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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之六 ...

  •   之六此面

      腊月初八,黄昏时分。
      天色虽尚未全暗下来,南山脚下这一爿小地方,却已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这一日原是此地的腊八灯节,照着规矩,晨起应先祭祖,白日里逛完庙会,晚上便该赏花灯。北域虽处在极北之地,人情风貌大不似中原,逢着这一年一次的节庆,却也有着一般的欢愉喜乐。龙宿一早被剑子拉出了门,两人并着肩,走在不甚宽的石板巷弄里。一路只见灯火冉冉,绵延流丽,璀璨无边——这个是兔子灯,那盏是莲花灯,还有珠串镶成的石榴灯,琉璃面的结穗八角灯,而灯下簇拥着的,尽是似在一夜之间冒出的游人。

      龙宿一身如常,披锦带挂珍珠,灼灼光华,好看至极,却也不便至极。他自幼生在儒门,教养甚严,虽见惯了大场面,只是没有哪一回不是睥睨高居,冷眼旁观,与云端离得近,与热闹隔得远。此刻挤在如织的人流里,你推我让、摩肩接踵着,犹如弃了冠冕降了凡尘,心里除却三分新奇,剩下七分,倒全成了无可奈何。
      再回头看那个人,一身白衣落落,站在灯下,华彩撒漫天,却流转不沾身——

      最是人间留不住,回眸灯火阑珊处。

      只是那人偏要恁地煞风景,眉梢眼角都跳脱着,看了这边又去瞧那边,哪里该是个道门先天应有的样。
      这样想着,不自觉的,嘴角却微微上勾了。

      “龙宿,你发什么呆?”
      眼前晃动的,分明是某人伸出的爪子。
      摇头,叹气,左手一把捞住他的拂尘,“汝又在闹哪样?”
      那人却笑嘻嘻的大不以为然:“既然难得来一回,又何必这般拘束?”说罢又信手指向一边,“你看那边的花灯,做的多精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蓬蓬五颜六色的花灯堆里,挂着黄烟筒的大爷嘴巴一咧,已忙忙的招呼起来:“客官客官,您来瞧,咱这儿的花灯,都是村子里巧手三娘的工艺
      ,鲜亮着呐,买一个回去玩玩,多好看都不知道!”

      龙宿微微一笑,走过去随手翻了翻,只觉那些个纸扎线绕的小物件,谈不上多华贵,倒也别致的很,于是捡了一盏紫纱灯面的,随口问道:“这盏叫什么?”
      卖灯的大爷竖起大拇指:“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这盏叫做同心灯,买回去送给家里娘子,保定她喜欢!”
      龙宿笑开了:“若是不喜欢呢?”
      “诶,怎会不喜欢?您瞧这灯面,多漂亮,这样式,多时兴。”大爷说到兴浓处,忽瞥见一旁默默无语的白衣道人,赶紧拉来做帮衬,“这位道长,您说可是?”
      白衣道人一愣,当下点头不是,摇头亦不是,多聪明剔透的一个人,竟哑然了半晌。
      龙宿却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瞧着面前人,眼里笑意融融:“剑子,汝喜欢吗?”
      剑子挑起眉。
      “汝若喜欢,吾便买下了。”
      呃……是说,你买与不买,又关我何事。
      再抬头,只瞧见那人面上高深莫测着,尽是意味深长的笑。

      同心灯,同心灯。
      不知今夜月眉夜,谁佩同心双结倚栏干?

      夜渐深,灯花如昼,人群非但不见散,反倒更热闹了些。不及板凳高的孩子手里攥着兔子灯,在人流中追撵着嬉戏,不时引起一阵笑声与惊呼。未婚娶的少年郎都穿着自家最好的那件衣裳,有胆大的,叫众人起哄了几声,便鼓足了气,喊出了对街那家心仪姑娘的芳名,立时激起一片喧哗笑嚷。那被唤了名的,慌忙将面孔躲到灯后,过了片刻,方羞羞怯怯地偷望一眼,红灯映照,笑靥更比花娇。
      剑子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随走随看,他左臂弯搭着一柄灰白掺半的拂尘,右手却提着一盏样式花哨的紫纱灯。那煌煌灯花配着他一张刚正不阿的面庞,虽不甚协调,倒也混搭出了几分意趣——
      他面上含着笑,身形洒脱,目光安然,只觉得眼前的熙来攘往,耳边的欢声笑语,都是世间的烟火人情味,可亲可近——
      这模样,虽入世,却出尘。

      “……朔风洒霰雨,绿池莲水结。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

      忽有歌声飘然入耳。
      这样嘈杂的环境里,那歌声如丝如缕,弱不可闻,却清晰得字字都分明。
      繁华如斯,寂寞如斯。

      剑子下意识一凛。

      “严霜白草木,寒风昼夜起。感时为欢叹,霜鬓不可视。”
      欢声,笑声,风声似已远去,那歌声却未曾断绝,凄清,婉转。如断了弦的琴,如减了清辉的月,如觉来无可捉摸的残梦,如游子心中不可企及的归处。

      “怎么了?”龙宿与他贴肩站着,极敏锐地察觉了异样。
      剑子低眉垂首,半晌不语,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掩在雪色的长睫下,掩去了思虑与愁绪,茫茫然若有隐衷。
      “歌声。”
      龙宿一皱眉:“什么歌声?”

