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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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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波
看云儿喝了药,又再三嘱咐好好休息,我方出了院子。
迎面走来郑小岚姑娘,阿沁跟在后面,双手捧的黑漆木托盘上放着两副碗筷,一个青花瓷的汤盅。
郑姑娘见我,盈盈施礼,语声徐徐:“沈公子这就走么?奴婢起得早了,下厨炖了稀烂的野鸭粥给云妹妹补身子,本想让公子一道也尝尝。”
我忙还了一礼:“有劳郑姑娘了!”昨夜我不期而至,搅了两姊妹秉烛闺话,更累得郑姑娘在客房委屈了一晚。
看她目中淡淡含笑,有相询之意,忙解释道:“在下这就要往衙门公干,有劳郑姑娘陪一陪云儿吧。”
郑姑娘淡淡道:“那就不阻公子了。”说着微偏了身,让出道路,双袖随身轻摆,入目便有一番韵致。
我握拳在唇口咳了一声,望着她微笑道:“云儿抱恙,郑姑娘如能常来坐坐,定能让她宽慰而得早愈。”
郑小岚眼不抬起,淡淡道:“沈公子若能常来看看,云妹妹一定也会大感宽慰。”
我面上一热,咳了几声,连道:“这个自然……自然。”
举步忙往院外而去,身后却听人唤道:“沈公子。”
我转头来,竟有些局促,目光也不肯落在她面上,问道:“郑姑娘还有何事?”
郑小岚伸臂来遥遥一指,我看过去,烧火丫头阿常端着药罐子正从厨房出来,往水池边倒药渣子。
“这药,公子可是在城东歧善堂韩大夫那里抓的?”
我奇道:“是啊,你怎知道?”
郑小岚闻言身子一晃,仿佛被大力当胸推了一把,竟向后连连退了数步。
我看她容色一下惨白了,心下大惊,赶走几步要扶,她撑着墙到底站得稳了。
“郑姑娘,你这是……”
郑小岚右手扶墙,背过面去,反着左手摆了摆。
“没……没事。”静雅的声音颤着,身子也簌簌发抖。
这情形怎叫人相信“没事”?
难道竟是旧疾发作么?看模样却又不像。
我疑窦更重,方要开口,她已转过面来,容色惨淡,却是一笑。
“沈公子快请吧。晚间倘若有空,记得来看看云儿。”
说罢也不等我答言,径往屋内去了。
一整日心绪不宁,着随从接了韩谅大夫去看云韵的病,下午回说已经看过了,也开了新方子。
挨到黄昏时分,把公事草草了结了,只说府中有事,推了同僚早定下的聚筵,急急忙忙就赶去小盒子胡同。
院门大开着。我略感诧异,难道知道我这时分会来?怎不见小厮柱儿在门外候着?老苍头吴伯也没在门廊伺候。
进门去便觉不对。
两个男仆不知去了哪里,阿常蹲在厨房门外,看着满地药渣怔怔发呆。廊下阿沁躲在墙根靠着柱子,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抹着袖子像是在哭。
我看满地狼籍,更有碎瓷、发簪、铜镜等物从内堂散落到院中,隐隐想到什么,心中吃惊,急往卧房处走。
老苍头吴伯不知哪里转了出来,见了我大大松一口气:“公子来了!正要到衙门找公子去!”
我看他面上青肿,竟似遭人殴打,更加心惊,一拉他手臂,大声问:“怎么了?遭了匪人劫舍么?云姑娘呢?可……可有……”
吴伯擦一擦嘴角血渍,喘一口道:“公子别……别急……不是遭匪……云姑娘受了惊吓……在屋里……没……没事……”
他口齿含混,夹七夹八说不清楚,我不由更加着急,撇开他径往云儿卧房门前去。
屋门紧闭,内里声息全无,我心下惴惴,就要敲门,房门“吱嘎”一声向内开了,一人急急走出来,我忙退开一步,险叫那人撞个满怀。
“郑姑娘!”我看清那人,心下一喜,没想到她还留在这里,有她在只怕不会吃了大亏。
但见郑小岚神色慌张,竟能失了卓然超群的从容风度,我一惊更不比寻常,望她秀美深蹙,愁容满面,一时呆呆怔住,不敢举步进屋。
郑小岚站稳,抬头看清是我,冷淡眸光波光闪烁,满面俱是愠怒之色,声音更冷。
“沈公子站在这里做什么?沈夫人兴师问罪,打到门上来了,公子不回府温慰发妻,到这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地方,没得沾染了‘狐臊妖气’!”
