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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之七 ...

  •   之七此面

      皑皑南山,茫茫雪原。
      剑子默然站在山脚下,目光微敛,凝然不动。一把拂尘,一柄古剑,手中花灯烛火摇曳,白色的道袍下摆隐在雪色里,长长的衣带混杂着三千白发,在风中翻飞如舞。
      他静静注视着眼前的风波雪雾,面上无嗔无怒,不喜不悲。

      龙宿却在冷笑。
      下巴微抬,鎏金色的眸子上挑,嘴角只在一边勾起一个鄙夷的弧度。那原就生的傲慢的脸上,刹那间如凝了层寒霜,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眼前迷雾渐渐消弭,耳畔环佩声动,玎珰犹不止。雪地里的女子身着绿罗裙,面庞为垂下的发丝所遮挡,未能看得分明。只一双纤纤玉手摆在腰侧,细瘦羸弱,映着绿袖,苍白的不似真人。

      龙宿轻哼了一声。
      他还是那般微扬着下巴,目光锐利如刀刃,审视一般的从上往下睨着面前女子,一个来回过后,终于不咸不淡地开了口——
      “这样大费周章,却原来,是这么个……草精木怪。”
      那末后四个字,发声轻且浅,落地轻飘,尽是讥讽。

      雪雾中的女子却没什么反应,只低眼俯了首。再抬头时,墨黑长发落到肩头,露出一张清丽至极的美人面。
      柳眉细目,朝云发髻,额间一点花钿,颊畔一抹飞霞,依稀是旧时妆扮——只是模样虽温婉,眉宇间却单薄哀怨,乏乏的没有生气。

      “让龙首笑话了,”她声音微弱,语调平缓,嫋嫋只道,“似我等生来就卑微的山野草木,再如何修炼,也去不了一身的泥腥草气。”
      “哦?”龙宿挑起眉,微微一晒,语气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汝虽胆大包天,倒也还算知礼识趣。”
      那女子闻言莞尔一笑,当下并不多话,只侧过身去,面朝着一边的剑子,恭恭谨谨行了个礼。
      “见过道长。”

      风声呼啸,灯影下的白衣道长沉默半晌,像是在思量着什么,又像是在忧虑着什么,俄尔缓缓抬眸:“你知我要插手此事,故而用了传音入耳……”他微顿了顿,又沉声问道,“如今引我至此,可还有什么分辨?”
      女子垂下头:“道长通晓因果,事已至此,区区小妖,并不敢有何分辨。”
      剑子轻轻叹了口气:“我虽然已有眉目,却也是只知后果,不晓前因。故而才随你来此,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想那华胥的传言,失踪的男子,夜半的歌声,还有眼前这似已招认一切的绿衣女妖。种种表象前后相连,大致的情形也无外乎是妖孽作祟,惑乱人间。村口那棵大槐树底下,说书人百说不厌的俚俗传奇,口耳相传了这么多年,改了背景换了朝代,也依旧跳不出那么个俗套的结局。

      “知晓前因能如何?清楚明白又能怎样?”女子摇摇头,唇边似有苦笑,“我知道长法力无边,救人渡世,何不就此罢手,放我一条生路?”
      “寻得生路容易,”剑子静静地蹙起眉头:“只是,你要生路,他人又何尝不想求个生路?我只问你,村子里的那些年轻人,被你带去了何处?”

      桀桀一声怪笑,绿袖掩住了红唇,一直小心而拘礼的女妖忽然变了面孔,眉角高挑,笑容吊诡——
      “我若不说呢?”
      剑子也微微一笑:“不错,你若不说,我便要费力许多。只不过……”他缓缓抬眼,温和的眉目间掠过一丝肃杀,“这当下的情形,却容不得你不说。”

      “道长……”一阵静默后,女子又笑开了:“道长既知华胥之国,又何须多此一问?”
      “华胥之国……”口中默念着这四字,剑子淡淡道,“还是……直说是华胥幻境来的恰当?”
      “道长果真明见。”
      “以幻术迷惑生灵,岂非太过儿戏。”
      “是真是幻,在此在彼,道长又何必太过认真?”
      “……”剑子面上忽现怜悯之色,“我看你修行不深,妖力尚浅,耗尽平生修为,织就这一场华胥幻梦,究竟所求为何?”

