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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夫复何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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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夫复何求
兰枝身子一天天重了,恶心、呕吐之症愈发严重,竟至无法进食。沈府常请的罗大夫束手无策,力荐歧善堂韩谅先生接诊。
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请韩大夫入府。心中却是忐忑,旦要明言莫提小盒子胡同之事,又觉无法启齿。
韩大夫把脉之后我吩咐忠兴请到花厅开方。余家陪嫁过来的丫鬟阿莲钩起纱帐,我向床里望去。
不过数日光景,妻子丰盈圆润的两颊已然凹陷下去,平日肃穆不苟言笑的庄凝表情被柔弱不禁的病容取代,撩动心中从未有过的疼惜之感。
我坐在床沿,将她额前一绺散发抚到耳后。她的肌肤细腻柔滑,苍白了的面容依旧端雅秀美。
我轻轻俯身去,在她耳畔柔声道:“渴么?可还觉得恶心?”
兰枝微微张眼,嘴唇动了动。我附耳到她唇边。
“妾身不妨事的。”她轻声道,“公事为重,不……不要耽误了……相公去衙门……”
我轻轻抚摸她的面颊,心中浮起一丝愧疚,柔声道:“不要紧。今晚我留在府里过夜。”
兰枝双眸张开了些,病中黯淡眸光忽而亮了一亮。我看她唇边弯起一抹微微笑意,被我握住的手掌心里渐渐温暖起来。
阿莲走来轻唤了声:“老爷。”我回头见门外忠兴在院中向屋内张望。
“兰——”我轻唤,将她手放进被里,掖了掖被角,“你好好睡一觉吧。”
她孩子似乖巧的的点点头,看我直身时忽然伸出手拉住了衣角,面上殷切留恋之色多年夫妻却是第一次流露,看在眼里,我心中大动。
我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不走,你睡一觉醒来,我再来看你。”
她轻轻舒气,我将帐帘放了,薄纱之后隐隐约约望得见那对舒心眼眸,安安稳稳阖上了,唇角留着温柔笑意,带到梦里去了。
忠兴气急败坏,说韩大夫不肯开方子!
我这一惊也非同小可
不肯开方子?难道竟是不治之症?
见了韩谅面谈,才知道是虚惊一场,不免责怪忠兴,早知他忠耿有余,灵便不足,但这么多年的管家做下来,怎地连说话也还是不清不楚。
不过忠兴万般焦急忧虑之下语无伦次,也不无道理。
眼下这一道难题当真不知如何能解?
二女咏儿出世之后,罗大夫早已明言:“以沈夫人孱弱之质,好好将养数年方能受孕产子,倘若操之过急……”
下面的话如今一一应在兰枝身上。
韩谅城中名医,自非罗大夫能及。他并非不肯开方,而是要问清楚了再下手疗治。只因有两条路等着主人家拣选。
以万全计,腹中的孩子是不该也不能要了,拖到如今打胎确实晚了些,但凭韩谅第一名医的手段,妙手回天,不虞有失。
另一条却是险路。
“想留下孩子也不是万万不行。”韩大夫字斟句酌道,“只是尊夫人要受多般苦楚,而且……”微微一顿,语气更见郑重,“倘若不能顺产,夫人或有性命之忧!”
我将此语转告兰枝知晓,她听了淡淡一笑,也不惊讶,轻轻问我道:“相公的意思呢?”
我早有决断,此时看到她的神色却有些心惊,沉吟道:“总要母子平安才好。”
兰枝将我手拉了一拉,另一手自枕下摸出一面小小铜牌交到我掌中。
“清凉山福寿寺的求子签最是灵验,重阳节时,妾身上山为相公算了一卦,求得这面签牌。”
纤纤指尖顺着铜牌上的几个字摩挲下来。
“三载弄瓦,壬辰无憾。”她双手合拢,拳起我的掌心,两人三只手掌紧紧握在小小签牌之上。
“相公,明岁不就是壬辰年么?算算日子,妾身产期应在正月……”
我心头一热,一把搂住贤妻孱弱之身。
“兰,日子还长,等你身体大好了……”
“不!”兰枝在我怀中直一直身,惯有的庄凝神色浮上雪白憔悴的面孔,看定了我双眸,病弱的声音很轻,却透出极大的坚决。
“妾身要为相公生下这个孩子。”
我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太行险了,而况也不见得就是男孩。”
“一定是男孩!”
