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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之八 ...

  •   之八此面

      龙宿初见剑子,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冬至日。

      很久是多久,对于以甲子来纪年的先天而言,从来也没有多么清晰的概念。唯记得那年冬天,天没道理的冷的早,寒的彻骨。儒门依着《周礼》的规矩,逢冬至则必“致天神人鬼”,以祈福许愿,祓除不祥。他于是早一日从学海无涯请辞,不示下,不声张,微服只影而归。远远的,只瞧见红墙金瓦底下,有两三个儒生子弟在结彩绸挂灯笼,一面搓手跺脚,一面抱怨着天冷风凉,直将手指冻得生疼。他漠然不旁顾,只循着白玉门楼转过去,一路上紧抿着唇,目光微下视,眼里有倦色。

      彼时正是他离开儒门天下的第三年,学海无涯的岁月静谧得犹如一窟古井。谁都知道他身份尊贵,不比常人——礼乐射御书数,书院的功课于他只是消遣。子曰孟言早已读到发霉,与人相交亦是只疏不亲,其实也不能怪他傲慢,三监夫子尚且礼让他三分,所谓的同梯,更像是门下所属,看他的眼里,三分是尊崇,剩下七分,尽是宁愿退避的敬畏。
      还有什么更无趣的吗?
      他拂了拂袖摆,踱步走向龙门道。

      “这里可真热闹。”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朗朗的轻叹。
      他不由一惊,那声音顺着风来,应是隔着数步远,听着却像是响在耳边,蕴藉清明,分明好内力。
      什么人?
      他回过头,十步一盏华灯结,隔着那重重罗幛,方望见尽头那盏红彤彤的灯笼底下站着的,竟是个一身白衣素缟的道人。
      中原三教素来亲厚,儒家摆庆典,道门来访也算是情理之中。只是那人一副生面孔,也不知是从那个犄角旮旯来的,一把古剑,一柄拂尘,三千雪色发丝堪堪漫至腰际,脚步声如落在云里,样貌虽不稀奇,然而身姿高逸飘渺,倒颇似个隐士高人的模样。
      龙宿暗自蹙了眉,他自幼跟在龙首身边,三教里有名望的人物,多少也能叫得来出名号,然而眼前这人……从道尊数到三清,掰完了手指,一时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

      “果然是儒门天下,灯笼都挂了十里地,好一派荣华气魄。”
      正思量着,又听那道人啧啧一声赞叹,眸光对上了他的也不回避,还遥遥朝这边一拱手,朗声道:“这位兄台,想必也是儒门子弟吧。”
      倒是个自来熟。他把紫珠扇掩上唇角,微微颔了首,算是应答。

      那人于是走得更近些,及至身前,抬起头微微一笑,只道:“在下剑子仙迹。”

      ……时隔多年,身子半倚在白毛毛靠垫上,手里捧着天山雪水沏出来的香茗,龙宿依然会想,要是当初没有早一日回到儒门,抑或是来了就大张旗鼓地昭告门下,再不然,让所有的过往都推倒重来,他和这道门的先天之间,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他只需要安安心心做他的儒门龙首,悠然物外,枕剑高卧,静看落花弦月,闲度似水流年。不用陪着那人去忧心世事如许,也不用被拉着去为中原救苦救难,更不用整日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眼里心上,挥之不去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只是,那样的话,大概会……更无趣吧。

      忆及往事,总觉得有些恍惚不真,杯浅酒冷之时,也问过那人当时情境,谁想那人只是半懒不懒地抬了抬眼皮,哼一声道:“微服?我是看你披金戴银珍珠挂一身,一眼就知道是财大气粗的有钱人……”
      “所以才来搭讪的吗?”他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当年,师父总是说,三教之中,儒家虽固守治国齐家平天下,然不闻窗外事已久;佛门清净悲悯众生,故频频入世又未免自损;而道教……
      一句话戛然没了下文,彼时他虽年幼,却犹记得自家那位华瞻风采一时无二的师父负手身后,眼望着窗外,沉默良久,末了只淡淡道:“他们道门么,行事总归是稳妥的。”
      稳妥……他不禁嗤笑,旁人只道剑子仙迹三尺秋水不染尘,却不知那稳妥道门中又最最稳妥的一个人,心中自有一把尺量,遇事若触及到底线,便每每激越得不可思议。