      一语既出,那雪地中的女子猛的昂起头来,她嘴角带笑,身后绿罗纱裙华扇一般铺开,氤氲着逶迤一地:“所求为何,所求为何……哈哈哈,想那世人口中可遇不可求的荣华宝地,多少人烧香拜佛,踏遍了三山五岳,轮回了三生三世,想要求得个跳脱三界,不老长生。只是……”她声音蓦地放低,“这一番辛苦一遭磨难下来,得偿所愿的又有几人——到底是黄粱梦一场,是非无从断。那命中无有的,再怎么渴求奢望,也还是得不到。”

      “原本就是乌有之乡。”另一边,不语良久的龙首冷冷一笑,“从来无有之物,又有何可求之处?”
      那女子却收了笑意:“龙首大人说的是,故而那些凡人为痴妄所惑,生由此来,死由此灭,也无可厚非。”她撇开眼,又低声道,“道长,人予我所求,我予人所需,两不亏欠,又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万分不妥。
      剑子摇摇头,灰白拂尘拨向身后,声如叹息:“万物有常理,人死如灯灭,如真能以术法不老不死,便是逆天之行。”他缓了缓,又喟然道,“毋论是人是妖,是仙是佛,若是以长生为诱饵,视人命为草芥,便着实……太过狂妄。”
      十七十八,燕尔新婚的青年,恰似方才灯节上衣着鲜亮的少年郎。想那一夕之间寂灭的,皆是活生生的生灵人命——南山下,那向来温煦通达的道者负手拂袖,眼里一时如风雪侵浸,萧疏过后,却沉寂的波澜都不起。不过寥寥一句话,他却说的字字清晰,极是严肃认真。

      “狂妄么……”幽黯夜色下,看似孱弱的女妖不畏不惧,碧色的瞳孔深处暗暗闪过一抹精光,“也罢了。道长既然执意要个下落,那……可愿随我到那华胥之国,行走一趟?”
      “笑话!”紫扇斜划,雾起雪飞,风过处,女子苍白的面颊上顿时现出一道血痕。锦带珠衫的龙首高高昂起尖俏的下巴,眼里满是轻蔑,“凭何随汝走?”
      “凭什么……”
      殷红的血珠自颊边簌簌滑下,刺目又惊心,那女子亦不伸手拭去,只定定看着面前的白衣道人:“凭我手中的人命。”

      月色清朗,紫色的花灯烛火黯淡,照的剑子面上神色愈发淡然,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点了点头,只说:“好。”

      之七彼面

      山中夜,寂静,暗沉,不似城市中的夜夜霓虹,四望皆是深深浅浅的黑。

      龙宿独自站在窗边,长裤衬衫,刚刚洗过的长发束成一束,懒散垂在身后。晚气幽凉,他把窗帘两边拉开,上身斜靠在窗棱上。眼前是绵延的夜,点缀其中的灯火固然寥寥,月色却是皎然如雪,透过格窗,投射出人影,充盈着整片青石地面。
      白日里分明干了不少体力活,到了夜里,怎么好端端的就失了眠——龙宿在床上辗转了几个来回,愈发想不明白。
      既想不明白,便索性披衣起床。山间空气沁凉,倚窗望月,月亮是旅人消瘦的侧脸,隔着层薄雾,沧桑又寂寞,斑驳的没有言语。

      龙宿抱臂站着,唇角微下抿,面上没什么表情。月光从他身上静静流过,头发,额角,眼眸,鼻梁,每一笔转折,每一处线条,都静谧得像古早的默片,黑白底色,光影模糊。
      渐渐心定思沉的时候,耳边忽然有动静,细细听,像是桌椅挪动的声音。龙宿眉梢一挑,剑子的房间与他所住的客房隔着一道狭长的走廊,老式的房间多是砖木结构,没有多好的隔音效果。他犹疑了一下,打开门,走廊里黑乎乎的一片,尽头的那扇木质房门紧闭着,只在缝隙中透出隐隐的光。
      他微调了一下呼吸,走过去,抬手,轻轻叩响了门。

