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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授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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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瞧,识字儿的吧,读来我听听!”
望着宣纸上恭楷临下的一首七言绝句,秀芸微微有些茫然,不知道朱莲芬把他叫来就认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同行是冤家,他自在光裕堂与秀芝,三庆班与桂芬一场,对于这些人,心里看着都有些发毛了。他觉得这首诗与自己猜想的主题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还是硬着头皮,去读,也多亏在那堂子里近四年,不然也不认得。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年功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算是首励志劝进的诗吧,他从来就没有去读过这类诗。堂子里的功课一切都是为了风月场中的游戏设定的,让那里的娈童在应酬之际,可以词藻华美,才思敏捷。这二十八字浅显至极,他不觉得如何,想必那些言辞婉转的秾词艳曲而言,这首诗是在世太白了。估计是这姓朱的写的大油诗,不过押韵而已。
大概也是看出这小子的不以为然,朱莲芬却只是一笑,道:“太直白了?不够你典雅风流的脾性?”
被说中心事,秀芸脸上微微一红,尤其是那“风流”二字,更让他窘在当地,不知如何做答。
朱莲芬却不管他的尴尬,似乎是自言自语的在说:“这是陆游的诗,传颂千秋,许多人是熟知末后二句的,殊不知这头二句之意蕴,亦见功夫。”然后回头望着秀芸道:“你说呢?”
秀芸心道,无非是教训子弟要勤学于少年,又有什么稀奇处。耳听莲芬继续道:“少年时血气方刚,锋芒外露,借着这气势,也可以有些小成。后生可畏,畏的是出生牛犊不怕虎的那股子劲儿,像卧龙抚琴空城,还是司马的两个小子想着要往里闯,可惜他老子不让,不然也没有《失空斩》这出戏了。其实要说韬略,俩小子差远了。”
秀芸听到这里,越发的不着头脑,话是有些道理,可是我一戏子,又不上马提弓的,说这个是什么个意思?当下赔笑道:“朱老板,您有话请直说,小芸子脑袋不好使,您就别和我绕圈子了。”
“嘻嘻,你这脾气呀,不过和我也差不离儿。你说说咱们唱戏的什么最是本钱?”
“当然是嗓子了”心到,这还用问?
“也对,可最多也是对一半吧!唱念一体,做打一体,如果没嗓子,只好去做刀马戏,那时样样行头砌末都要本钱,唯独有好嗓子,才是走哪不怵。可是少年小子嗓子总是好的,到老可不好说。可你瞧瞧那天和你发疯的桂芬,嗓子不到二十就倒了,像以前也有好些同行,三十岁前还不错,往后就不行了。像程大老板,奔五十的人,唱的还那么着够味儿,可不是为着嗓子好哟!”
这下秀芸算是听出味儿来了,忙着请教道:“那是为的什么?”
朱莲芬不由三分得意,将那折扇潇洒的往那首诗上一指,道:“就为这少年功夫老始成。年轻时谁没个力气,唱得时候就傻卖力气,不惜嗓子,味倒是冲啊?可惜这样用嗓子到老时就不行了,像以前这里有个唱老生的,年轻时和程长庚老板有的一比,一过三十,就不行了,把《李陵碑》的腔都改了,不然唱不上去,这样力气到是省了不少,可惜整出戏的气儿全散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气’字儿。”
说道此处,秀芸不由万分欣喜,看着朱老板一副落落寡合,不待见自己的样子,此刻却和自己掰扯些真话来。自己唱时也觉得,声音一味求高,多用大嗓,浑身卖力,唱下来就觉得高是高,好是好,可累得慌。看朱唱时,几乎口唇不开,唱到高处,也还像平日说话一样透着轻松,听得人也不累。原来是自己傻卖力气。
朱莲芬借着道:“少年时,嗓子冲,扮相好,身段也灵活,但你去问问听戏的行家,他们都说这么着唱一来听着费劲儿,二者这戏子不长远。是,谁不想着年纪轻轻儿的,趁着花好月好,出个名头。可是咱梨园行可不是堂子,你甭以为有个脸蛋身材人家就会买你的帐。说到底,你要想人前显贵,这人后受的罪可不是一年两年,少年时要养功夫,养气,到了后来才见真章!这也是唱戏的苦处,一辈子的心血,要到了不贪享乐的年岁才能够有所成就。那也是看本人了,是卖个年轻,还是养个真气?”