      道见万物灭,杀生始元。

      漫天的雪雾中,他望着那人一意孤行的背影,几乎忍不住要哀叹,叹完了这道士的任性,又去叹自身——
      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明知是祸躲不过,不也还是要辛辛苦苦跟着去吗?
      一口气叹到底,又紧走两步跟过去,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腕,只道:“慢着。”
      那人回过头,眼睛眨一眨,黑漆漆的瞳孔里闪过一丝不解。他笑了笑,柔声道:“急什么,吾与汝一起去。”

      飞雪漫过眼际,面前的女妖匍匐于地,冷眼旁观,面上神情无悲无喜。

      不知怎的,那道士像是怔了怔,半晌想起来抽出手,脸上竟略略一红,口中呐呐道:“不过是幻术。”
      他微笑着:“山林间自在的草精木怪,百年的道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是小心为上。”
      剑子点点头:“我知道,龙宿你……”
      “无碍。”他不由分说截过话头,又催促道,“走吧。”
      “……”剑子一时没说话,只顿住了步伐,定定看他半天,最后轻声叹了口气,“好。”

      月凉如水,衣袂在夜风中被吹起,雪中的绿衣女妖缓缓起身,又缓缓抬起浅色眸子,苍白的面上,转瞬浮出一抹冷笑。
      不过一刹那,风起,云涌。周身的积雪随着疾风如漩涡般狂舞起来,愈旋愈快,愈转愈急——而待到风消雪停,眼前景象已是斗转星移,前一时还是暗夜寂寂的冰雪世界,此一刻竟蓦地天光大亮,万象尽逝,空茫茫一片死寂,叫人如置身了无之境,无声,无色,无味,无相,无感,无变幻。
      六识尽灭,不相应行。

      四下里只剩了他一人,龙宿斜睨起眼,静静环顾四周,心知不过是幻象迷障,紫珠扇在胸前慢慢摇了摇,唇角勾起一声轻嘲:“仅此而已吗?”

      “龙首莫急,些许把戏,还请静观。”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声音,回响在这寂寥天地间,更显得诡异空旷。
      而话音落处,仿佛是在平静湖面掷下了一粒石子,空气中立时泛起了层层的波动,有什么从湖底深处浮到水面上,水纹拨开,眼前物象如渐次展开的卷轴,一点点变得清晰可辨——竹林,雕檐,画栋,亭台,楼阁……

      龙宿心下一凛,这场景……

      竟是那年春好处。
      那一年,冬归去的晚,春分前夜犹下了场小雨,隔日清晨,风中都夹带了水气的沁凉和落木的清香。宫灯帏的帘幕是十二层冰蚕丝做成的紫云纱,隔着纱帐便犹如隔着层薄云,朦胧中能看见落梅如雪,在人眼前簌簌地飞。
      他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紫衣博带,面前横着把通体剔透的白玉琴。身后不远处的阑干上,有人一身落落道袍,白发雪眉,手里握着管紫金箫,亭外竹影摇曳,在他身上洒下点点光斑——不是剑子又是谁。
      那卷轴似的画面又离得更近些。
      定格在眼前的,是那道人的脸,眉头舒展,双目微阖,长长的雪睫垂在眼下,落了一片深深浅浅的阴影。
      那是他最熟悉的一副面容。额间一粒水玉澄澈透亮,鼻梁到下巴的线条极深极静,唇角在说着冷笑话的时候依然能保持端肃的弧度,而那双总是忧国忧民的眉眼下,其实掩藏着很多的表情,严肃的,忧虑的,欣慰的,促狭的,温柔的——
      无论哪一种,都那么真切,那么可亲,让人忍不住要去眷恋。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道者的脸,向来如冰似霜的眸子里,不觉流露出一丝温暖的神色。
      而那幻境中的道者竟也似有所知,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抬起了眼眸。
      抬头一笑,水远山高。

