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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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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略到书房的时候,甄应嘉正坐在榻上同门客下棋。
大抵豪门世家都要养几位科举不顺,再者仕途不畅的秀才做帮闲门客,只为着闲来无事有人消遣作乐,又者外客来时有人作陪。但这门客的差事也并不是人人都能谋的,又有笑谈,做门客讲究的是“十字令”。这“十字令”说的是要左右逢源,要有“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张马吊,九品头衔,十分和气。”
萧略瞥了眼棋盘,此时白子的大龙已经被黑子镇住,输赢不过早晚。甄应嘉将手里的白子丢回棋罐,轻咳一声,“这便是同你说过的,犬子宝玉。”又板着脸同萧略说话,“这位是慕容先生,于书画一道最是有学问。”
不等萧略开口,慕容哉先笑容满面的站起来,拱手道,“在下慕容哉,早已耳闻大公子人中龙凤,今日一件果然锦绣人物。在下是个落魄无用之人,不过于书画上略有小成,总算令尊不弃,在府中充作半个闲人。日后大公子若有差事,但管开口便是,在下定在竭力而为。”
这自然是客套话,但慕容哉却偏偏有本事把客套话说着这般顺耳,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的谦逊和殷勤。萧略细细打量,这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宇开阔,只在眉心有些许浅浅的痕迹。慕容哉见萧略看他,挑了下眉梢,又绽出一个谦和恭敬的笑容来,只那笑意丝毫不及眼底。甄应嘉又重重的咳嗽一声,萧略眨了下眼睛,只得跟着还礼,“见过慕容先生,日后少不得劳烦先生指点。”
小丫鬟踮着脚走进来,悄悄的往小几上添了茶水,又摆上着一盒糕点,几样鲜果。书房里虽点着熏香,却被这样浓郁的甜腻味压住,甄应嘉脸色不由一沉,开口叫住正往外溜的丫鬟,“我们这里正要讲课,哪个要你送茶点进书房来,竟把学问当做儿戏不成?可见宝玉,珏儿就是要你们这帮丫头婆子惯出的毛病来!”
小丫鬟打了个颤,只得转过身来,紧着嗓子回话,“回老爷的话,这是太太吩咐送来的。奴婢本不敢打扰老爷做学的,只太太听说大爷今日忙着老爷吩咐的功课,连饭菜也不曾好好吃几口,怕大爷一会子腹中空虚,倒不能专心向学。”说完又惶惶的去看甄应嘉的脸色,不知该不该把东西撤出去。
甄应嘉的脸色有几分尴尬,今日从老太太院子回去,他难得冲常夫人发了一通脾气,埋怨她到底是个妇道人家,没有远见。这些年来为了补偿,自己在母亲面前一再维护她,在有了珏儿后就连姨娘的院子里也去的少。她若是一味吵闹不休,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无非就是家破人亡,株连九族的下场。当时不欢而散,他只当常夫人不肯听劝,没想半日时间到回转了心思,特意要人送点心来给宝玉垫饥。甄应嘉一时又有几分得意,觉得自己夫纲大振,“我不过要你写十张大字,就要你愁的茶饭不思,可见平日里不用功。学问一途,不进则退,日后你要勤勉。”
倒是慕容哉先笑起来,边笑边打圆场,“大公子不过这般年纪,又是大病初愈的,理当保重身体,不可操劳的。须知读书人寒窗苦读十数载,多少人考不得功名,倒先熬坏了自家身子,一进了号场就已头晕目眩,又拿来的气力写文章呢?是故,历年都有人不及考完,便叫人抬出来。”
甄应嘉也就借坡下驴,挥了挥手要丫鬟出去,“既是如此,便先放在一边,下不为例。”
小丫鬟低眉顺眼的答应了,这才轻手轻脚的退出门去。萧略扫了眼盒里的糕点鲜果,唇角轻轻的翘了下,不过是府里寻常用的那些,其中十来颗樱桃晶莹红润尤为显眼。想必是甄应嘉在老太太那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回自己屋子里头免不了要同常夫人发作一通。萧略伸手拈了一颗樱桃却并不入口,只缓缓的送到慕容哉面前,“别的都易得,单这樱桃来之不易,如今时节也不知哪里寻来,慕容先生何不尝尝其中滋味?”
