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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前世 ...

  •   醒来只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有人在拧手巾,蒸汽腾腾地向上,热度慢慢地漫过他的脸颊,轻柔的,同羽毛一般,温暖的,如同人呼出的气息。
      拿着手巾的那双手应当很好看,男子想。
      女子叹了口气,往他脖子上一扯,上面挂着的东西轻而易举地拿了下来,男子警惕地一动,伤口的剧痛传来,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离开。
      颜至惊起,一摸,脖子上什么都没,心中大震,脸色苍白,一口猩甜涌上,红血落了一地。
      便有人闻声而入,沉默着将污秽收拾妥当,又将狼狈的人扶好,将掉落的被单塞好,将温好的药放在临床的桌上,一言不发,又出了房间。
      他跌回床上,冷冷一笑。
      这样是否就可以断定,他对于她的利用价值,已经全部完了,从他进入这个曾经的王爷府开始,他已经连什么曾经的将军府的遗孤都算不上了,不过是一个夺嫡失败被满门抄斩的王爷府的逃犯?
      登基的礼炮声传到这里,他闭上眼睛,能看到他那个意气风发的哥哥,被母亲保护得滴水不漏的哥哥登上那个皇座的样子,那本来应该是他的样子。
      真是不甘心啊,他瞪着眼睛望着残破的屋梁,上面有一只老鼠胆大包天地叼着食物乱跑,他嘴角残留着自己呕出来的血,舔了舔,甜的。
      阿奴小心翼翼地出了门,脚步轻轻,那个天临最尊贵的女人说,住在这里的只有幽魂,幽魂,谁都看不见,谁都不知道的存在。
      明明是个病得要死的人,为什么是幽魂,会哭,会咳嗽,会嘶哑地叫喊,为什么是幽魂。
      阿奴不敢多想,她只知道自己的命在这,吃穿在这,活着并不容易,疑惑只能是疑惑,不能探究。
      墙边有衣服摩擦的声音,却独独没有脚步声,阿奴寒毛炸起,加快脚步往有人把守的地方走去,可惜脑袋一沉,直挺挺被拖走。
      “公子在这倒是好情趣。”那剑客吊儿郎当地破门而入,“若不是师父说你的病拖不得,我还真想在这欣赏多几天你的狼狈样。”
      “真是意外啊。”颜至感叹一声,“我以为净生门毁了,他老人家应是对我失望透顶,放任自流才是。”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冷血。”剑客吐了一茶渣子,咣一声将带的火油撒掉,“这么个晦气的地方,真得将它烧个干净。”
      “你倒是会挑日子。”颜至虚弱地笑一声,“哦不,应当是师父真会挑日子,挑在我无路可走的时候。”
      “得了吧你少说两句。”剑客一把抓小鸡似的将他提起,“若不是你一意孤行,至于有今日的局面吗!”
      隆重的皇宴上,皇太后的位子还没坐热,眉头一蹙,身边传消息的人一走,她就接收到了来自皇座那位的疑惑的目光,她眯起眼睛,佯装无恙地继续欢饮。

      墨残到时已是一片残躯败砾,她看见颜至坐在其中,睁着赤红的眼,穿着熏得漆黑的衣服。
      她慢慢地走近,她跪下,想抹干净颜至清秀面庞上流着的鲜血,然后混着血迹的泪水穿过她的手滑落。
      他在颤抖,他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远方靠近的气势汹汹的敌人,而墨残看到了他怀里的尸体,和她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是了,这是幻境,具那位自称是老神仙的人说,这是不知发生了多久的,前世的故事。
      她的脑子依旧是一团浆糊,似乎是被塞进了太多难以承担的东西,所以那位老神仙口中所说的,清晰得反而让她觉得不真实的记忆,她一开始并不是很能接受。
      比如说,她曾经是个威风凛凛的神仙,还曾经是个万名敬仰的神女,还是什么天泽的神女,传说中的人物。
      “你输了。”她听到身后有人说,“这数万年,你还是没有感化他,他本就应安安稳稳地被封印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就不会惨死这么多的人,也就不会多这么多妖魔作祟。”
      “上面不会轻饶你的,如今你已失了神骨,若是连神兵符都收不回来净化,后果可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我知道。”
      “我看你这些年,被这尘世沾染得不轻,”那声音继续说,“怕到时你这原本天上最干净的神,都变成了那些腌臜东西。”
      墨残回头,身后只是个模糊的泛着白光的轮廓,她平静地说,“哦。”
      “他还会看到你吗?若不是你身上的这一切可利用的价值,你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百姓,他是帝王命,你在人间,什么都不是。”
      “是啊,幸运的话,他会将我像一只小猫小狗一样养着,或许还会随时因为心情不爽而将我杀掉。”墨残说,“挺奇怪的,我就是喜欢。”
      “你喝过鱼汤吗,秋日的鱼,天稍寒时,鱼肉会变得紧实,会很好吃。”墨残说,“哦我忘了,好像之前当神仙的时候都不吃东西的是吧?”
