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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忧思伯仁魂颠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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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我以为你不会伤心……
不,我没有伤心,不是伤心……
一座城池,人烟兴隆,桃枝妖妖,密密匝匝的飞檐,舞在湛蓝的天际,巍峨过九重宫阙的繁盛。春来,满城艳丽的桃枝,风过,漫天馥郁的香甜……再来,人烟荒芜,残垣断壁,焦黑的泥地上插满残枝……
她只穿着最平素的宫装,小跑着交臂撞入一个青色白边浅紫绣纹的怀里,一座城池便倾灭了……
心被生生撕裂,碎成一片一片……
眼前是一大片荆棘丛生的墨色森林,低压暗沉的天幕下卷起一团团迷雾,看不清前路,哆嗦着脚步向前迈进,衣衫勾在荆棘上,扯也扯不动……怎么,怎么会困在这进退两难的荆棘从林?
如果当初没有撞上太子,如今便会怎么样?
如果当初顺利离开了贝勒府,如今便会怎么样?
如果当初没有卖身,如今便会怎么样?
如果当初没有登上四阿哥的马车,如今便会怎么样?
如果当初没有轻信蔷薇的话迷失于京城,如今便会怎么样?
如果当初听从肖冉的话,没有从高架上跌落,如今便会怎么样?
……
她不断往回走,在每一个岔路口翘首张望,每一个岔路那边均是阳光朗照,春光明媚的绮丽……明明一片晴好的风景,却怎么走也走不进去,错失了,已经错失了!……泪水在悔恨失衡的心里翻江倒海地泛滥,顺着破碎的心涌出,漫出眼眶……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又是一夜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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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转过来,眼角挂着残泪,她轻轻坐起身,打量周围。还是那个四合院,一样的妆台,一样的屏风,一样的红绡帐幔……却有什么,不同了……
哀莫大于心死,便是这样,自己的错失,惩罚了别人,也便是这样,别人的错失,惩罚了自己……
“玉……”莹,枫妍从月洞门外绕进来,“筱玉……”
筱玉扭头迎向她的目光,只迟疑片刻,便露出一个坚定的微笑:
“姐姐,昨儿个我探你,今儿个轮到你来探我,咱们真是礼尚往来!”
既然一切已经不能改变,又何必再次扰乱好不容易平息的心绪?澄澈冰面下是如何的暗涌,她自己知道便好……
沐浴枫妍关切的目光,筱玉有口难辩的苦涩……既然孽缘起于她和太子宫墙甬道中的一撞,就让一切也止于她和太子之间罢……
起身罩上烟紫银丝素色夹袄,裹上朱红金丝五彩百合祥鹊绣纹的披风,筱玉携着枫妍的手一步一步沿着游廊,踱到湖边凉亭。几月未见,贝勒府中这一汪湖水更加恢宏,倒影着冬日清冷的景致,稀疏几丝冰冽波纹,有种不可言喻的肃穆宁静。
便立刻有小丫头携了褥子、靠枕铺在石凳和临湖的美人靠上,兰翠捧了两盏碧螺春过来搁在桌上。几月未见,兰翠已经养得面色红润,但其眼神依旧干净无尘,筱玉目不转睛地打量她,不觉温暖地笑出来:
“翠儿先撂开我们,让我同姐姐说会子话!”
兰翠留恋地忸怩片刻,招呼小丫头们离开。她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同玉姐姐讲呢!
静待她们离去,筱玉脸上的笑容缓缓消散,她正色对上枫妍的眼眸:
“姐姐今后有何打算?”
枫妍见她问得严肃,只得低了头细想一回,轻轻摇头叹:
“我能如何?你晓得的,阿玛要人照顾,我不过尽孝道,过一日算一日贝!”说罢,凄凄地笑一回,“阿玛同我……都是埋在土里的人了!”
“姐姐可将盘龙玉珏带在身边?”筱玉忍住凄切,不动声色地切入正题。
枫妍一怔,尴尬地点点头。叹口气从身上解下玉珏递给筱玉。筱玉接过玉珏,独山烟玉上,面目狰狞的盘龙恍惚咬上她手掌,那手吃痛地一抖,旋即将玉珏收入袖中。
筱玉转手端起一盏茶捧到枫妍手中:
“姐姐喝过这碗孟婆汤!”她笑,笑得酣畅淋漓,“一切重头来过罢!”
从头来过……
枫妍接过茶盏,定定地将眸子凝在筱玉身上。这般意志,柔韧坚持,浓浓化开……她笑得明媚,如六月朝阳,泪光潋滟,如波涛汹涌……她弧起嘴唇,笑着、抿着,相信一切可以从头来过,那笑容便从凄绝中透出沉婉,雷霆暴雨后,淡了云,轻了风,现出一曲七彩虹桥……
筱玉回转眼眸,伸手抚上石桌上的筝:“姐姐,这一曲,断姐姐前生因缘,续姐姐今世尘缘……”
她抬起另一只手,十指纤纤,轻轻拨出一曲《滚滚红尘》。缠缠绵绵的琴音在她上下翻飞变换的五指中起承转合。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一拨一撩,余音袅袅,升起淡淡薄雾,惆怅凄转,诉尽今生无奈苦……枫妍倚在美人靠上,捧起茶盏,依稀立上奈何桥畔,浮生一梦,历历在目。不是不怕的,不是不怨……心上厚厚的结茧一层一层解开,枫妍扯起一个笑靥,华丽凄绝,泪如雨下……
以为这一世,在将玉梨花转手送人的时候便已凋零,以后,即使活着,也便只是留一口浊气于喉间而已……却如何,却如何,如此委屈,如此不甘?
