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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流岚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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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流岚之死
下轿来一眼望见兰枝牵着吟儿站在阶上,遥遥目送一顶青布小轿在街角一转,向城东而去。
“爹爹!”
吟儿见我,蹦跳着过来张开手臂,我抱起了她,看兰枝扶着大肚子笑盈盈也迎过来,忙摆手道:“快进屋去,这样大风,小心身子!”
兰枝闻言止步,温婉一笑,应道:“是。”
晚席开在前厅,从大门进来,我把阿莲、忠兴、茹娘点着名的数落了一路。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个个没长嘴巴?不晓得劝一劝夫人!想是我平日太宽宥了,没教诲你们做下人的本分!”
“相公……”兰枝垂着满月脸儿,杏核眼儿也顺着看地,怯怯道,“你别恼他们,是……是我想送一送崔婶子,说着话儿就出了门了……”
“你也是!”我回过头来一口截断她,“这就快临盆的当口,由着性子逞强,万一有个闪失,怎么是好!”
“相公责备得是。”兰枝头垂得更低,嘤嘤道,“妾身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相公你……你别气坏了身子。”怯怯抬眼,匆匆一瞥,满目的柔情蜜意。
我轻叹,这一眼望来哪里还有半分怒气。拥起妻子双肩,柔声道:“府里的杂事你少操心些,这几天就安安稳稳在房里歇着,嗯?”
兰枝顺从的点点头,眼波流转,望着我微微一笑。她安静娴淑,动情的话语从不说的,感念欣然之情却都在温柔眸光之中传与我知晓。
陪着兰枝在房中用了晚饭,吟儿吵着要爹爹给骑大马,咏儿哭闹茹娘怎么哄也不听,还是兰枝接在怀中逗着才咯咯笑。
乱了一阵,总算吟儿也耍累了,咏儿也睡稳了。阿莲服侍夫人洗漱,我抱吟儿去卧房睡下回来,兰枝卸了妆披散了长发在床头坐着。阿莲移过灯台,出去时关上门。我看荧荧烛光下一幅淡雅庄秀容颜更增几分妩媚,忍不住俯身在她颊上吻了一吻。
“这可比先前还好看了,韩大夫真是好医术!”我轻笑。
兰枝涨红了脸,轻轻推开我,端容道:“相公一家之主,莫要调笑轻薄。”
我噗哧一乐,这也算轻薄了?倘若是云儿……咳嗽一声,忙扯开话题。
“崔夫人最近倒是常来?”
兰枝点头“嗯”了一声:“崔婶子喜欢吟儿咏儿,又怕我日头寂寞,时时过来照应的。”
“她倒好心。”我懒懒往椅背一靠,随口应道。
“是啊!”兰枝却是真心感念。
“相公。”
我贴耳伏在兰枝高高凸起的肚子上倾听,应道:“嗯?”
兰枝却又不说话,我见她神色颇为吞吐,不由直起身子,问道:“怎么了?”
兰枝抿了抿唇:“相公曾说崔婶子与婆婆姚氏本是闺中密友。”
我点头:“不错,但无端端就不来往了——我嘱咐你趁便问一问她的,怎么?打听到什么没有?”
兰枝犹犹豫豫。
我皱一皱眉。
“兰,你知道了什么莫要瞒我!此事可是与凤翔里早先的名妓白流岚有关?”
兰枝吃了一惊。
“相公知道?”
听这口气,我也是一惊。
“知道什么?”
兰枝掩着口,惊惶地:“没,没什么!”
“兰!”
我大为不悦。
提起白流岚三字,人人噤若寒蝉,她明显知道了什么,这般惊惶神色竟与临终时的双螺姑姑一般无异。
“兰,告诉我!”
想是气力很大了,兰枝被我抓紧双臂,痛得流出眼泪,死死咬着嘴唇,任泪水滚下面颊,不肯作声。
看她这般,我心中不忍,松开了手。
“唉……”我长叹一声,黯然道,“到底是什么事?你们一个两个都瞒着我?母亲病了九年,父亲英年早逝,难道……都与这姓白的女子有关么?她本是要嫁入沈家为妾,却竟然死在父母大婚之日,这般巧合,莫非……”
“她是病死的!”兰枝突然道,我有些喜出望外。兰枝看我目光射来,眸中波光闪动,头一低,分明的躲闪开去。
“白……白姑娘确是病死的。”兰枝低低声音细若蚊吟,“崔婶子说,当……当年凤翔里请韩大夫去诊的脉,说……说是痨病,治不好的。”
“当真?”我无来由心内空了空,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意外。
“相公疑心什么?”
兰枝忽然抬起眼来,望定了我。
“勾栏中的姑娘不爱惜身子,死于疾患也寻常吧。”
轻轻的话,淡淡的语气,但那冷冷的意思直叫心底一寒。
小盒子胡同那处院落,先买了一个使唤丫头,一个跑腿小厮,后添了个稳重点的老苍头,云韵自己挑了房里用的丫鬟。
这晚上分外不安心,摸出治她病的那张方子,命一个口稳的随从抓了药来,也不让备轿,就叫随从跟着出了大门。
偏有忠兴追出来,问道:“老爷这么晚还去衙门?”