      空中的幻景漾起了涟漪,像墨迹溶进了水中,色彩稀释,笔画淡去,再重现时,又是一幅幅别样的景象。
      一回是初夏的荷塘,他与那人同坐一叶兰舟,舟上生着小火炉,炉上炖着一条现捕上来的大鲤鱼,配着酒酿的桂花作料,腾出香气袅袅。那人一时性急,一筷子下去,没留神就烫了舌头,上百岁的道家先天,居然像个孩子似的,眉毛眼睛都缩成一团,他在船头观望,紫珠扇掩着梨涡,笑得开怀不掩饰,也浑然没有了龙首的气势。
      又一回是隆冬时节山野间的小酒馆,雪满深山路,唯见一方酒旗招摇,他与那人对坐桌边,新温上来的酒浓烈又粗粝,入喉便有辛辣的冲劲。他嫌弃地把酒盏推到一边,那人倒是半点也不在意,三杯两盏过后,面颊上便染了层薄薄的红晕——分明就没有多少酒量,偏偏饮得慷慨,好在酒品尚佳,醉了也只是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他盯着那人安宁的睡颜,盯了很久,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到后只是叹了口气,脱了身上的紫绸毛衫,轻轻给那人披到肩上。
      还有一回是学海无涯的晨课上,一众儒生正跟着白胡子的夫子摇头晃脑之时,一只白羽黑顶的大仙鹤就这么扑啦啦地飞到了窗楞上,引颈昂首,口出人言——
      “龙宿,我下山游历去了,等你即位那日,我再回来看你。”
      话说完,那大仙鹤也再不看他,拍了拍翅膀,转眼又飞去了天边。它这厢天不管地不管走得自在逍遥,那边厢,死气沉沉的晨课上瞬时一片哗然,满堂的学子无不交头接耳,夫子气翘了胡子,他却视若无睹,只伸出指头,慢慢拈起书页上留的那根长长白羽,对着窗外的阳光翻覆地瞧,瞧着瞧着,唇畔隐约就有了笑意。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龙宿站在原地,声色不动,任由那些个曾烙于心底的场景走马般在眼前一一闪现,像是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好戏,鎏金色的眼睛里静静的,瞧不出丝毫的端倪。
      然而下一瞬,他的瞳孔陡然收缩——
      那空中的蜃楼变幻得极快,刚刚还是美景良辰,月圆花满,一错眼的工夫,楼阁倾颓,大厦崩塌,雕栏画栋尽皆化成了青苔碧瓦,落木萧萧而下,暗沉沉的天空中,徒剩几只乌鹊环绕。
      视线被推得更近更清晰,身临其境一般,他一步步踏进了那片废墟中,心里隐约觉得陌生又熟悉。想要停下来,脚下却如有所牵地继续前行,转过一角已破损不堪的茅草亭,有什么东西粹不及防地闯入眼中,他定神一看,竟赫然是座半人高的荒冢。
      无石碑无印记,那快要没入荒草堆的之坟冢上,只孤零零悬着把古剑。
      色若青铜,形如鼎耳。
      竟是古尘。

      “啪!”
      平地里一声巨响,锵然如金石坠地,却是龙宿长袖轻挥,手中的紫珠扇如出鞘的利刃,带动紫光爆射,自下而上急速划开空气——
      犹如一面摔落的镜面,那幻境中的物象尽数碎裂开来,不过是须臾间,那织就的荒冢迷途便消弭于半空,化得飞灰也不剩。
      虚无之境中,又是一派死寂。

      龙宿微垂着眼帘,紫珠扇收了戾气,掩在袖口下。他就那么负手静立,默然了良久,只轻声一哼:“汝还有何手段?”
      那声音凝霜结雪,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身后忽有笑声冁然。
      “龙首大人,这些个小把戏,是否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幻象落处,隐匿已久的绿衣女子渐渐现出身形,似是被一番施术耗损了元气,比之方才,那苍白的面色更显虚弱吊诡。
      龙宿只觉额角青筋微跳,小把戏……诚然,这区区幻术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妖法,只是可笑又可恼的是,明明知道一切不过是幻术使然,然而那一刹那的惊悸心恸,竟排山倒海般冲他没顶而来,叫他不能自已,以至于险些入了这低劣的迷阵里。
      “窥心术吗?吾倒小看了汝。”眉眼间的杀气一掠而过,龙宿拂扇大笑,俄而却又笑容一敛,一字一顿道,“只是叫吾看到这般不愉快的东西,汝以为,吾放过汝吗?”

      “龙首大人,既能引您来此,我也早已不惧生死。”
      坦然无惧地昂起头,那看似娇弱的女子微微一笑:“只是怕您有所不知,这幻术原名镜花水月,既名为镜,便有一实一虚,一真一假。镜之两面,此开彼落,休戚相关。您刚刚一记紫龙影,破了这幻镜的一面,只怕剑子仙长的那一面……”

      龙宿眉梢一挑,细长的眸子危险地眯起——
      “汝在威胁吾?”
      “小妖不敢。”绿衣女子静静注视着面前人漠然的脸,然后轻叹,“不过是忽然很好奇,惯来高高在上、视万物为浮尘草芥的龙首大人,您所求为何?所惧又为何?”