      里头的声音静下来,几秒钟后,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穿着睡衣、顶着一头乱蓬蓬短发的剑子从门缝中伸出脑袋:“龙宿?”
      像是有什么说不清的一下子东西涌到胸口,又很快平复下来,他微微一笑:“剑子。”
      “这么晚了,有事情吗?”剑子神情有些迷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了望屋内,脸上立时露出歉意的神色,“我看床脚有些不稳,正找东西垫一垫,是不是吵到你了?”
      他摇摇头,说:“白天不是说过,要陪我去屋顶吹吹风吗?”
      “诶?”
      “不打算践约吗?”
      “现在去?”剑子呆了呆,过了会儿,又答非所问,“你还没睡?”
      他低低笑了一声,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话有多多余:“你不也是吗?”
      “没睡是没睡,不过……”
      他凝视着剑子,忽然唇角一勾:“难不成,你是在等我?”
      “……喂,是说,遇事不要想太多。”
      “那,去不去?”
      “……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剑子的略带鼻音的声音闷闷响起。

      夜色静悄,耳边有青虫鸣叫。白日里用过的木梯还倚靠在墙角边,暗绿色的藤萝枝蔓像精灵的触手,慵懒地打着弯儿,拂在人的面颊上。
      不知历经了几朝几代的青瓦屋檐,黑夜里更显古老而沉默,脚踩上去,微微有瓦砾的轻响。龙宿和剑子并肩坐在最高处,头顶上是悬空的月,星星散在身畔,眼前黝黑的群峦犹如巨兽的脊梁,曲线起伏,涌动着神秘的力量。
      俗语里说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后深山风露沁人,剑子在睡衣外随便套了件米灰色套头毛衣,圆领粗线,睡衣的尖角翘在脖颈边,龙宿则披着风衣外套——他把目光投向远处,星空旷荡得没有尽头,风声过耳,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顿挫有轰鸣。

      “发什么呆?”这样静坐着几乎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剑子忽然开口了。
      他停了一下,默然一笑:“我在想象,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样子。”
      “你对这个很好奇?”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应该说,不光是对这个,我对这里的山,对这里的水,对这座道观,还有,对你……都很好奇。”
      “好奇心会害死猫。”剑子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脚边的瓦楞,“其实,就算是我一个人,又哪里会有什么不同。”
      他拿眼瞥过去,离得那么近,可以看清身边那个人白色的头发在风中微微晃动的样子。他盯着看了很久,慢慢说:“一个人,不会孤独吗?”

      漫长的岁月,独自一人,守着一座山,守着一座道观,晨钟暮鼓,过的完全不是想象中成年男子的生活——但是,却能那么自在安然,自在得仿佛天性,安然得近乎超脱。
      忽然又想起来华墟的第二天,看到稀薄的晨光中,这人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眼前的样子。像是罩着一层看不见的水气,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可是一眨眼,一扬嘴角,一声招呼,却又真真切切的无比动人。

      剑子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那你呢,和我一样吗?”

      他蓦地一怔,回过神来的时候,剑子已经别开了眼。龙宿凝神看着他,他却再不发一言,月亮底下,影像朦胧,那些眉间的深雪,眼底的细纹,唇角的弧度,无数的细节堆积在一起,堆成一张不动声色的侧脸。
      ——简直像在诉说无声的言语。

      龙宿的心底沉沉一撼。

      先前那种说不清的东西再度涌上来,仿佛一滴墨滴在心上,坠落,化开,然后不可抑制地漫漶开来。
      白天里他曾经问剑子,为什么不好奇自己到华墟来的理由,其实,同样的问题若是反问过来,只怕自己也得不出个所以然的答案。
      为什么要到华墟来,时光倒回一周前,那个初肃的黄昏,他加班加到很晚,公司的员工都散尽了,仙凤也被他赶回家休息,唯有他独自留在自己的董事长办公室里。那里是城市的中心,整栋楼房最高的一层,临窗而立,视线宽广,高高在上。落地式的钢化玻璃里映出城市里栉比的高楼,流丽的灯火,也清晰地映出自己的面容——