      “跟我来。”
      大脑还没能反应过来,手腕已被那人熟练而不由分说地一拐,衣袂飘举处,足下已随着他暗暗运起了轻功。
      极轻,极快。
      耳边风声呼啸,身边的灯火街市如流水似游龙,顷刻间,就在眼前倏然掠去。

      再眨眼,人已到了南山脚下。
      像隔绝了两个世界,灯市上的良辰美景已恍然成了昨日旧梦。仰望雪山,人迹杳杳,鸟雀罕至,一时竟有说不出的清冷孤寂。
      龙宿不发一言。为何突然撇了繁华归了寂灭,剑子既不说,他也就不问。
      此刻,他只是静静站着,仰头,负手,像是在享受与好友共度的时光,像是在欣赏这难得一见的雪山夜色。

      幸而此夜月华如水。
      在他身旁,剑子戴月披星,微微垂着目,提着花灯的手笼在袖子里,面上依旧是三月春风般的微笑。
      那样的微笑,不急不缓,温暖而平静。
      他像是在把玩着什么新奇物事一样,慢慢地将手中花灯提到胸前,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花灯下的灯穗,口中却朗朗念道——
      “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

      下一瞬,放下花灯,他又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严霜天气,你既引我来,又为何避而不见?”

      话音落,面前平地而起,忽有风雪大作,洁白,冰冷,搅动天地飞絮如雾,如舞。
      龙宿微微眯起了眼。
      唇角有讥诮。
      他不动,只伸出手,自身后将紫珠扇斜斜一扫。

      风消雪散,迷雾中,隐隐现出个女子婀娜的身影来。
      纤秀,袅娜,裙裾摇动处,暗香袭人,玎珰玎珰,似有环佩的琳琅清音。

      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之六彼面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暴雨后的山中清晨,润湿,幽凉。天空里云雾散淡,风中有落叶的清香。
      龙宿昨夜睡的虽晚,却也安安稳稳,一夜无梦。早晨醒来,唯觉得神清气爽,四体舒畅,睁开眼,屋内光线正好,棉布窗帘随风飘拂,鼓胀的蓝色充盈一室,如海深沉,如浪起伏。
      他舒舒服服地坐起身,伸直双腿,再回头瞅一眼身边的那张单人床。格子被子已叠成了方正的豆腐块,枕头端正地垒于其上,床单则平整得好似从未有人睡过——
      而那神秘莫测的道士,早已不知去向。

      他不自觉地挑起眉,微微一笑。

      能走到哪里去呢?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前庭后院连带着三清宝殿都走遍了,偏偏寻不到那道士的踪影。
      龙宿站在屋檐下,正自疑惑着,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叮叮当当一阵响。

      “早。”
      他略带愕然地抬起头。
      青瓦铺就的屋顶上,某人手里握着一把三角铲,衣袖裤脚高高挽起,胳膊上蹭着泥土,头上还戴着一顶不知哪个年代的旧草帽,正一脸笑容、元气满满地冲他打招呼。
      “昨晚雨太大,东面屋顶被吹塌了一块,非修不可了。”

      他忍不住笑了:“我来帮你。”
      “不用了,”剑子仰面望望天,“顶多再有两个小时,大概就差不多了。”
      他伸手扶上墙边的木梯,抬脚踏上去:“早点修好,可以和你早点去采花。”
      “……”那人看了他一眼,大概想不出什么好说的,又低头去摆弄脚边的铁皮水泥桶。待到把三角铲上均匀抹上了层水泥,抬眼却见某个富贵闲人踩在木梯的最上一层,大半个身子靠着屋檐,右手伸出来,唇边还酿着笑:“不拉我一把吗?”
      剑子不觉好气又好笑:“你自己不知道上来吗?”

      话虽这样说着,掌心朝上,指尖已伸了过来。

      龙宿一把握住他的手,借力飞步跨上了屋顶。
      仅仅是一瞬间,然而十指相握的时候,感触却有说不出的微妙。剑子的手指很有力,手掌宽大而温厚,指腹有薄茧,摸上去,像沙滩上一枚枚纹路细致的贝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透过皮肤传来的微微脉动,有血液在内里流淌,模糊又真切,温暖地迫人心弦。
      他放开剑子的手,走到破损的那片屋顶边。一夜的暴风骤雨,老房子果然不堪摧折,东南角有一处明显的碗大漏洞。他回过头:“要从哪里做起?”
      “你帮我糊水泥吧,我来刷水泥浆。”
      他接过剑子递来的铁皮桶和刷子,瞄了一眼:“你好像很熟练的样子。”
      剑子挺了挺胸,摆出理所当然的模样:“那当然,要自力更生,这些必备的生活技能不会怎么行?”
      他有点好笑地摇摇头,一面卷起衣袖,一面走到剑子身边蹲下。那个人埋头弯腰,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鼻梁上薄薄的汗意,只是那人浑然不在意,手里摆弄着铲子,嘴上还在兀自谆谆告诫着:“喏,这个呢,叫扫浆,等它晾干了,再抹上一层,然后用油毡纸铺上就行了……”
      “给。”
      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块手帕,白色的丝质面料,干净,宽大,柔软,仔细闻,也许还有些古龙水的馨香。
      这个年代,带手帕的男人已经是凤毛麟角,而他,也只是因为习惯和一些龟毛的洁癖作祟,才随身带着块手帕,这个时候派上用场,倒也是出乎意料之外。

