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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十年一觉浮生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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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何说服得了佟贵妃?筱玉坐在清漆蓝帘的马车里,随车身悠悠颠簸,凝住对面四阿哥轻轻摇晃的青灰织锦衣角失了神。眼前满是佟贵妃掩在笑靥中的不舍:
“也罢,我这些日子原本不得闲,玉儿就随禛儿出宫小住,散散乏罢!”
……她明明不止一回地提出要出宫去住,可每一回,佟贵妃都一口回绝,却……
她无法企及的心愿,他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达成……
筱玉悠悠地叹一口气,细若游丝,几不可闻,抬眼望向他,又对上他深不见底的黑瞳晶亮地闪在柔和的脸上,耀得不能直视,不由一怔,旋即尴尬地别开脸,伸手去掀身畔的窗帘。
咚,十三阿哥送给她的那把玄铁古银鞘镶翠匕首随着她抬起展开手掌的姿势跌落于车厢地面,泄漏她的尴尬。她心中一紧,忙抬眼觑他,他果然笑得讥诮婉转,洞若观火,她于是好生懊恼,却只能垂下脸,俯身去捡那匕首,却不防他竟也躬身来捡……
陡然触到他温润的手指,她心里没来由地一抖。滚烫的炽烈顺着指尖灼来,将她整个儿灼了个遍。
片刻,脸已经烧得通红,那条凳就滑溜溜地坐不住,她尴尬地低垂着头,不知道应该叫他别过脸去,还是应该找个藉口跳车。
“玉儿竟随身带着十三弟的匕首……”
四阿哥细细地抚玩鞘身,悠悠地说。这匕首由皇玛父赐给皇阿玛,后来又由皇阿玛赐给胤祥,是一件稀世奇珍、价值连城的宝物。
“什么胤祥的匕首!在我手中就是我的!”她硬着头皮劈手去夺,被他闪过,“收着不用,难不成要供起来?”
他听了,嘴唇就弧开,吟吟地说:
“那玉儿的钗为何收着不戴?”
呃?
筱玉瞠目结舌地看他从袖中取出那只和田羊脂白玉东珠头钗……她一直将它压在枕下的……
死命地垂低头,筱玉两手揪住衣角来回拧、来回揉……他将匕首还回她掌间,她便将那匕首抽出来、套回去,再抽出来、再套回去……
他突然起身坐到她身畔,她不自觉地往旁边挪,手中局促的动作停也未停……
他……他款款将那玉钗插回她鬓间……
“在你发间就是你的!”
她的手便在耳畔柔柔的低语中一顿,心如同着了魔一般狂跳起来!咚咚,咚咚,好大声,她拼命向车壁靠,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生怕他发觉这震耳欲聋的声响……
马车终于在她不安的企盼中停了下来。掀开窗帘,朱漆木门青灰飞檐下挂着一对白色灯笼。她的心一颤,诧异地扭头望向四阿哥。
“扎拉里大人的原配夫人昨儿个过世了……”四阿哥温婉地说,“她毕竟也是你额娘……我过会子来接你……”
她过世了么?
筱玉难以置信地望向朱漆木门前高悬的灯笼,煞白的颜色好生刺眼!那个女人,那么娇横,那么骄傲,怎么会?……
十年一觉浮生梦……
描红镶金,悬着月白绣金祥云窗帘的豪华马车停在朱漆木门前一溜儿台阶下。艳丽的少妇在小丫鬟的搀扶下,风姿傲然地踏凳落地,身后,她的丈夫极有风度地躬身扶住她的肩,待她平稳站定后松开,然后信步下车……
她隔着打起的蓝帘凝望他们,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贸然闯入那幅夫妻恩爱,家庭和美图……
那情那景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那纠结的思绪片刻就可以复活,再次缠绕心间……却如何,瞬间化为一掊黄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眼前忽地幻现出前一世由高架坠落时那傍晚墨蓝沉淀着
五彩厚重颜色的天际,那瞬间亮起串串明丽如珠的灯火,那轻轻晃动开满枝头的白兰花,还有自己那浓密乌黑散落的头发……
又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劈啪作响,耳边又传来自己最爱的那首歌,歌词依稀可辩:
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用一场轮回的时间,紫微星流过,来不及说再见,已经远离我一光年……
她呢,她在临死的一瞬,眼中见到的是何种风景?耳畔听到的又是何种声响?