      “我也喜欢甜的东西,想粽子糖什么的。”墨残盯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鞋尖,“我看他今世每天都笑着,活得这么痛苦还笑着,因为别人会因他的痛苦而狂欢。如果他活得像你给我看的前世那样,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会骂人会委屈,还会护着别人,挺好的。”
      “那也只是在你前世活着的时候!”
      “也总比没有好。”
      “他是贪狼,上一世坠魔,即便你替他改了帝王命,那也是借来的,假的!就他身上积压的冤债,你以为他能走多远?”
      “我知道的,命嘛。”墨残歪头一笑,“只是他做错什么了?”
      轮廓却少有地沉默了。
      “他不过就是袒护了我嘛。”她笑。
      轮廓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是被墨残的笑容震住了,他本来以为,苦难里是不会有这样的比日光更加炫目灿烂的面容,她已是凡人之姿,魂魄中因上一世靠禁术得以重聚而沾满血腥,此生命硬,少见光明,少有欢愉。堕落至此,却惊现了在天上数十万年都不见的展颜一笑。在这迷雾重重的密林中,这一笑让日光顺着浓密的枝叶落下,照醒了荆棘中沉睡的幽蓝色小花,将她的眼眸都染成静谧的蓝。
      “你回头还来得及,你帮他已经够多了!你好不容易摆脱了那里,飞升上神,”那轮廓似乎有些不忍,“如今轻易舍弃,置自身于险境,即便他渡劫成功,保不住你,又有何用?”
      “也许我本来就应该属于那里,而不是高高的天庭,他离了我,会更好的。”

      颜至被安放到一张木制的轮椅上,奄奄一息,安置的人算不上粗鲁也算不上温柔,似乎只是在例行公事。
      颜至慢慢撑起身,有些佝偻着,脸色苍白得像纸人。
      不错的一间小院,僻静,隐蔽,品位不俗,颜至伸伸腰肢,深吸了口气,待了这么久漫着病气的屋子,他真是许久没有到外头有些许绿意的地方走走了,外头的空气就是好啊。
      “有个人想见你。“老者坐在榻上,并不抬头看他,站了起身,又退到一边跪坐着。
      颜至挑了个自个舒适的姿势瘫着,依旧是他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许是近几年装得习惯了,什么文人的傲骨,什么尊师重道,不过是陈年岁月在桌上累积的灰尘,轻轻一拂袖,就散了。
      即便是面前的是帝王,他那么个将死之人,真是没什么心情应付那些虚礼。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小,印象却很深刻,那时病弱得将死的是面前的这个人,如今只是风水轮流转,都是同一个娘,待遇就是不一样。
      “为何这么多人都死了,她为何杀你时,犹豫了?”面前那人说话了,“还要将你关在前奕王府?”
      颜至的笑容突然裂开,侧侧脸看着一边坐姿严整的老人,“您没告诉他?又或者是,没告诉全?哎?真是有趣。”
      “是不知道,不能说,还是不敢说?”颜至嘴角的弧度愈发增大,眼睛里却一阵寒凉,又将脸凑近面前那个人,看门口忽而拔刀的侍卫,笑得喘了起来,却比哭还难听。
      他痛得将身体又蜷缩起来,佝偻得更加厉害,咳够了,又将连头抬起来,嘴角一抹血丝格外刺眼,他红肿着眼,叹了口气。
      “想问什么我知道,不过我有个条件,”他说。
      面前之人皱眉,又望了眼沉默的老叟,道,“你的顽疾,可治。”
      “不,我想吃临西门老陈铺家的粽子糖。”他说得托着脑袋,“吃过吗,挺好吃的。”他有些玩闹地看着面前男子古怪的表情,“就算是在皇宫,也不怎么能吃到。”
      即便疑惑,但是男子还是挥挥手,还真的叫侍卫去买了。
      “竟然新开了一家,味道真不怎样。”颜至将糖纸放下,“您说糖要多好吃,才能让一个周岁的孩子心甘情愿地留在虎狼环伺的黑夜里等他的母亲?”