      何求之有?何惧之来?
      冷下来的容颜似有些须波动,紫珠扇下,龙宿忽然笑起来——
      为何要与剑子同来这华胥仙境,又为何在瞥见那荒冢挂剑的一刹痛楚如许,原本就有大致模棱的心境,此刻愈发的清楚明白。忽又想起几日前的夜里,他与剑子并立雪原中,他开玩笑似的说完要试一试长生之途后,那素来淡定的道者眼中,来不及掩饰的忧虑与哀愁。
      却原来,却原来……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他这一番心念,闪得极快,再转头时,心中已是一派清明。紫珠扇慢摇三下,他下巴略微扬起:“吾之所求,吾之所惧,又与汝何干?”

      “有情所喜,是险所在,有情所怖,是苦所在。龙首大人的心事,自然与我辈小妖毫无干系,不过世事无常,有得便有失,眷恋愈多,便愈是徒增哀伤悲苦。”那女子淡淡一笑:“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华胥仙境?又哪里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仙方?自古便是情深不寿……”
      “龙首大人,您用情若此,又怎能长生?”

      之八彼面

      梦境。

      悠长的梦境。他独自一人走在长长的山路上,暮色逐渐加深,山峦静默无语。四下里仿佛有雾,他无法看清周身景物的全貌,除了眼前蜿蜒的方寸道路,其他的依稀只有个大致轮廓。然而他心里并没有多少的惊慌与疑惑,只是一味望着脚下,不知疲惫地前行着——
      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何处可以停留。
      山谷中风声浩荡,愈往高处走,就愈觉得寒冷。他扣紧了身上的风衣扣,又竖起衬衫的衣领,忽然间,像是于冥冥中得到了什么暗示,他蓦地抬起头。
      隔着十步远的距离,有人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从下往上看,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映入眼帘的先是那人的青色十方鞋,浅色棉布长裤,然后是白衣白发,茸茸的眉毛底下,有一双黑漆漆的含笑的眼。
      他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脑中还未反应过来,声音已经冲出了喉咙——
      “剑子……”
      绝计不会错,从初见的那一刻起,这个人的模样、神态、表情,就已经深深留在了他的印象里,而且,他觉得即便再过很久,他也不会忘掉。
      只是,为什么剑子会出现在这里?
      对了,他是要和剑子一起上山去采小□□,华墟山刚刚下过了一场暴雨,剑子说这个时节的山林里,那种花会开得很多,很浓烈,他于是起了兴致,说要同去。雨后的山路崎岖泥泞,他不熟悉地形,紧赶慢赶,才赶上了剑子的步伐。
      “剑子。”想到这里,他又唤了一声。
      剑子没答话,沉默了半晌,轻声问:“你怎么才来?”
      他心底一动,不知道说点什么,只莫名觉得有些抱歉:“你等了很久吗?”
      剑子依旧看着他,就在他隐约有焦躁之感的时候,剑子又笑了,轻浅的笑纹在眸子里、唇角边扩展开,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千山之外,似乎有叹息声传来。
      ……

      龙宿躺在木板搭成的单人床上,慢慢睁开眼。
      梦境戛然而止的那刹那,他已然醒了过来,只是惫懒得不愿起身。天气在一天天的转凉,身上的格子棉被厚实又温暖,转头看过去,蓝布窗帘依旧是昨晚拉开的样子,光线透过玻璃窗跳跃进来,而屋外,早已是天光大亮。
      他约莫是凌晨三点多上的床,原本只准备静躺一会儿,谁知一挨枕头,竟心无所牵地睡了个囫囵觉。人在将醒未醒之时,最易入梦,也最易记得清晰。如身临其境一般,他没什么障碍地就能回想起方才梦中的一切,山路,丛林,雾气,还有……
      站在他面前,微笑着不说话的剑子。

      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还是一样温润中略带狡黠的眉眼,只是雾气中的样子更加朦胧不真。他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惊疑到束手束脚的心情,生怕一回头,一伸手,那个人就会在平地里化成一团烟,杳杳的,就消失不见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龙宿忍不住在心里笑叹,身为传说中的天之骄子,他一路名校读下来,自然是唯物主义的信奉者。然而那梦中的情景,那种恍然若失又不可言明的心情,似乎用任何的科学道理也没法说得通,什么潜意识学说,什么佛洛依德精神分析,通通苍白的没有丝毫辩解力。

