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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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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飞禽走画】
丞藏大人是母亲鹤玲的侧室(1)。
与自己的父亲近卫清石不同,丞藏大人自进入那古野城以来便一直陪伴在母亲的身边,二人成婚后不久母亲便怀孕了,然后在蝉鸣声到达巅峰的深夏的一天诞下了藩主长女,取名叫“裕松”,是从汉朝扬雄《法言·孝至》中的“天地裕于万物”这一句得来的。
丞藏大人是酒家子弟,先是于尾张的大奥(2)里做侍从,在父亲近卫清石前往江户后便受到了母亲的宠幸。直到今日母亲都还时不时地会去丞藏大人那里过夜。
这些是珠理奈从后藤家乐乐那听来的。后藤家是历代尾张重臣,于今尾城领三万石。乐乐上有一姐乐久,两兄乐直与乐成,算是排行最末的幺女。后藤大人相当喜欢这个小女儿,奏请了藩主让她做小松殿下的小姓侍卫,不过相比较主仆,尾张的小松殿下与后藤家的乐乐更像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殿下,丞藏大人派人来说酒已经备好了,这就邀您去呢。”
“走走,马上过去!”
珠理奈好酒却不贪酒,虽是被母亲和姐姐再三叮嘱过……嘛,偶尔也会偷偷溜去丞藏大人小酌两杯。偶尔,偶尔。
“今日要请殿下尝些新鲜的酒。”将珠理奈请上正座后丞藏便端坐在下方笑道。
“新鲜?”珠理奈向前倾了倾身,眨着眼问他:“怎么个新鲜法?”
丞藏笑得神神秘秘的就是不说话,他拍了拍手,便有少年小侍端着漆木盘快步走了进来。漆木盘上是一只足有小臂长的壶,与其说是壶,倒像是瓶子。通透的宝蓝色瓶身,里头盛着既黑又是红的液体。
珠理奈“咦”了一声,道:“这是瓶还是壶,没见过。”
“是唐土渡来的,用玻璃制成的酒瓶。”
“比瓷壶好吗?”
“说是要配上葡萄酒方能显出其不同寻常的好……”说到这,丞藏作手势让小侍为珠理奈斟酒,“在下这里刚好存了些葡萄酒。”
葡萄,印象里好像只尝过一次,是从大阪运来的,还是酸掉了牙的那种。回想起那次初尝的经历,舌下不禁渗出津液。
“曹子桓(3)这么评价过葡萄——‘且说葡萄,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捐,脆而不辞,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又酿以为酒,甘于曲糜,善醉而易醒。’在下也以为葡萄确实乃果中珍品。”
“葡萄的珍贵我还是知道的,太白(4)也曾说‘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驼……’不过先前尝过的葡萄实在难吃,怎么酿出的酒就能跟金叵罗比呢。”
半信半疑地抿下一小口酒碟里的鲜红液体,待它慢慢地过舌流淌。
“殿下觉得葡萄酿出的酒味道如何?”
咋咋舌,珠理奈给出了自己的评价:“红毛人(5)酿红酒,不差!”
“殿下喜欢就好。”
传上了些佐酒的菜,其中尾张特产的白萝卜在经过简单腌制后品相风味俱佳,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搭着酒来点。
“再过不久就是近卫大人的诞辰了,殿下一定很想念远在江户的近卫大人吧。”丞藏说道。
“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了。”酒碟端在面前,珠理奈垂眼去看那血红的酒液,“不知父亲大人过得可还好。”
“要说的话丞藏大人倒更像是我的父亲。”珠理奈又在其后接道,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放缓了。
不同于自己的女儿从小在父母膝边长大,从水户藩过继来的小松殿下一开始在尾张举目无亲,花了相当久的时间才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至于现在有些顽劣的性子,看着她长大的丞藏嘴上不多说却明白着。时常会忘了她是嫡次女,而自己是藩主长女的生父这一身份,嬉笑着说是“酒友”,其实心里头未尝没有视之为己出。
珠理奈唇际的笑容悲漠,只听她道:“酒后糊话,丞藏大人听过便算了吧。”
然而酒气还没在脸上散开,她的眸子依旧清亮。
“不如您写封信让人带去江户吧。”
“只怕父亲大人看都不愿意看到啊。”叹息的同时,珠理奈发出了含糊的低喃声:“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
“这种时候会有谁呢?”
整整三天,古川爱李都是听着主子这么一句话过来的。
“您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是在担心小松殿下的安危么。”
微微收起折扇放在膝头,玲奈将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伸手将酒碟递到了爱李面前,爱李也不再说话,笑着替她满上凉水。
“叽喳”、“叽喳”……
忽地从外头飞进来一只鸟,嘴里叽喳个不停。
“来了。”边说着,玲奈顺手倾倒了手里的酒碟,湿了半片草蔺席。
“您说什么?”慌张揩拭的爱李不忘抬头问道。
眼见着那黄羽褐喙的小家伙在头顶盘旋了两圈后落在了玲奈面前的案几上,张嘴便唱道:“同享万岁长久时,共贺无尽添岁喜。”
“鸟、鸟、鸟……”
一生最惧禽鸟小兽的爱李抛了抹巾就往后退,面色一下比那小家伙的羽毛还要似土。
玲奈好像对她这般怂怯样已经见怪不怪了,带了笑意的目光注视着从外款款走近的女子。女子身着华丽鲜艳的和服,长长的衣袖仿佛是大鸟的羽毛,乌黑清整的头发披在身后,装扮有异于常人,却着实是说不出的俏丽可人。
“明音参见殿下。”女子近到跟前行礼,开口较那黄莺还要动听。
“被你这鸟儿吓得水都泼了。”
方才那鸟见主人来了便一个蹦跶跳上了主人的肩头,明音侧首去听,还“嗯嗯”了两声,美丽面庞上的表情变化可谓丰富。
“明明是您自己故意打泼了酒碟,小实说您也太冤枉她了。”
“是么,”玲奈笑说,“那是我错怪你的小家伙了。”
接着明音向爱李欠首行礼:“古川大人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说是这么说,早已是脚软筋抽了。
“你再不把小家伙收起来可有人要被汗粘得走不动了。”
整理好衣摆,爱李爬到玲奈身边,躬身颤巍道:“高柳小姐的宝贝虽灵巧惹喜……”说着她用余光看了眼明音,又对玲奈说:“还请容爱李先行告退。”
“知道了,去吧。”
得到了玲奈的允许,爱李站起身贴着边角往外慢慢挪着步子。
“古川大人。”明音回首对她露出清甜的笑容,“今晚家中略备了薄酒小菜,不知您是否肯赏脸呢?”
