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花问梅》萤飞秋窗

4、好个梅墨清

　　旋花就是旋花，无论是揣着那八百年的修为，还是如今只五百年的道行，即使幻化成形，有手有脚有骨有心，旋花依然是株杂草。平淡无奇的外貌，纤细瘦弱的身体，双足点地莫名的痛楚便随着足尖向上蔓延至四肢百骸。寻常女子的美妙没得到一点，背脊传来的刺痛让她感到还不如做棵混日子的草呢。

　　挫败感油然而生，亏她还兴冲冲地连蹦带跳跑去李夫人的居处寻月季仙子，想好好显摆来着。

　　“长得真丑。”

　　月季仙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直言不讳的言语像倾盆冷雨，虽逗得李夫人扑哧一乐，却白了旋花一张小脸。

　　绛紫长裙外披对襟鹅黄断襦，腰系藕粉飘带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悠悠荡荡，伸出一指虚空画了个圈，月季仙子仿佛没看见她脑袋上的乌云罩顶，“面似芙蓉未出水，腰如弱柳能挡风，你这是变成了个甚么模样啊。就连已经微不可弱的道行竟也退至如此？！哎，失败，失败，你这旋花怎的如此失败!”

　　旋花内心已是倾盆大雨，低头沉默不语，后退两步转身欲离开此处，太丢草了。她又不是来显摆自己美丑的，她照过荷塘的水，知道自个儿没有幻成天仙，她单纯只是想来表达一下她化形成功的喜悦。这月季仙子都已迈入仙门了，怎的说话还是如此刻薄伤草心？

　　“回来！”这旋花还说不得了？眼瞅她已退至门槛，月季仙子拉住了她，没好气的给了她一个白眼，“怎的？伤心了？”

　　点点头，又摇摇头，旋花倒是把她弄糊涂了。葱白小手捂上她的额头，这修行修傻了脑袋吗？

　　“小月儿，别闹她了。”粉色长裾暗绣玉簪花，缎锦金丝束腰，云岫浅蓝外衫，青丝绾起一只桂枝金步摇，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七月花神李夫人款款走向两个小姑娘。

　　芊芊素手温柔地抬起暗自神伤的小脸，“傻丫头，一具皮囊而已何至于此。”不期然地，她望进一双盈盈含泪的墨瞳，不由失笑，“怎的还就哭了呢？受委屈了？”

　　“夫人……”岂止委屈，越想越觉得自个儿可怜，鼻头一酸，嘴一瘪，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旋花不争气地真哭了。

　　李夫人以眼神制止月季仙子欲拍上埋进自己怀里露出的半个后脑勺的小手，“小月儿不是埋汰你，她是太替你担心了，如今见你化形后毫无变化更证实了你灵力不够强大。你的法力又怎的会退至如此？”她清楚记得自己管辖之内每株草木的道行修为。梅掌司带走旋花时，她明明已有八百多年的修为了，而现在的旋花，气息微弱，灵力却一目了然，下阶小妖也比她强太多了。

　　“我醒来时已是这般模样。”旋花没有告诉李夫人月老殿发生的事，看情形梅墨清隐瞒得很好，她又何必给一向怜惜自己的李夫人心中添堵，“掌司上仙说可能是太多次化形失败消耗了修为。”当然，这句话也不是梅墨清说的，是她曾经听月季说的。

　　每年每天，每时每刻，百花园内化形的草木经历着成功与失败。成功的也只是迈向成仙的第一步，往后的路更难，而失败的下场更难言。时机、天意、自身三者缺一不可，若是不得当，或法力尽失，或修为倒退，更甚者精魄燃烧再无生机，化为百花园土壤中一搓草灰。

　　她们就亲眼见识过一回。

　　白莲妄想在数九严寒与一株腊梅一争高低，只怪王母娘娘对着腊梅的有感而发，“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真不知若是有一天百花齐放，你可会成为一枝独秀？”