兰枝大声道,突然目中滚下两行泪水。
“相公信我,一定……一定是男孩!”她伏在我怀中泣道。
我好生不忍,轻拍她背安慰道:“是,是,一定是男孩,还是沈家的长子。”
兰枝抽噎着,缓缓抬起爬满泪痕的面容,望着我,唇角慢慢扯开,一点一点绽露出微笑的样子,欣慰中竟带些许凄凉之意。
“长……长子?”她看着我喃喃道,“相公,我……我怕是……”
我掩住她唇,柔声道“你就是想得太多,才坏了身子。罗大夫不是说过,只要将养几年,慢慢也就好了。”
兰枝握下我手,轻轻摇头:“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是清楚。”
伸手来,拉我双臂环住她身,合上双目,似已心满意足,满面恬静安详之色。她将脸孔贴在了我的心口,自语似的声音极低。
“上苍保佑,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只要沈家有后,兰枝为此不寿,也……死而无憾了!”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韩谅击节赞叹,有意无意的眼风瞟过来。
那弦外之音实在太明显不过,我只得“汗颜”二字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韩某为沈夫人全力一搏!”
锦汝城第一名医确实不枉担了虚名。
那日后,韩大夫天天过府把脉,几乎一日一方,数十日后,兰枝气色红润,下床行走亦宛如常人,浑似没了受孕之苦。
夫人身子大好,沈府上下都喜上眉梢,我这些日子才留心,原来兰枝治家宽严公允,对下人又极慈厚,阖府之中没有谁不称颂夸赞的。
唉……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近一个月来,我去小盒子胡同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每与云儿相见,也是匆匆一晤,夜间总要回府陪伴病中发妻。
云儿的咳嗽仍未痊愈,似乎更厉害了些,韩大夫的方子也不曾换过,我问起时,她只道:“过了冬就好了罢,不是大毛病,公子不必挂心。”
我只当是有些着恼冷淡了她,心中抱愧,但府中之事着实放心不下,也脱身不得,见了面也只拿玩笑敷衍,却不敢提一个“留”字。
云韵梨涡浅笑,媚着秋水眼儿,斜斜瞥过来,只是不言不语。
我知她冰雪聪明,哪里欺瞒得住,眼见娇媚容颜,胜春花无算,忍不住勾住盈盈杨柳腰肢,脸凑在皓颈间嗅一啖熟悉而久违了的淡淡幽香,轻笑道:“云儿在恼我呢?”
“牧之。”她低低唤,向后仰了仰身。
“嗯?”轻吻被她避了开去,我抬起脸来。
“牧之……”她自己却又凑近了过来,蛾眉微颤,螓首低垂,靠在我的肩上。
“云儿……”我怀抱美人,有些心动神摇,窗外暮色四合,心中不免犹豫:今晚不如……不如……
胸前被什么轻轻一按,我低头,她拳着手掌抵在我的心口。
“你什么都不用说的,我都明白。”
她静静说着,脸仍低垂。
“云儿知道你的心,还不够么?”
我胸中一热,覆掌在她拳上。
“云儿……”
她轻轻一笑,终于抬起面孔,星子明眸狡黠的眨了眨,突然双手向外一送。
我受力踉跄,退开几步,等到站稳已经站在门外。
云韵手中湖蓝水帕向外一抖。
“公子慢走,恕云儿不能远送。”
盈盈笑声里关了屋门,那笑靥美轮美奂隔了门板,不复得见。
自小盒子胡同出来,我仍怔怔失神。
唉……有妾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