“知,知道了……去就是了……”
“那明音就恭候大人的到来了。”
玲奈在膝头敲着扇子瞧着古川家的爱李和高柳家的明音。
古川家与后藤家一样,是世代侍奉尾张的藩臣,不同的是后藤家崇武能射,古川家则是与吉良高家(6)联姻的文墨门第,虽说如今古川家家主的长女古川爱李是以“侍卫”的身份在玲奈身边侍奉,不过要说侍卫应通晓的刀剑骑射,古川大人可以说是连那会舞眉尖刀的侍女都不如了。
高柳家是游艺世家,上上代家主是能剧演师,后得初代尾张公明鹤的赏识开始效力尾张。高柳家在城中有藩主赏赐的宅邸,家主通吉与其女明音却长年在外周游各国,这些年为尾张提供了诸多密报。
明音宽大如羽的衣袖里就连玲奈也不知晓究竟藏了多少只禽鸟。只见她摆袖唤鸟,两只鸟振翅飞出袖口,轻巧地落在了案几上。
“殿下请听。”明音道。
翠玉色的鸟启口便是粗犷的男人声音:“那个浪人失败了。”
“人呢,灭口了么。”说话的是鹅黄色的鸟,同样也是男人的声音。
“负伤逃走了。”
“没用的东西。”
“还在追查中。”
“一定要做掉他。”
“是。”
听着听着,玲奈的秀眉紧蹙起来,扇首捏在手心里,满目思绪。
最后鹅黄色羽毛的鸟又发出了声音:“二十年后日本会出现一位天童,他是上帝再世,精通教义,深谙魔法,他一定会拯救你们。”
“上帝……”玲奈喃道。
“这是在天草岛和岛原半岛上广为认知的一句话。”收鸟入袖,明音道:“传说是一位教士在离开日本前对岛上居民所说的预言。”
“这么说,是切支丹(7)?”
面对着玲奈,明音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轻松闲适的笑容,“派浪人行刺小松殿下的主谋恐怕十有八九与九州的切支丹教有关,殿下。”
“九州的为何要招惹尾张……”
疑问接踵而来又相继得到回答,然而越往深去想越觉得不寒而栗,事关重大,太平盛世下处处涌动着暗流,这次终于淌向了尾张。
“岛原半岛是属肥前国的小岛,领主是松仓贺纯。岛上年年饥荒,可那家伙却依旧不知收敛地横征暴敛。所以我想恐怕是因为百姓日子太艰难,切支丹势力才会联合浪人们卷土重来。”
听着明音的话,玲奈将泥金画扇缓缓展开,又慢慢收起,如此反复了几次。
“岛原太远啦,我们小督小玉飞了好久呢。”过了一会儿,明音叹着气说。
“你也辛苦了。”为明音倒了些水,玲奈像是代那个落荒而逃的人说道:“这次回来就多待些日子吧。”
听出了玲奈话语里的意味,明音重新笑开了,恭敬地接下了酒碟。
“说起来啊,高柳家晚宴的第一个客人竟然不是我,这个殿下做得真没意思。”
“瞧殿下说的。”唇沾了水,听玲奈这么说,明音放下酒碟,道:“母亲大人特地为您准备了茶会,今晚不过是明音私请古川大人叙旧罢了。”
“那以后私请叙旧的话还请高柳小姐不要当我的面说。”
见玲奈起身要走,明音在其后道了“遵命”,满面羞赧。
“殿下。”
廊外刚走了三步便有少年小侍碎步跑近。
“御前大人传您过去。”
“母亲大人在哪?”
“在丞藏大人处。”
脚步顿了顿,玲奈回身问道:“珠理奈呢?”
“在,在……”
“在哪?”
“回殿下,小松殿下也在丞藏大人处。”
如此便算是知道母亲唤自己是做什么了。
本想是去看看她醉得歪歪倒的窘态,再发发脾气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去到那时,不仅是父亲丞藏和珠理奈在喝,连母亲和跟后藤家的母女三人都在场。这些人里唯独自己不善饮酒。
今天是什么日子?
(1):侧室:偏房。
(2):大奥:幕府将军的后宫。
(3):曹子桓:魏文帝曹丕,字子桓。
(4):太白:唐朝诗人李白,字太白。
(5):红毛人:一般指荷兰人和英国人,也泛指西洋人。
(6):吉良高家:高家是主管幕府各仪式典礼的职位,吉良氏是其中地位较高的一族。
(7):切支丹:天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