　　王母身边的玉帝笑而不语，玉帝身后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终是静默了。众神散去后，百花园倒是一反常态的沸腾了!先数那株被夸赞的腊梅，虽道行只二百多年，立时释放所有灵力，一树梅花怒放得更为卖力，寒冷的空气中梅花独有的淡香变得稍稍浓烈了起来，沁入心脾。

　　“哼，小小梅妖妄自尊大！”

　　“痴心妄想罢了！”

　　“王母娘娘随口一说还当真了不？笑话！”

　　一时百花园吵吵嚷嚷，纷纷扰扰。素有百花之王美誉的牡丹当然不服气，伸展着花枝摇曳身姿，灵力迅速释放开，。紧接着，总是与牡丹作对的那株十八学士红山茶，花未盛放已是香气隐隐。
　　月季悄悄俯下枝蔓，问昏昏沉沉也坚持看热闹的旋花，“你瞧谁会赢？”

　　“不知道。”旋花软趴趴的枝叶耷拉着，她只是好奇，这么冷的天，她们会不会冻死啊？

　　眼见着，紫薇花已满树，丁香渐渐紫色成串垂下，菊花想来个满园黄金甲，海棠本就属冬季的花种，拼了道行也要开得更艳更红……除了蕙兰、白莲等少数还维持着清高，不屑于她们争奇斗妍。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朗朗念之，一个明亮欢愉的声音插入了这繁花似锦之中，青色长袍下，净足赤露。

　　牡丹得意洋洋，香气更为浓郁。

　　“休要胡说八道！”那个声音却激怒了一旁的白莲，“百花从未齐放，何来的芙蕖净少情？！”

　　“那你就开花啊！”牡丹花枝乱颤，吃吃的笑道“只怕是畏惧严寒不敢吧？”

　　“谁怕了！”争论中，白莲黯淡的枝蔓竟开始散发出白色的光芒。

　　“白莲啊，就算是本尊唐突了，不要意气用事哦。”

　　惹起事端的青袍主人，若他当初不多嘴说这句，若不是他的话语听来轻佻，隐含着调笑的意味，白莲也就不会一时糊涂而后悔终生了。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花开并蒂莲。一茎弧引绿，双影共分红，花谢何同心。

　　想到这儿，旋花突然发现一个被大家忽视了几百年的问题，猛的望向舒适的靠在床头翻看卷册的梅墨清，他！他当初……

　　“怎么，又练不下去了？”眼皮未动，头也不抬，梅墨清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能感应到她的视线。

　　“我……我累了！”转念之间，已将问题咽进肚里，她不敢问。

　　“三炷香的时辰未到，你的神识倒是乱了一柱半。”小小旋花跟他耍心机，当他睡着了么？在这掌司殿中谁都别试图蒙混他。梅墨清根本不信她的借口，“去，再点上三炷，重头开始。”所剩时间不多了，她再继续懈怠下去，结果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当然，他也从未想过替她承担。

　　“是。”

　　她不想步上白莲的后尘，乖巧的听话领命，燃香的双手微微不住颤抖。

　　梅墨清与白莲之间有何恩怨她想知道，他为何要借牡丹激怒本就无心参与其中的白莲？

　　并蒂莲同根同心，一株消亡，另一株也迅速枯萎。百花园也安静了下来，那株腊梅不知何因也收敛了花枝，只余一缕冷冽的淡淡香气，若有若无。

　　白莲的香消玉殒，是掌司上仙的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

　　她不敢问。

　　李夫人也曾对她说，即使修为后退也不用害怕，有梅掌司的照应，暂时没有谁敢欺她，让她安心修炼。

　　夫人啊夫人，最害怕的那个正是眼前这位整日相对的啊！她好怕自己不知何时会得罪他，然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今晚是不准备休息了吗？”

　　书卷不由分说砸上她的头顶，梅墨清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床，来到她的身边，凤目尾梢上挑，墨沉如水。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神游太久仍有部分陷进当年的思绪回不过来，只得愣愣的看着他。他在另一个蒲团上盘腿而坐，“跟着我念，再走神就将你打回原形。”

　　呜，悲切万分的旋花认命地闭上眼睛。

　　“稽首皈依苏悉帝，头面顶礼七俱胝……”