      所谓的当局者迷,大概正是如此。
      他摇摇头,从床上坐起身,束起长发,套上黑色长裤和衬衫,再把裤脚塞进黑色软皮短靴里。简单的洗漱后,他推门走了出去。

      剑子并不在道观里。厅堂的那张橡木大方桌上,一枚水玉色寿山石印章下压着张巴掌大的纸页,大概是从哪本记事本里撕下来的,边角处还有不规则的锯齿的痕迹。
      他把纸页抽出来,上面用黑色的签字笔写了寥寥两行字——

      龙宿:我有事下山一趟,下午回来。剑子。
      PS:吃的东西在厨房里,当然需要你来弄熟。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然后眉梢微微一扬,这个人,虽然做菜煮饭完全不在行,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笔画清晰,转笔流畅,细枝末节中,足可见其风骨。
      他用手指捻着那张字条,普通的记事本,显然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纸张材质,摩挲上去还有些细微的粗粝感。他原本要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想了想却又犹豫起来,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把那字条对折叠成个方块,收进了皮夹的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他拎着木桶走到院子里的井口边,学着剑子的样子,拴了井绳打上来一桶井水,这个季节的井水还没有多大的寒气,拢一捧泼在脸上,只觉得清凉沁人。他把木桶内的水倒进厨房的水缸里,再转头打开身后的木头橱柜,三层格间内整齐摆放着碗碟杯盘。和他喜好的骨瓷不同,里面大部分都是他以前很少用过的陶土制品,质朴,厚实,但也意外的顺手。他挑了几只合用的餐碟出来,放进厨房的水槽里。水槽的另一边散放着些蔬菜,都是剑子早上采摘好了的,只需要洗洗就可以拿来烹饪。他决定把早中餐合成一顿,随便拌一道凉菜,煮些汤面先垫垫肚子。

      在等待面条汤滚的时候,他不由得发笑,到底是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这么好打发了,莫非果真是受那个人的影响过甚,近墨者黑吗?
      只不过……他一面把面条扔进锅里,一面勾起唇角想,这种程度的“黑”,倒也不算太讨厌。

      吃完看似普通实则味道很不错的汤面后,他又转去了厨房,先拿铁锅焖上饭,再切上鸡肉片、香菇、豆腐、青菜,然后一股脑放到砂锅里,放好调料,用小火炉慢慢地煲汤。他想,等剑子回来,大概就可以出锅了。
      洗碗的时候,他有看到剑子那套汝窑的茶具放在橱柜的最顶层,一旁的大号茶罐里还有剑子上次向他推荐的冰山雪兰茶。他于是很自然地拿出来,放在水龙头下冲刷干净,按照剑子那次泡茶的工序,也用沸水沏好了一壶。只是喝的时候,隐约总觉感觉茶的口感有丝微妙的不同,不似那人泡出的冲淡清雅,然而到底差在哪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茶过三遭,时间已近正午,龙宿在院子里那张老旧的藤编躺椅上坐下来。头顶上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人身上描出一圈圈的光晕,漫不经心又稍纵即逝,总让人疑心浮生如梦。他一手扶在椅背上,一手搭住眼睛,在这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安安静静等那人回来。

      ***

      剑子回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那个人还是一副风尘仆仆的劳碌样,胳膊底下夹着一卷报纸,手里拎着一只特大号的布质购物袋,因为刚刚上山的缘故,额角还有薄薄的汗意。龙宿拿眼瞥过去,只见那购物袋里头塞满了瓶瓶罐罐,多是油盐酱醋、肥皂纸巾之类的日用品。

      “我以为你这里与世隔绝,”他笑着接过剑子手里的购物袋,“没想到还通达得很。”
      “怎么会?”剑子抹了抹额上的汗,顺便丢过一个“真不知你怎么想的”眼神,“这个世界上,哪里还会有桃花源?”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厨房:“砂锅里有煲汤,端上来就可以开饭了。”
      “是吗?”剑子一愣,待到反应过来,脚步早已“哒哒”奔去了厨房。

      他看着那人兴高采烈的背影,不觉好气又好笑。既然准备要开饭,他便在圆凳“餐椅”上坐下来,石桌上,是剑子随手放置的报纸,他不经意地瞄过一眼,一瞬间,像被什么定住了身形,胸口别的一跳。

