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灯》盛酒

3、喜欢

　　他们说的喜欢，轻薄脆弱的比不上一张纸，沾满了令人作呕的恶臭。
　　张嬿笑出了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也许是嘲笑也许是冷笑也许只是单纯的情绪的纾发……或是笑这森冷命运，笑世间所有自欺欺人的施暴者和冷眼袖手的旁观人，笑阴差阳错的巧合和处心积虑的阴谋，她笑那个现在还在看守所里的所谓嫌疑人，笑学校里不怀好意的八卦和交头接耳，她笑别人，也笑自己。
　　笑她自己，真的好愚蠢。
　　她笑得撕心裂肺，刻薄又癫狂，眼泪像裂开的水管往外淌的水流那样流出来，打湿了她的脸颊和发梢。
　　她想，真可笑啊，你们说的喜欢。
　　甚至比不上我喜欢我的海豚抱枕。
　　张正廉站在门外，几乎要被吓疯了。
　　他听见房门的另一边最开始毫无动静，紧接着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其实这还不足以让他忧心，更可怕的是，屋内女儿毫无预兆爆发的大笑声。
　　一开始他还没有分辨出来那到底是笑声还是哭声，那声音又尖利又凄烈，最后都带上了破音……那甚至都不像是一个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嬿嬿！嬿嬿！你把门开开！”张正廉几乎尽了一个父亲所能达到的最大的温柔，他不敢大声吼，也不敢重重拍门，他只能徒劳的晃动着门把，拼尽全力让自己的心情传递过去，希冀拉回女儿一星半点的理智，“别笑了，嬿嬿，爸爸心疼……”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门缓缓打开了。
　　张嬿赤着脚站在地板上，她没有表情，刘海的阴影里藏着目光。她说：“爸，我没事。”
　　张正廉担忧的注视着她：“冷不冷？去把鞋穿上。伤口还流血吗？给我看看。”
　　“我没事，爸，我感觉好多了。”张嬿如他所言，穿上了拖鞋，甚至还抬起头来笑了一下，“那个人什么时候能去坐牢？”
　　张正廉拉过她的胳膊，让她在沙发上坐下。他拧开碘酒瓶子，用棉签蘸着，一点点把碎纸屑擦掉：“现在还没公诉呢……可能还得几个月吧。”
　　张嬿垂下眼睛看着张正廉：“还要那么久啊……”
　　“爸爸也想赶紧判决，让他去坐牢，坐一辈子都不要出来。”张正廉拿出一卷纱布，轻柔又仔细的给张嬿胳膊上裹上一层，“我去咨询律师了，律师说证据很完整，肯定能把他送进去的，放心吧啊。”
　　“嗯。”张嬿按住绷带的一头方便张正廉打结，“爸爸，什么是喜欢呢？”
　　“嗯？”张正廉惊异的抬起头来，“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就……”自从事情发生之后，除了去公安局做笔录，张嬿从未和人详细说过那天发生的细节，“那天……那个人，他说，他喜欢我。”
　　张正廉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嬿嬿，你不要相信他的话。”他坐在张嬿身边，中间隔了一点距离，足够亲密但也不会让张嬿觉得难受，“喜欢是一种很美好的感情，它是出于保护和珍惜的。就好像你喜欢小猫小狗一样，你看到伯伯家的汤圆和丸子会想要伤害他们吗？”
　　汤圆是一只萨摩耶，丸子则是一只狮子猫。
　　张嬿用力摇摇头。
　　“有好多人觉得，只要对一件事物有好感就可以称之为喜欢了，但是并不是这样的。”张正廉低声说，“如果一个人对你说着喜欢，他的行为却伤害到了你，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那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喜欢的。嬿嬿，你得知道，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喜欢是绝对不会有任何一点点想要去伤害对方的念头的。我不是批判什么，喜欢这个词语本身就是来描述人类一种美好情感的，或许有些人的行为已经玷污了这个词语，但你不能忘，它的本身含义是与珍视和爱惜相联系的。你和一个人在一起，你很高兴，对方也很高兴，这才是喜欢。”
　　“我和你妈妈刚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什么钱，也不懂什么讨好女孩子的手段，每天去见她的时候就只能提前跑去公园里采各种各样的花，时间长了，公园哪里有什么花我都一清二楚了……你妈妈天生爱浪漫，我没办法像电视上那样包下一个餐厅搞个烛光晚餐来逗她开心，就只好记下咱们市看星星最好的地方，是个人家包下来种果树的地方，晚上带着她偷偷溜进去看。”
　　“去的次数多了，人家发现了我们，那肯定就不让我们进了，我没办法，就拿草杆和小树枝编了好几个中空的球，外面蒙上纱布，逮来萤火虫放在里面，晚上关了灯看，也像星星一样。那个时候我们没钱，也还没有你，但是她高兴，我也高兴。”
　　“你不要听那个人胡说，嬿嬿，那不是喜欢。那只是一种变态的、为自己行为随便找的遮羞布，和那种美好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张正廉轻轻抚摸张嬿的头发：“嬿嬿，我给你起名嬿，意思是美好。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美好的人，这和别人对你的事情是没有关系的，你本质上还是那个我殷切盼望了十个月的小女孩儿，还是我和你妈妈的心头肉。你会像我的盼望、你的名字一样，长成为一个美好的人。你得知道，未来肯定也会有那么一个人，他不会因为你身上曾发生过的不幸而随意的扭曲贬低你，他会从你的眼睛里认识你，你会从他的身上获得源源不尽的快乐。到那个时候，用不到回忆我现在跟你说的话，你自然就会明白，什么是喜欢。”
　　“嬿嬿，”张正廉的声音轻的像叹息，“不幸的本身是不幸，但我们不能因为不幸而不幸。”
　　客厅另一边的卧室门后隐约传来一声啜泣。
　　张嬿认真的听着，似懂非懂。
　　她说：“意思就是，他说的话我不必听，是吗？”
　　张正廉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无奈的笑了：“是的，嬿嬿，你没必要听一个罪犯的话。”
　　张嬿也笑了。
　　一个星期以来，这女孩紧绷的像根琴弦，好像随便一拨弄就要断了，就连笑容背后都藏着仓皇和惊恐。这个笑容是这些天来第一个纯粹的微笑，不夹杂任何安抚和勉强的成分。那一瞬间，张正廉甚至以为他那捧在手心里长大从未经历过大的风雨的小天使又回来了。
　　但是他知道，那只不过是个错觉。来自成人世界的粗暴伤害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抚平的。
　　不过，也算是个好的开始吧。
　　他这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