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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生隙 ...

  •   “咿~~~~~呀~~~~~~~~~~~”

      吊嗓的声音,在秋气清隽的空气里,格外的清越,虽然没有具体的意思,但是也是好听的,就如同过雁的鸣叫和风过的微响,只是在这样的良辰里和谐这一片清明的心境。嘹亮而悠远的声音,仿佛可以吹皱一池寒彻的秋水,让涟漪泛起。

      不像昆曲深邃的箫管和响脆的竹笛,撩拨的都是公子佳人闺阁的哀怨,是那种精致的哀伤;琴师皮肉松弛,骨节突出的手拉响的是沧桑的慨叹,无限江山的愤懑;若为昆曲下泪,泪是红豆,沾透素笺;若为京腔下泪,需仰面向天,长啸万里。

      “醮楼上打罢了初更尽,脱下了素衣又换新。哎呀老爷呀,我一心只把那汤贼来恨,害得我一家人两下里离分。蓟州堂替老爷丧了性命,多亏那忠义仆小莫成。今夜晚杀贼子我要报仇雪恨,落的个青史名标在万古存。醮楼上鼓咚咚人声寂静,等候了贼子到好下绝情。”

      有道是男怕西皮,女怕二黄,那无限怨愤又何其悲壮的调子一咏三叹间更显得荡气回肠。叶老头没有开眼,只是闭着眼睛用一把戒尺敲着手心,品酒似的品这《刺汤》的大段子唱腔。秀芸套着青衫子,且唱且做,低回处无限伤痛,高昂时气贯云霄。操琴司鼓的都醉酒似的,直到那“情”字几经盘旋,收于无声,不由喝了一声“好”,那叶老头见他今天这样,唱得韵味十足,字正腔圆,不由得意的抚弄他那稀疏的没有几根的胡子。旁边操琴的见叶老头子颜色大好,不由凑趣儿道:“我怎么说的,这小芸子没问题的,如何?您老还别不信,要我这拙眼看,将来还走得了他?您着紧的逼他,小孩子还不吓着了?今儿天不错,还不让他们小孩子歇歇儿,十五咱要伺候皇上,这十六可是过的,小孩好多没个亲眷,还让他们活泛活泛的好。”

      “嗯……”

      看着秀芸和别的几个小子都是一脸隐痛的模样,也觉得怪可怜见,和况自己十六也有许多的“事儿”,于是道:“那今天就放你们一天,可别耍野了。交更回来点到,叫厨下弄点什么吧…”

      说着起身,拍拍秀芸肩头,然后离开了。

      一众小子一哄而散,秀芸在院子里等长英洗完行头一同出去。刚才叶老头子嘉许的神色着实让他高兴,还没从里面回过味儿来,一把折扇冷不妨从后面敲上肩头。

      秀芸定了定神,还未开口,那人已经走到前面来,冷冷的说:“你今儿唱得不错呀!”

      秀芸看是朱莲芬,七八股气在腹中游斗不休,只是碍于他成名于先,又确实技高一筹不忍也的忍三分,当下回道:“都是朱师父教训。”

      朱莲芬如何没有听出其中讽意?也冷然道:“那你江秀芸江大老板打算什么时候露脸啊?”

      说起“露脸”,按下的气又往上涌,秀芸道:“就看您朱师父啥时候准弟子了?”

      隐约猜到是那天的话让这小子听了去,朱莲芬叹了口气:“我对你可是真心指点,你这小子可别错会了意!”

      “错会了‘意’?什么‘意’?谁不知戏子无‘义’?咱们不过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都是下九流的料!”

      朱莲芬听了这话,俊美的脸立时拧得歪了个样子,手上尺来长的大折扇往他头上就是一劈。痛得秀芸眼冒金星,突然探手抓住朱莲芬的双臂,顶头撞来。

      那秀芸究竟只有十四岁,何况朱莲芬唱戏之余也练两手太极防身,几下就把秀芸丢翻在地,抬手要用折扇打,忽然想起这扇子上还题着王爷的款儿,当下把扇子反手插在腰间,随手从砌莫堆子里操出一把平日打把子用的木刀片子,把秀芸反手拧住按在一张桌子上。

      秀芸只觉得那足有四五寸的木片子兜着一股冷风,然后臀上一痛,觉得手劲儿又狠又辣,秀芸看不到朱莲芬,但是也可以猜到他一定恨得脸都走了样子。狠命一咬牙,把这火辣辣的痛压在心中。

      朱莲芬极力打了十来下,见秀芸不出声,便停了板子,冷然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我那日对你说的话,你可听进了半点?”

      挨了朱莲芬下死手的几下,秀芸着实有几分透不过气来,哽咽着忍住没有哭出来,深深吸了口气,回道:“幸好也只听进去半点,要是都听进去,我这辈子还不成你碎催了?”

      压在自己后身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然后松开,只听的“忽”的一声,又一板子打在臀峰山,果然是猜中这姓朱的心思,恼羞成怒!