      下巴微扬,眉头轻蹙,鎏金色的眼睛冰冰凉凉,分明是最熟悉的一张脸,那一刻,却让他没由来地觉得陌生。

      一个人,不会孤独吗?
      不,不是孤独,用最最矫情的词语来修饰的话,那个时候的感触,大概是……寂寞。
      孤独和寂寞,本质上的意义完全不同。
      孤独是个体的完整,寂寞却是无法圆满的缺失。
      而过去的他,骄傲到不可一世,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所谓的寂寞也很美好。

      “龙宿,虽然我不知道你现在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但是稍微推想一下,大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没等到他的回答,剑子又淡淡开口道,“所以,在华墟的这几天,你大可以当成散心来过。”
      他眉峰一挑:“仅仅是散心吗?”
      “不然你还想如何?在华墟山上挖金找玉寻宝藏吗?”
      “剑子,”一瞬间灵光乍现,几乎是没头脑的,他陡然问道:“你的玉佩呢?”
      剑子一愣:“什么玉佩?”
      “来华墟的那天,我远远的看见你别在腰间的那块。”
      “那个啊……”恍然悟到他说的是什么,剑子顿了顿,接着微微一笑,“现在都不时兴把玉佩别在腰带上了,所以……我拿绳子穿上,戴在脖子上了。”
      “我能看看吗?”
      “诶?”
      “可以吗?”
      像是有了那么一下的犹疑,剑子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道:“……可以。”

      说完这句话,他两只手伸到脖子后,摸索了几下。龙宿看他指尖动作着,约莫是在解绳扣,三两下后,食指与中指从衣领中缓缓拉出了根拴着玉佩的丝绳——
      “给你。”

      拳头大小的一块玉佩轻轻落在掌心里,熨帖厚澄,因为贴身戴着,触手犹有温热的暖意。月光下,流转出细腻润泽的微光。
      龙宿把玉佩握于掌中,摩挲翻转,指腹过处,凹凸盘旋着久远纹路。此时光线虽黯淡,他却能看得很清晰,那白玉上头,雕的正是一张极细致的龙面。

      前额生角,目有精光,欲说还休,前尘过往。

      他闭上眼,又睁开,心里隐约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期待,像尘封了多年的东西要急于破土而出,却又在眨眼间被压制在一片纷乱的思绪里,混沌得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五指一点点收拢起来,过了许长许短的时间,他终于轻声开口:“这块玉……”
      “这块玉,”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剑子的声音听上去平静的没有起伏,“是一位故人所赠。”

      故人是谁,谁是故人。
      想问的话堵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口,却听剑子很轻松的笑了一声:“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戴在脖子上,还真是嫌重。”
      “真的吗?”他也跟着笑了笑,说,“那我帮你戴上吧。”

      话甫出口,剑子微怔了一下,然而不等他反驳出什么,身边那人已倾斜着上身,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过来。
      看不到动作,听不到声音,然而手指、目光、呼吸、体温,一切可以传递的东西,都通过空气轻触到颈后的皮肤,漫出一圈圈的涟漪。剑子虽然没有出声,但那瞬间,龙宿清楚地察觉到,剑子的身体像是“咯噔”一下,明显绷紧僵直起来。
      他勾起唇,无声地笑了。
      常言说,玉能养人,人能养玉。手里慢条斯理地给丝绳打着结,心里却忍不住去想,所谓物我合一,这极通人性的灵物历久经年的戴在身上,是不是,已经全然沾染了这人的气息?
      一样温润,一样清雅,也许,还一样有那么点故弄玄虚的黑心肝。

      “……好了吗?”
      身前,剑子闷声道。
      手上打好最后一道结,他低下眼,只看见微弱的月光下,两股细细的红色丝线纠缠编织在一起,衬着那人一段白皙的脖颈,配色鲜明,触目间,几乎是一种惊动,叫他没来由的胸口一滞。
      “喂,我说,好了吗?”
      半晌没得到回话,那人终于按捺不住地回过头。

      发梢轻擦过鼻尖,四目交接的时候,天边有薄云游移,遮了弯月,剩下的漫天星子,像被施了咒法,一个不落,都悉数落在了眼前人的眸子里。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他一动不动地凝神望着,眼里慢慢涌出了一丝迷惑——
      剑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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