      男子不明所以,更加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病了,但没疯。”颜至收回凑近打量的脑袋,“陛下若是想借这么些陈年旧事来瓦解太后一派的顽固宗室,恐怕会引火烧身,毕竟太后,她是,一心一意,为陛下,着想的。”
      “陛下,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番好意。”颜至干裂的唇并没有被呕出的鲜血滋润多少,他依旧虚弱,却依旧在吐着自己斑斓皮囊下的蛇信子。
      他又望向一边沉默不语的老叟,真奇怪,他眯着通红的眼,为什么有的人就是得上天眷顾,亲生的母亲能抢了去,原本的身份能抢了去,连自幼教导的恩师也能抢了去。那位老人曾经也这样耐心地坐在他身边,耐心地教导,甚至说他有将相之才,忧心他明日能否见到日出。如今,如今却是冷眼坐在一边看着他狰狞地求生,无动于衷。
      挺奇怪的不是吗,做下那些抄家灭族的罪行的不是他,诬陷忠良的不是他,他只不过是流着那个罪魁祸首们的血,面前的人也不过是继承了那些所谓忠良的血脉,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是了,他的确也杀了不少无辜人,坐实了他肮脏的血继承来的肮脏品行,他们一心护着的人是干干净净的,端端正正地,意气风发地坐在自己的面前,他还会活很久,可能还会成为盛世的明君。
      这样污浊的过往,这种盗窃身份的罪行,不。应该让这个未来的明君知道,承担,它就应该烂在他这种人的尸体里。
      “若朕还你惊沙卫,你能为朕做什么?”
      “陛下要用我?”颜至又一次偏头看那老叟,身体有些抽搐,像是强撑到底了,“呵呵。”
      “我这个样子,可以做一个闲散王爷,偶尔沾花惹草,无意草菅人命。”颜至道,“残破之躯,苟且度日,并不能做什么。”

      瑞雪初春,颜至算是在囚禁中错过了热闹的元宵,白雪上还铺着层细碎的红纸,又是登基后的第一次喜事,圣上当真大手笔赐了他个郡王,还给了他奕王的旧宅。
      当初围着他的人全都成了任他差遣的人。
      他抬头看那空寥寥的门楣,有人在一边恭敬地说那块“颜王府”的牌子正在打,还是皇帝出的钱,呼呼地冷风吹过,他又笑了,想打得漂亮又有什么用,那先前奕王府的牌子刷了一层有一层的金,亮得刺眼,死的时候奕王还死死地盯着那硕大的门楣,惦记着永远戴不上的那顶白帽子由王变成皇,结果轻轻被人一捅,那门楣将他砸死了。
      冷风依旧呼呼地在刮,他又想,过不了多少时日,那新的门楣上会挂行白布,上头系朵白大花,门口一口黑棺,抬棺木的又是这些例行公事的人,而棺中躺着死相难看的自己。
      也不过如此。
      冷清的门庭却是来了稀客,老熟人了,正翘着腿坐在院里的石凳子上等人。
      “恭喜了颜公子,重获新生。”燕静儿打了个哈欠,“几箱子钱,给置办置办,这地方破得,不成意思。”
      “颜均近来如何?”颜至倒了杯茶,“茶水不怎样,招待不周了。”
      燕静儿翻了个白眼,还是将茶接了过去,“老样子,见过坑爹的没有见过老子坑儿子的,我家颜均这是倒霉,自个爹为了老情人什么都卖了,连儿子都卖了,唉,好好的人瘦了一大圈。”
      “其实这算得上,我给他下的套,”颜至瞄了一眼一罗列的箱子,盯住了最大那个,“只不过我没想到他当真能做得这么绝,算是两败俱伤了。”
      “哼,”燕静儿将瓜子一扔,“倒是叫那个老妖婆渔翁得利。”
      “嚷嚷得比谁都大声,一出事缩得比谁都快。”颜均从另一侧缓步走出,面容有些憔悴,但比上颜至还是要好太多,脸上是嗔怒,见到了颜至眼底闪过一丝的尴尬,却没有恨意。
      颜至将一切收归眼底,感叹自己如何聪明狠绝,却也只能羡慕他人活得通透阔达。毒蛇蛰伏猎兽,远不如泥鳅于泥地打滚的乐趣。
      “除了置办的银子,新衣,其他杂物,这么些东西呢,算是入不了你颜郡王的眼的,所以呢,为表诚意,我还带了份大礼。”燕静儿缓缓挪到颜至注意到的大箱子处,“是要我拆呢,还是您来?”
      箱子里躺着个人,美人。
      “这丫头可了不得了,”燕静儿的声音轻了不少,“她混进了驻守皇宫的惊沙卫,据我所知呢,在这丫头不知在哪里冒出来差点死在我府上之后,皇帝突然就否决了太后一个心腹的所有提策,与太后关系一夕僵化。太后那边满皇城地大肆搜捕追查什么东西的下落,也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而后,您就出来了,还莫名其妙成了郡王。”
      箱中那人蜷成一团,伤口处理得很好,睡得死沉,呼呼地打着呼噜,像只小猫咪。
      燕静儿眼见着颜至的笑容逐渐消失,有些揣摩不清楚他的心思,决定悄无声息地牵着她家颜均圆润地溜走。刚溜到门口,听到颜至轻轻一声,“谢了。”
      “我没听错吧?”燕静儿惊恐地望向颜均,颜均也是懵的,两夫妻抖了抖肩,依旧大踏步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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