      那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城市晚报,正翻到经济版的页面上,最上头一行红字的大标题横跨版面,鼓噪着夺人眼球——
      《股市大动荡,疏楼集团全体缄默?》
      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来,报道的内容不出他所料,无非是有八卦记者探出了疏楼集团CEO不知去向,引得外界猜测纷纷。他匆匆扫了一眼,有猜想他去国外融资的,也有怀疑他暗地操纵大局的,还有的更离谱,直接放言说这场股市危机是他静心排布好的一个局,而他只是避开这阵风头,以便更好的坐收渔利。

      “笑话。”
      他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掐指一算,他离开公司已近一周,逢着股市的多事之秋,小道消息漫天飞也不算多奇怪。只是,任凭外人猜破了脑袋,也绝不会想到他居然窝在了这么一个深山人不知的所在。

      “龙宿……”
      正沉思着,身后忽然响起剑子的声音。
      他回过头,只见剑子用布巾包着砂锅的两耳,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黄昏的颜色逆光而来,让他看不清剑子的脸上的表情。
      “怎么了?”他问。
      “龙宿,”几乎是如有所知,剑子看了看他手里还未来得及放下的报纸,又抬眼看了看他,声音放得很轻,“你是不是准备下山了?”
      他心里一惊,面上却依然漾着笑意:“怎么,剑子你是在下逐客令吗?”
      分明是一句没来由的调侃,剑子听了,却不再说话,只抿了抿唇,淡淡笑了。

      “剑子……”他一时愣怔。
      其实毋需剑子提醒,他也深知,这种时候,留仙凤一个在公司维持大局,总归不妥。只是一想到要离开华墟山,忽然之间,就犹如晋人摆渡出了武陵桃花源,一朝梦醒万般皆无,失落,不舍,迷茫,所有的心绪混杂在一起,近乎成了一种跌落红尘的不真实感。
      只不过,一面是声光纷杂、熙来攘往的闹闹俗世,一面是行藏不露、万年清冷的深山古观。哪里是真,哪里又是幻?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慢慢开口道:“那你不要旅费了?”
      “你不是给我做了饭吗?”剑子把砂锅放到石桌上,笑着说,“就算是钱货两清了。”话说完,抬头看到他面色不善,又忙忙补充道:“再不行,留着以后抵,也是可以的。”

      以后,当然还有以后。
      心里微微一动,他的眉眼缓和下来。
      虽然这通别扭闹得近乎孩子气,他也没有要去解释的意思。好在剑子也不在意,只是拿勺子帮他把米饭盛进一只青花色的陶土大碗里,盛得很满,洁白的饭粒在碗头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尖角。
      “从华墟山开出的大巴每天只有一趟,大概是早晨六点半的样子,明天你得起早一点。”
      剑子坐到石桌对面,把手中的筷子分给他。
      他默默地听着,看剑子依次摆好菜碟,又起身掀开了砂锅上的盖,热气一下子腾出来,香味顺着空气散逸开,模糊了对面人的面容,一片白花花的氤氲里,他看见剑子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说:“真香。”
      他突然想,等他走以后,剑子会不会想念他做的美食?

      “你以前说过,自己是个道士,”像是酝酿了一会儿,他问,“那做道士这一行,占卜问卦,自然都是要精通的了。”
      剑子眨眨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么……”他梨涡一漩,“这位道长,临行之前,可能为我占卜一卦?”
      “咳咳,”剑子放下筷子,把身子坐正,“不知施主要问什么?前程,功名,姻缘,还是……”
      毫不犹豫的,他很干脆打断剑子的话:“我想问问你和我。”
      “你和我?”剑子一呆,继而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问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抿了下唇角,扬起的眉梢底下,鎏金色的眼睛变得更加深沉,像风暴前的海水,静谧,沉默,下面藏着骇浪惊涛。
      昨夜,坐在瓦楞上,他望着剑子在月色下的脸,那一瞬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的胸口,让他在不远万里来到华墟的第四天,忽然就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
      怅然,焦虑,犹疑,抑或是,寂寞。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自身的不完整。
      于是他没头没脑地问剑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却被剑子用开玩笑似的三言两语打发过去。他没有再做追问,只是直觉自己在漫长的岁月中,忽略了什么,错过了什么,然而伸出手去想要拼命抓牢,张开五指时,掌心却唯有山间的冷风。

      夕阳缓缓落下去,渐沉的暮色中,他直直地注视着剑子的眼睛,认真又郑重地说——
      “剑子,我和你,是不是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和那个梦境中一样,下一秒,剑子就那么微微弯了眉目,柔和了唇角的弧度,笑得清淡如水。
      剑子笑着说:“龙宿,你这话说的好不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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