厚厚的蛛网,一只翩飞的蝴蝶舞动着翅膀,竭力撞向网心。覆满尘埃阴沉盘错的网破了,一只蝶挣脱了束缚,扇动翅膀冲出网结,而那只撞向网心的蝴蝶,却缠于断网中,愈挣愈紧……
“姐姐,仕农工商,任尔挑选,天空海阔,任尔驰骋,从今儿个起,姐姐自由了!”
筱玉勾指最后一撩,收了手,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游廊深处,四阿哥坐于朱漆廊槛,掩在繁密的枝桠后,遥遥相对。凉亭中,袅袅仙音传来,是震耳欲聋的凄惘与错失,他极目远眺,看不真切,却依稀觉出她心中飞蛾扑火般的坚持……心中纠结更甚,那泪光便在他眸中泛起……
一样的亭台楼阁,一样的墨色平湖,一样的湛蓝天幕,却有什么,不同了……
片晌,枫妍罢了茶盏,筱玉弃了古筝,两人拭干泪携手往游廊这边走来。四阿哥立起相迎,两人近了,却掩住心底的难过,满脸笑意岑岑,望得他不由一怔。
“爷”筱玉携着枫妍的手,“我送姐姐回府,用过晚膳再回来!”
他点头,伸手替她系紧身上的袍:“爷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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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街市人影稀疏,间或一两家酒肆正在打烊,斜斜地烛火透出来,扯起门槛窗格的影当街摇晃。又是一回月圆,清辉洒过冬夜沉郁的墨色,映上街畔青灰瓦上的薄霜,散出珍珠样璀璨的光芒。
从扎拉里大人家出来,筱玉有些薄醉。靠上马车颠簸的车壁,她阖上眼,独自沉寂。对面坐着四阿哥,沉吟中凝视她,一言不发。
她眼睛还肿着,淡淡桃红晕在眼周,衬着两弯远山黛影,鲜艳得片刻便要滴下泪来;两颊飞出醉意,嫣然绚如两抹正红的胭脂。她紧抿双唇,欲语还休。四阿哥眼中便迷雾迭起。他取出一管青竹洞箫,贴上唇,呜咽一声吹响,划破清冷长空,却是日间筱玉所弹的那首《滚滚红尘》。
筱玉胃内的不适在他箫声撩弄下瞬间汹涌翻腾,她惊呼一声“停车”,未及车身停稳,已急急跳落地面,跌跌撞撞地跑到街边,对着墙根一阵呕吐。吐完,脑中清醒几分,却再也不愿意坐回车上。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迎着浑圆的月,在街心拖出两道长长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他举起萧,箫声续起,专注于一曲红尘滚滚,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他心中淡淡的愁绪勾着悉数不清的怅惘一泻千里……
“爷竟也有不如意?”筱玉在哀怨的箫声中回眸嫣然一哂,“那不如爷也来饮一盏筱玉的孟婆汤,一切从头来过?”
映着如水的月华,她的眸中蕴着水气,目光竟是湿湿的。
不如爷也来饮一盏筱玉的孟婆汤,一切从头来过?……
他的心吃不住这重重一击,破了,碎成一片一片,随着风往深渊里坠:
“为何爷便要饮玉儿的孟婆汤?”
筱玉笑:“反正筱玉今儿个把自个儿埋了,顺便将爷的不如意一并带走,岂不便宜?”
她藉着酒气,舒展一个魅惑的笑容。那笑靥从心底攀爬蔓延,爬满一天一地的月色……果然,皎若朝阳,灼若清莲,如轻云蔽月,胜流风回雪……
这一个笑,他等了多久?海枯为山,石烂为田!却不该在这样凄绝的月下喧然绽放,缥缈得刹那便可逝去,仿佛从来都未曾盛开……
她是要他忘了她么?
却又为何对向他笑?
“玉儿的汤呢?”
他欺身上前,俯瞰她的脸。她往后退,“汤……”哪有真的孟婆汤……
“不如玉儿饮了爷的孟婆汤,一切从头来过!”
他再不迟疑,决然扯过她拥入怀中,一个绵长的吻封上她花瓣一样的唇,扯散她的意识抛在风里,散如飘雪……
忘了抗拒,忘了挣扎,忘了灼烧……他的怀抱温软安全,阖上眼,瞬间便可以沉入安稳,酣然人梦……
这是一个梦,一个涂满蜜色的梦,没有荒凉和凛冽,没有烈焰和灰烬……她阖上眼,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他不禁哂然,如此情境也能睡去,便只有她了罢!打横抱起她,却不登车,只藉着月色,抱着她一路走回贝勒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