　　梅墨清开始念起了心法口诀的第一章，清心咒。

　　修炼，先修心。

　　当她终于一字不差的背诵完全篇清心咒时，天色已近拂晓。没有勇气去看对面那位的脸色，三炷香的时辰早过了许久。

　　“去歇着吧，午时过后继续。”意外地，掌司上仙没有责怪她，也没骂她笨？！

　　旋花立即感恩戴德的连滚带爬，爬远了—真丢脸，腿麻了。

　　看着远去的可笑背影，梅墨清深感无力。果然靠半余精魄还是太吃力了么？轮回殿重启之期只剩四十年不到，她能否赶得及？

　　午时未到，旋花已静坐于掌司殿香案前的蒲团上，少见的主动。正襟危坐的她，一头柔顺的青丝垂至腰际，与他一般未绾未系松松散散，白色斜襟墨玉绿短袄，湖绿色长裙沾上一些香灰，裙摆边缘露出一点青草绿。双眼紧闭，小巧的鼻子下苍白的唇瓣喃喃自语，仔细听来正是昨晚教与她的清心咒。

　　是了，她若是不背出声音就不知自己背的是什么，真是棵笨草。未语，梅墨清踱步至书案入座，翻开了昨晚被她所扰未来得及看完的卷册。

　　日子，一日重复一日。背心法，习口诀，习口诀，背心法，日复一日的枯燥无味。

　　终于这一天，掌司上仙去了紫金阙，需过些时日归来。旋花如无人看管的天马，撒了欢地上蹿下跳，把整个掌司殿观摩了个底朝天。

　　梁是描金画梁，檐是兽首飞檐，地是石英璀璨，墙是洁白光滑，殿门正对黄花梨香案，供奉着玉清、上清、太清三位尊神，鲜果鲜花，清烟袅袅。她常用来打坐的蒲团就是寻常可见的芦苇编制而成，而梅墨清使用得最多的书案和椅子竟也都是黄花梨打造？！

　　还有那座不久前出现的隔断正殿与里屋，横着能与殿门齐宽的屏风，也是名贵的黄花梨？！屏风上无花无草亦无山河风景，“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字太多，她也就能认个大概，没兴趣往下念，瞥了眼长篇词句末最后的题词—浮休道人。她，也不认得。

　　罢了罢了，没有学富五车充甚酸秀才，旋花自知才疏尚浅，耸耸肩就把它给抛在了脑后，屏风后就只一柳木床，梅墨清歇息的地方，她早已瞧过，不做多想便扭头往殿门跑去—掌司殿其实也挺寒碜的，院落就一处，院中青石板铺成的小路通往殿外，沿着小路两旁栽种的几乎都是梅树，季节未到，所以她也就理所当然不知花开为何模样了。

　　“哎呀！”双手刚触及门栓，冰寒之气不留情地向她袭来，未曾设防被青光反弹跌倒在青石板小道上。他—掌司上仙竟布下了结界？！旋花呆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屁股上的疼痛却如此真实。

　　他凭什么把她关起来？!心头蹿升无名火，两手飞快比划在虚空画了一个结，被释放的灵力以食指用力送出，一道萤绿光束直指门栓—犹如雨水遇上棉絮，萤绿被青光慢慢吞噬，门栓却毫无动静。

　　“啊！”旋花抓狂了，继而又一道萤绿射向门栓……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直到她瘫软在地，汗如雨下。

　　放弃得心不甘情不愿，也没有办法，她只得另寻出路。记得上回去李夫人那儿她可是光明正大从掌司殿正门大摇大摆走出去的，掌司上仙也并无阻拦，为何这回他出个远门就要将她关在殿中？！不思其解抬头仰望蔚蓝的天际，连月老殿那只丑得要命的无毛彩凤也似乎许久未曾出现了呢。摒弃杂念，凝神细看—难怪呢！整个掌司殿的上空全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光晕，看似单薄却严丝合缝。

　　她的嘴角不住抽搐，一张小脸已是煞白，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好个梅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