      剑子愣了愣,一时竟忘了去接。

      他笑了笑,也不多话,径直凑近过去,拿手帕轻轻试了试那人的额头和鬓角。趁着那人还在愣怔的工夫,把手帕收回叠好,又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干活吧。”他唇角斜挑得高高,梨涡处笑意流转,怎么看,怎么觉得意味深长。
      一丝迷惘的神色在眉宇间闪过,剑子讷讷地转过身,一时间,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空气里虽然安静得可以听得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气氛却并不显得多尴尬。

      雨落后甫出的阳光不算强烈,刷上的水泥还需要时间来晒干。龙宿勤勤恳恳地继续干活,剑子则索性摊手摊脚半躺下来,把草帽摘下斜盖在脸上,放松地半阖上眼,很是悠然自得的样子。
      “这样行了吗?”
      他把铁皮小桶递到剑子面前。
      “没看出来,你其实还挺能干的。”
      转头望了眼铁皮桶里和好的水泥,剑子有点惊讶地开口道。
      龙宿眉梢一扬:“龙宿学艺,何事不精?”
      “怎么还是这么自大,”草帽下,剑子噗的笑出声,“既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那今天的中饭,也归你包了吧。”
      “……剑子。”
      “嗯?”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沉默了片刻,气息忽然迫近了,隔着那顶“漏洞百出”的草帽,龙宿的声音听起来慢悠悠的,灵蛇一般蛊惑人心,“你这种占便宜吃大户的行为,很、危、险。”

      “咳咳咳。”几乎是一个激灵弹起身来,剑子头也不回地飞快走到檐角边,“我看这水泥干的差不多了,等中午的太阳来晒一晒,就没什么问题了。”
      “真的?”
      “真的。”脚踩在木梯上,剑子偏了偏脑袋,“你不下去吗?”
      “我忽然觉得,坐在屋顶上看看天看看云,感觉很不错。”走到剑子刚刚趟过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龙宿一声感叹,“要是晚上躺在这里,大概感觉会更好。”
      “又不是夏夜纳凉,”剑子笑了,“不过,你要是真愿意,晚上倒可以来吹吹风,大山里的空气有益身心。”
      “你陪我来?”
      “诶?”抬眼看了看那似有预谋的人,剑子愣了愣,犹疑半晌,终于叹出口气。
      “……好。”

      日光过了午,果然浓重了些。剑子背上一只竹篾编制的背篓,依约带着龙宿上山。雨后的山路不太好走,好在风轻云柔鸟声清脆,一路上赏溪花观松色,倒也悠闲有雅趣。龙宿走在剑子身后,隔着半米远的距离,视线里除了天光山色,就全是那人活泼泼的后脑勺。许是昨夜没有睡好,那人头顶的白发不听话地翘起一撮,随着走路的节奏一上一下地耸动着,半是亲昵半是滑稽,龙宿看在眼里,声色不动,心情却不由大好。

      没走多远,便是一片略平坦的山地。剑子所采的那种小□□,在华墟山中原本就常见,现在放眼望过去,只见几株挺直的老松下,那些黄色的小花儿东一丛、西一丛的生长着。不起眼,却旺盛,开在山风里,不着痕迹地,便招展出一片柔柔的艳色。
      剑子从背篓里摸出两把大剪子,递一把给龙宿,自己先捡那长茎嫩叶的,很利索地就剪下了几株。
      “罪过罪过。”
      龙宿站在原地,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摇头叹道。
      “怎么好好的又伤春悲秋起来?”
      剑子没回头地问。
      龙宿斜靠在树上:“花开自在,就因为人要观赏,就被折枝断根,这不是罪过吗?”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剑子手中停了一下,淡淡的说,“草木自有草木的灵性,只要不太偏执,开在此处和开在彼处,又有什么差别?”
      “还是剑子超脱。”龙宿沉默了会儿,声音似笑似叹,“是我迂腐了。”

      “所以说,许多事情不要想那么多。”剑子笑了起来,“你不是要来帮我采花吗,站着干什么?”
      龙宿低声笑,他走到剑子身后,弯腰去细看那些盛开的□□。雨后的花朵柔软又饱满,用手指轻轻一碰,就有露水从花瓣顶端坠落下来,清透,明澈,在空气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不问我为什么到华墟来?”
      像是想了很久,他终于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问?”剑子慢慢地转过头,目光平静而温润,“该来的自然要来,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去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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