似乎并不想多说,“墨残啊,你本就是局外人,这浑水有聪明的颜公子搅一搅就够了,我们小姑娘家呢,想想吃吃喝喝,想想哪家的俊俏公子就好了,这样的事情,我们搅合不来。”
      “那,颜均呢?”墨残的声音有点小,带着少许试探和倔强,果然燕静儿愣住了,有些逃避地移开眼,笑容依旧没肝没肺,“哦,他啊,变丑了,我不要了。”
      如同一粒碎石投入深井,没有空响没有回音,燕静儿似乎有些无所谓地抖抖胳膊,“美男嘛,世上多得是,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自挂东南枝?就像是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的,那些什么海枯石烂的誓言最终都会变成两看生厌,或是宴席终散,他那固执我改不了,他那家仇我也改不了,他要赴死我也只能看着,没有伟大到可以将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我就是这样啊,墨残,如泥鳅那样油滑地游走在泥泞间,是那种宁为瓦全,不为玉碎的人。我做不来他那么清高,做不来你那么坚韧,做不来颜公子那么狠绝。我只是个有点自己小脾气的胆小鬼,这样的我,能护得住谁?”
      “只有成为自己,才能爱一个人。对于颜至那样的人,”燕静儿眼睛里露出几分唏嘘,“墨残,你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不用低到尘埃里,那样绝望地拽着他的衣角,这样他只会更加不屑和不以为意,即便他回头,也只是因为怜悯,那不是爱。”
      墨残笑,“也许我也没时间在意这些,也许明日我就死了,来不及伤心,也只能不顾一切地对他好,争分夺秒地去喜欢。”
      燕静儿少有地闭上了她聒噪的嘴,片刻,鼓声起,祭舞始,舞女展了身姿,墨残定了定神,终于发现了混在其中的苏云若。
      “她可真是好本事。”燕静儿冷不丁地插了句,“杨家的少夫人近临盆之时院子莫名失火还进了贼,难产小的没保住,大的还给逼疯了,当值的正是当年惊她落马滑胎那个杨祁的得力手下。如今那郡主少夫人的异姓王父亲一闹,杨家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否则也不用涉北疆这趟险。”
      “她也活不久了,”墨残说,“或许对于她来说,这些理不清的如同腐肉一般的东西,一刀子切下去,虽然疼,鲜血淋漓,却是最好的办法。”
      墨残的确为苏云若感到不忿,也许她依旧牢牢记得那个女孩身着红衣踏过死阵,拼死踏出护着她的壳子奔向她以为的如意郎君之时的笑容,如今,变成了苦涩,挚爱成了别人的丈夫,她的死敌,在她的设计下要上战场赴死,死前他那温柔的妻子,刚流产的虚弱的妻子那么固执地跑到马前给他送行。所有的恶毒诅咒成全了他人的美满,死去的腐烂的过往只埋在她一个人的伤口中日日溃烂,无可救药。
      眼泪这样的东西,曾经那个女孩有,那么真挚地盼望他的归来,等来他大婚的消息。那么真挚地期待所孕育的小小生灵,被他冷漠地践踏过。
      绝望的尽头是无言,若无其事地笑,若无其事地报复,若无其事地舞,像是个于己无关陌生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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