最后四字咬牙切齿,不想也知道定是沈府人的漫骂恶言。
我羞惭满脸,说不出半点辩驳之言,连连作揖,语不成句:“云儿她……她……她怎……样?”
“就快死了!”郑小岚恨声冷道,“不被你折磨死,也要被他们毒死,不如早早超脱,倒图个清白名声!”
侧身而过,衫袖一抛,狠狠打在我面上,我顿觉颊上一阵火辣。郑小岚头也不回,向前院就走。
我顾不上脸颊生生作痛,奔进屋去。
窗外暮色渐浓,屋内更黑。恍惚见一淡色人影俯了身子,前胸抵住床沿,长发垂到地上。
我的目光顺着发丝而下,便见一汪不知什么颜色流质滩在青石砖地,床上人咳得没了力气,只那样垂着发,一动不动。
“云儿!”
我嘶了嗓子唤了一声,奔过去搂住那瘦削身躯,抬她脸来,唇角一缕残血,面色惨白,没了人色。
“云儿!”我心如刀割,晃着她身子喊,“云儿!云儿!”
云儿低低呻吟一声。看她慢慢张开双眸,我眼眶一热,就要掉下泪来。
“公……公子……”
我将那孱弱身子搂紧,落泪道:“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我对不起你,我……我……”
“牧之……”
脸上一凉,她在我怀中伸臂,指尖轻柔,缓缓拭去泪痕。
“我……不怪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心中更痛,握住她手,哽咽不能成语。
“云儿……也不觉得委屈。”她微微仰面来,唇角血痕犹在,却弯起一抹微笑,“云儿……只想一辈子……跟着牧之,一辈子……住在这小院里,只要……只要你能来看我……就……就……”
一阵急促咳嗽打断她话,我看那苍白唇角又泌出鲜血,泪落如雨,愧疚痛惜无以复加。
云儿目中莹然,咳喘中双目一闭,两行清泪滑下面颊。
“可惜云儿……不能……陪公子了……我……我怎么也与流岚姑娘一样命苦……这样的病……只怕……只怕是熬不到除夜与公子团年了……”
“砰”一声门响,一人跨进屋来,大声斥道:“说什么傻话!”
郑小岚着阿沁端了热水进来,自己放下手中汤药,到了床前来伸手向门外一指:“沈公子请先出去,我服侍云妹妹吃药。”
我伸袖拭一拭双目,就要说“让我来喂”,一眼看见郑小岚面上肃容,一手直直仍指在门外,不由站了起来。
再望云儿一眼,也不答话,抬脚便向门外走。
身后云儿却懂,急急唤道:“牧之!你去哪里?”
我并不回头,咬着牙声音不高。
“云儿等我,明日便接你入府!”
跨进府门,一人低头直奔冲上身来,我抬手一巴掌掀过去,那人吃痛,噔噔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老爷?”忠兴捂着脸眼睛张大了惶惑的望我。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嚼舌多嘴的奴才!”
忠兴垂了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夫人呢?”我冷冷问,“打了人后可归府了?”
忠兴抬脸看我一眼,面上尽是忧愁哀戚之色。
我心中一沉:“怎么了?”
忠兴把双膝一跪,俯下身去。
“老奴该死!夫人她……动了胎气,韩大夫诊了脉,说……说孩子怕保不住了!”
我咬牙冷笑,撇下忠兴,到了后院,只见廊下园中聚了满满一府下人,眼望窗内,数十人鸦鹊无声。
屋内女子声音嘶喊道:“不!不!崔婶子,你告诉韩大夫,只要能把孩子生下来,不必顾念我的安危!”
崔夫人声音也已嘶哑,哭着数落道:“你怎地这样性急啊!那凤翔里的女人迟早得个不治病死的下场,这是做什么,非要亲自去羞辱她一番才罢?”
兰枝泣道:“崔婶子,我……我实在没法咽下这口气啊!我为沈家日夜操劳,为相公生儿育女,她……她是什么东西!竟比我腹中孩子还重要么?相公他居然……居然……”
我站院中,听见两人言语,如遭重锤击胸,浑身一震,脑中一片空白,耳中反复回响那句:“那凤翔里的女人迟早得个不治病死的下场。”
——那凤翔里的女人迟早得个不治病死的下场……
——那凤翔里的女人迟早得个不治病死的下场!
郑小岚冷眉恨声道:“不被你折磨死,也要被他们毒死……”
——不被你折磨死,也要被他们毒死……
——也要被他们毒死……
——也要被他们毒死!
——云儿!
我惨呼一声,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