我支吾道:嗯……嗯。”
忠兴一张黑黄的脸上总没什么表情,问道:“还是坐了轿去?下了雨路滑。”
我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心中叹气,这是何苦,在下人面前狼狈成这样?
忠兴垂着手,躬身顺眼的。
“夫人贤德,没有一点儿对不住沈家的地方——老爷快去快回。”
这分明是知道了。
他是沈宅老仆,在父亲跟前当过差的,我心里发堵,直想呵斥,也不得不看这张老脸面,不由忍了气,咬着牙道:“晓得了。”甩袖而去。
小厮开了院门,我亲手拎了药包往卧室去。一手推开半掩屋门,唤道:“云儿,我来了。”
屋内烛光暗淡,床沿坐着一个女子,淡妆散发,正解罗衫欲寝。听见呼唤,像是吃了一惊,一下站起来,手掩衣衫,抬起头来——却不是云韵。
我吓了一跳,急急退出门外,背后“匡当”一声,跟着女子惊呼“啊唷!”,我回头一看,小丫鬟阿沁把满盆洗脸水洒了一地。
阿沁看见我却是惊喜:“公子怎么来了?”忙回头唤,“姑娘,沈公子来了!”
云韵自廊下转出来,轻轻“啊”了一声,喜道:“你……你怎么又来了?”
“我送药过来,这就回去了。”我道,把她袖子一拉,指指屋内,“怎么有别人在里面?”
说着话,眼前淡影一闪,那陌生女子整好衣衫,娉娉婷婷走了出来,眼风流转在我面上一瞥,盈盈躬下身去,敛衽成礼,微扬了下颔,款款道:“奴婢给沈公子道福。”
饶是烛光暗淡,看不真切容貌,这份举止言谈看得我已然目中一呆。
“这位是郑姊姊。”云韵连忙道,“我向公子提起过的,公子记得么?”
“郑姊姊?”我微微蹙眉,一时回忆不起。
女子宛如莺啼的声音从容道:“沈官人如此称呼,哪里敢当。贱妾也是凤翔里中人,花名小岚。”
她微抬了面颊,淡淡一笑。
我早盼她抬头,细看之下,这张脸孔却并不如何出色,虽有八分姿容,只是五官端秀,并非绝色,眼角更有细细鱼尾,面上已染风尘。但见那眼风扫来,恰似春风拂面,那一笑里的风情却是足以荡魂摄魄了!
“郑……小岚?”我接了云儿递来的茶碗,忽然恍悟,“流岚?……小岚?
云韵抿嘴一笑,伸个指头在我心窝一戳。
“当真是七窍玲珑的心?这也能让你猜到!”她唇角含笑,自己倒带了三分得色。
“这位郑姊姊可不就是当年偷偷跑去白楼的那一个了。她学白姑娘的一颦一笑入了魔,见过的人都讲,不看面容,倒有九分神似呢。”
我“哦”了一声,笑道:“她的容貌也极好的,如今见老了些,当年应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了。”
“谁说不是呢?”云儿忽而叹了一声,“可是比起流岚姑娘来就差得远了。白姑娘病殁后,因郑姊姊举止学得肖似,慕名来的恩客越来越多,艳名也传得远了。她本不叫小岚,只因这‘肖似’二字,提起来都说凤翔里出了个小流岚,慢慢叫得顺口,本名倒不晓得了。”
我点点头,问道:“她怎地留夜在这里?凤翔里的规矩……”
云儿一笑,道:“那些规矩儿哪里管得到郑姊姊?她早先若想从良,也不知多少公子王孙在门外候着,只是她心早寒了,宁愿留在里中。妈妈们有她帮手调教新买来的小姑娘们倒很省心,因此下这多年下来,一直也不曾出阁去。”
我讶然半晌,点了点头。
“倒是个奇女子。”
我放下茶碗,拉着云儿坐在膝头,拥在怀中,温柔道:“云儿请郑姑娘来陪伴,想是太寂寞了吧?”
怀中人低低“嗯”了一声,随即又用力摇一摇头。
“不、不,公子,云儿不寂寞,只是……当日与郑姊姊一见如故,所以……所以才请了来……”
话说得长了,就咳嗽数声,我暗暗心惊,移了烛台,细看一回她脸色,痛心道:“云儿,你,你怎么病成这样!”
白天脂粉洗去,粉腮苍白,红唇失血,这憔悴面容在怀里犹自强颜笑着。
“公子不要挂心……咳……云儿不碍的……咳咳……只是……咳……只是晚间咳得厉害些……咳咳咳……”
我心惊肉跳的,把那撞进心头的“痨病”二字硬是从喉咙口压了下去。
云韵喘息一阵,抬眼望我,满目不舍之意,却道:“夜深了,路黑不便,公子早些回府吧。”
“不。”我抱得她更紧了,“我留下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