      朱莲芬这一放手退开几步,手挥的更远,着身更是吃痛,见秀芸依然不服。便往他腿间抽去。

      秀芸着了这十数下,又忍着,当真是其苦难堪,连口大气也转不过来。只觉得屁股上一阵阵肿胀的痛,全副的心思集中在那儿,只等来个人,好结束这一切。冷不防大腿间忽地被打,全身都是一抖。大腿间肉薄而嫩,不比臀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剜心的痛刺得实在难当,刚才一口气忍得痛尽数席卷而来,带着本来就打在眼眶里的泪,一声惨叫夺口而出。

      朱莲芬却是怒火攻心,也不管秀芸是否可以忍受,一下又一下只管往腿间里侧打去。秀芸两腿不住打颤,哀哀的哭泣出来,却不肯示弱,任由朱莲芬打来。不一会汗如雨下,觉得腿间微潮,痛也更是难忍,想来依然破皮出血。

      此刻一班的戏子走了个干净,有的也是下人在别的院子里。连劝得人也没有,只道何时是个了?泪眼迷蒙中看到刚刚洗完衣服的长英搽着双手走来。真如见了亲人一般,却是欲高呼而无力,几乎是嗫嚅道:“阿英!”

      长英不知为何满班的人去玩耍,偏这朱莲芬在这里教训徒弟。紧走几步待要质问,又不知如何问起---本来秀芸就是后辈,何况朱莲芬势力堪惧,口一开间去话又吞回,只是吸了口气。
      秀芸埋首臂弯休息,朱莲芬去看见这长英想问又怕的神情,不由一声冷笑,把木刀往地上一掷,看看立刻瘫软在地的秀芸和木然当场的长英,对着院门道:“别后悔!小子!”撩起袍角,大步离开。

      八月中秋一过,翘首而望是九月重阳,戏子们常常无端的有些儿纳闷,偏是别人阖家相聚,传杯唤盞的日子,这一行却不得清净,还得给别人找乐子,不得清闲。

      朱莲芬呷了口茶水。一到春秋换季的时候,就要咳嗽,嗓子充血,后来比较注意保养,可今年还是觉得嗓子不舒服,有些微咳。眼盼着重阳节就到了。他觉得烦闷,一来是嗓子不适,休息了两天没唱,觉着浑身不得劲儿,二来自从那日和秀芸一场恼,让他觉得窝心。每每听见秀芸年轻而清亮的歌喉回荡在院子里时,别有一番凄凉滋味涌上他的心头。

      两个人的关系是着实的好过一程子,天天在一处。现在不独他,就是戏班子里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两人老躲着,至少秀芸是老躲着朱莲芬。远远见一着就赶快的低头离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有人说是朱莲芬拿住这小芸子什么把柄了,怕的;也有人说是这姓朱的教徒弟一向就是刻薄,不让人间露露脸,怨不得秀芸不爱跟他一处,只好躲着。流言多了,澄清是越描越黑,不理会又是默认。朱莲芬位高已久,又不便十分追究,反正平时和他搭理的人就不多,现在走哪都觉得有人翻着眼看自己,就和当日桂芬和自己置气时差不多,后来桂芬唱不动了,还是和自己一块照应着,但终究隔着一层心事。
      长空飞过一列大雁,凄清的鸣叫,萧飒已极。他起身抚平了一下长袍上的皱褶,绕到后院换衣服,等会又得排戏,班头坚持要彩唱,好习惯习惯,不然到时候真上场又缺这个少那个。

      一屋子乱糟糟的,个人忙个人的。虽然秀芸老和他别扭着,可是还没有当众撕破脸皮。管戏服的老头子还是让秀芸把裙子送到他的面前,就向几天前一样。秀芸不想当众和人闹腾,而且恨在心里,没有个冠冕的理由,闹也是吃亏。木着脸把裙子捧在手里来到朱莲芬的面前。

      朱莲芬看他规规矩矩的走来,正眼不看自己,只把地下盯着。就讨厌他这阴不啦叽的样儿,坐下来先去勒头。秀芸还是木着一张脸帮他。朱莲芬从镜子里看着他气怨的神色,还带着少年人才有的气性,又是伤感,又是觉得有气。秀芸帮他扎着发网,又不像平时那样提醒着和他说话,满以为朱莲芬会配合着自己,哪里知道他在发神?手往后一倒,朱莲芬的头却不动,扯得朱莲芬几乎跳起来。蹭起身子扬手就想给他一耳光,清脆的声音让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这里。

      无限的委屈涌上心头,秀芸护着脸,泪水直打转儿。这幅怪是可怜的模样倒叫朱莲芬叹了口气。秀芸愣了一下还要上来帮他整理行头,朱莲芬失落的道:“你走吧!”

      手有些抖,轻轻地碰了一下头发,刚刚一触,朱莲芬用更大的声音喝道:“走!我自己会来!”

      秀芸一咬牙,转身摔着门就离开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怔怔的掉泪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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