说完,一双精光闪耀的眸子看像听得已是痴了得秀芸脸上来。
“春宵酒啊捧金樽,高裴二卿殷勤奉。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一樽。”
有几分痉挛的手,手心里打着桃红的胭脂,随意的举起琼浆一樽,泥金的折扇漫不经心的一挥,半掩万种风情的脸,一抬头,一掷杯,眼光迷离,神采醉人,撩拨的满朝文武魂魄游荡,掩盖了六宫粉黛颜色具失。
然后款款起身,在柳摇金牌子中,起舞婀娜,曼舒广袖。
秀芸漠然的站立在舞台的一角,把持着宫扇的手都举得有些麻木了。任那台上丽人如何歌舞臻妙,他却无动于衷,自从那天和朱莲芬一室对话后。他便不再唱戏时毫不惜力的用真嗓唱戏了,跟着他学如何养气,如何运气,再如何以气催声,仿佛在这样的训练中,确乎有不小的收获。每每当他看见朱莲芬在舞台上娴熟而从容的运气歌唱,声虽微而音不弱,歌虽高而气不断,悠悠天籁,贯满全场时,他渴慕万分,年已三十有五的人,还依然风韵天纵,满台生辉,的确是功夫所致。但是,这多少功夫,老而始成,他如果仅仅是一个戏子,希望独树梨园艳帜,他会耐着性子去等,去锤炼,直到一朝破壁,化蝶生神。但是每当他看见长英那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就觉得,自己不可以在这样无休止的等下去,他要是自私的,想把长英就这样拉在身边,那么,等多少日子,都不在乎。或者,根本就不去等,就这样下去。但是,那日长英一蹭身的动作,让他觉得,长英最初他想找的靠山,也不是后来他希望做伴的朋友,他是真的爱上了这个昔日的公子爷。
何况,那台上舞胜天魔的朱莲芬是真的在指点一个后辈的明路么?还是用一种堂皇的手段,让自己锋芒难露,才艺不显?这一个月来,他满心都在其中徘徊,自然功夫做得也不及过去了。
锣鼓收声,主角仪态万方的款步下台。剩下一群龙套,迤逦在后。是众星,拱他那一弯新月。
照例打赏,一群龙套望着一食盒的点心,心里满不是味儿,但是唱戏,一般的下功夫,最后没有天赋,也只好临渊羡鱼,任由一个个光华四射的角儿独立风骚。
甜而不腻的切云片夹着桂花淡淡的清香,但是吃在秀芸的嘴里,却是嚼蜡一般,清灵灵的瞳仁一直在和太监说话逗趣儿的朱莲芬身上打转。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只恨八月秋风乱,把青烟般调笑的话语吹得无所依定,抓不住究竟说了些什么。
其实,有时就算说话的人再怎么着轻言细语,让那旁边的耳朵痒痒的难耐,只要说得是和自己利害相关的话语,再背的耳朵,再不顺的风,也是可以听到的,那公鸭嗓子溢出的:“那小子呢,还…”不过数言寥寥,就让秀芸立刻停下咀嚼,把一块点心全部塞入口中。气有点闷,但是至少是全神贯注的,不会让一个字儿走漏。
“我怎么会就这么让他……”
“也是…就一个初出茅庐的…比您那是…”
“不知万岁爷那儿…,这个,公公?…”
“呵,朱老板,见外了不…这不还有咱…心好了…”
“哟!那我可得好好……”
“那咱可就…得,还得去伺候…你可不知道,见儿天的问着…告辞!”
最后那“告辞”二字,既是说给朱莲芬听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的,所以声音格外的宏亮,还沉浸在刚才听到的断断续续的对白中的秀芸为这突如其来的高声着实吓了一跳。一个哆嗦,满嘴糕点上撒着的椰茸屑就呛进了嗓子,奈何切云片又绵又糯,塞在嘴里吞吞不下,吐吐不出,立时面红筋涨,咳嗽起来,几个人赶忙上来帮他拍。弄得好不尴尬。
那公公不过当他小孩子没吃过好的,一下子咽急了,一笑而去。秀芸呛得却是涕泪齐流,好容易把气儿顺过来,任由长英用手替他揉着胸口。朱莲芬看着那还挂着些泪花儿的眼睛带着些愤恨的神色,是呛着的人都眼睛好翻白,大概是自己多心了。略一迟疑间,看着遥遥而来,在秋气已重的八月还挥舞着折扇的王爷,赶忙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