……
一双手扶过来,手指温润地抚上她脸颊:
“我以为你不会伤心……”他将她拉入怀中,“我们改日再来罢……”
她无力地摇头,泪水扑簌簌、扑簌簌地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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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漆木门吱哑一声开启,扎拉里迎出中门,一袭纯白长袍,清濯脸颊泛出苍白愁容。筱玉刚刚抑止的泪水一瞬间再次汹涌,迷蒙泪光中全是他耀眼的白发……
他曾经满头青丝……如今,竟再也寻不出一根……
筱玉跟随扎拉里穿过前厅,后堂,经由月洞门,走过九曲回廊,参天栾树下立着几间厢房。扎拉里推开正中那扇门:
“妍儿……你劝劝她罢……”
说罢,他踉跄转身。筱玉立在门畔,目送他一步一步走上九曲回廊,雪白的背影夹在蜿蜒曲折的汉白玉槛中,百转千回的迷惘。他走了许久也没能走出那回廊,一抹颤巍的白,仿佛已经迷失在那兜兜转转之中……
是什么东西在心中纠结成一团?筱玉抬脚往他身后追出几步,阿玛!她想对向他叫,却生生哽咽在喉。眼中涩涩的,浮起一层雾气。又踮足翘望了许久,直守着他出了回廊,消失在月洞门后,她这才怔怔地收了眼泪,对向空无一人的回廊发一回呆,转身进了厢房。
厢房内室雕花梨木床上,粉紫罗帷中,静静地躺着面色苍白的枫妍,覆在浅粉银丝四合祥云绣纹的被褥里,呆滞地仰躺着,一动不动地盯住帐顶,瀑布一样莹润的发丝愈发衬出她眼神的干涩。不知怎地,筱玉脑海中就蹦出那句“何事长向别时圆”……
“枫妍……”她轻轻叫,心中的伤感竟是难以言喻的厚重。
枫妍听见陌生的声音唤她,终于转过眼眸,望向筱玉。她眼里的疼痛竟是那样鲜艳夺目,莹莹的光辉仿佛要将她湮没。在这样绚如星辰的眼波中,枫妍眼底终于泛起泪花,干涸的枯井注满清泉,重新倒影出一世的悲凉:
“额娘昨儿个悬梁自尽了!”
枫妍缓缓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块雕龙玉珏,栩栩如生的飞龙首尾相衔盘在莹润通透的独山烟玉上。
盘龙玉珏?
筱玉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拔起,串上头顶。
为何不携盘龙玉珏来见孤?
就算你躲孤一辈子,又奈何?你已是孤的人!
他的话终于连字成句,在她的脑海中结出完整的意义,这一瞬,又如裂缺霹雳,将她的意识击得粉碎。她摇摇晃晃站不住,眼睛死盯住那块玉珏,她抖抖擞擞伸手掩住耳朵,害怕枫妍嘴里吐出那四个字……
“玉莹……”枫妍抬起手掌。
筱玉看见枫妍的嘴唇一张一翕,枫妍的手掌托着盘龙玉珏向她送过来,她惊恐地瞪大双眼,用力地摇晃脑袋,尖叫一声冲出厢房。
“啊——”她凄厉的尖叫,仿佛这样便能将那团阴影击碎。她嘶声力竭地尖叫,踉踉跄跄奔上九曲回廊。是谁,她撞入了谁的怀中,又挣出了谁的怀抱?是谁,谁跟在她身后疾奔,惊惶失措地叫她的名字?是谁,谁将她抱起,令她双脚踏空,四肢乱舞在空中?
眼前是一片眩目的光芒,眼泪开了闸门一般地涌出,大滴、大滴地滚落,她不停地尖叫,尖叫……直到终于软倒在谁的怀中晕厥过去……
四阿哥此刻脸色已经煞白。他拥住怀中软绵绵的身体,心内颤个不住。不该带她来么?
打横抱起她,她昏迷中泪珠仍止不住地滚落。四阿哥哆嗦着嘴唇,心中万箭穿心样地难过,一阖眼,两串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