少年的手指白皙修长,衬着红艳的樱桃显的精巧可爱。早些时候老太太屋里的事自己早有耳闻,这样的世家里丫鬟小厮口舌众多,也最是瞒不住事的。这事其中自有甄母的手段,却也隐约透着眼前这位甄家大公子的意思。慕容哉看了两眼少年额头上的伤,甄应嘉咬定了说是年少贪玩,失足坠马,那位自小在宫闱之中见过多少阴私手段,自然不会尽信。先不论此事真假,眼下看来,少年的性子却是与甄应嘉口中说的友爱孝悌大不相同。
慕容哉又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敬的双手接了,拈在指间把玩片刻,“《饮食须知》就曾说过,此物味甘涩,性热,多食令人呕吐,立发暗风,伤筋骨,败血气,助虚热。又说凡举小儿食之过多,无不作热。宿有湿热病及喘嗽者,食之加剧,且有死者。过食太多,发肺痈肺瘩。”
这话说的有几分莫名,甄应嘉同萧略都已经瞧着慕容哉等他说下文,却看他又轻巧的将樱桃置回盒中,笑着开口解释,“在下儿时淘气,家中植着一棵樱桃老树,三月结果时候呼朋引伴,攀爬游戏,不慎叫顽童推落下来跌坏了脑袋。父母只道是年幼贪嘴才跌伤了身子,养伤之时就买了许多樱桃来吃,谁知就患上了暗风。这一病数载,大公子美意在下心领,只恨宿疾缠身,无福消受。”
且不说故事真假虚实,《饮食须知》却是做不来假的。萧略轻轻的眨了下眼睛,瞟了眼慕容哉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模样,微微勾了下唇角,“慕容先生强识博闻,今日当真受教了。”
甄应嘉捻须点头,趁机教训萧略,“你平日里不过识的几个大字便要洋洋得意,自命不凡,如今方明白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个道理。可见你母亲不要人送樱桃去你院里,不是偏心你弟妹,是一片苦心。今后可不许为了贪嘴同你母亲置气。”
这样一来就把早上的事情归咎到了宝玉的贪嘴争宠上,甄应嘉心中松快下来,又侧头同慕容哉说话,“前头府里的西席因家里头有事,年前辞了差事。如今我已写信拜托京里的同僚,今科挂榜之后与宝玉找为先生。眼下虽不好深教他,督着练练笔法却是不妨的。日里我叫他同珏儿都去写了几个字来,还要劳烦你过过眼,指点一二。”
早有屋外的小厮捧了进来,将两卷宣纸都展开来并排摆在长案上。甄珏用的是一卷六尺的粉彩熟宣,上头抄着半首《山竹堂联句》,临的是颜体,用的也是颜真卿的帖子,落笔横轻竖重,笔力雄强圆厚,隐约能看出几分庄严雄浑来。
慕容哉点头赞了两句,可见是真的好了。甄应嘉脸上也带出喜色来,伸手又把萧略临的大字拽过来,嘴角不由的一僵。萧略用的也是一卷六尺的生宣,上头却是密密整整的抄了一整首的长恨歌,落笔却又拘谨刻板,毫无意趣,生生将这么一首愁肠百转的诗词写的味同嚼蜡一般。甄应嘉恨恨的丢开,先转过身去瞪了萧略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字来问他,“前些日子,你母亲特意从陪嫁里挑出王羲之的帖子与你,要你临字。如今你非但半点没有长进,较之从前竟越发的不如了?”
萧略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像是不曾听到父亲的怒斥,直到甄应嘉过了气头,这才淡淡的开口,“父亲教训的是,近些时日里养病在床上,竟是荒废了功课。”
话虽如此说,甄宝玉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歉疚之色。外头皆传说甄宝玉自小叫甄老太太娇养坏了,便像是匹没了笼头的烈马,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如今看来却不全是如此。眼前的少年一身青衫,倒看着斯文松聪慧,只稍嫌刁钻刻薄,但也不过是世家公子惯有的习气。
慕容哉又细细审视了一回手里的书法,抬头打量了萧略几眼,这才开口评说,“坊间传说常太傅最擅书画之道,书法之中尤喜颜公,颜公存世之善本竟十之六七收在常老先生府上。现下看来,二公子这一笔字颇得其中几分精髓。”
甄应嘉拱了拱手,不自在的扯扯嘴角,只得客气的回答,“不瞒你说,常太傅正是在下泰山,拙荆未出阁时也同她父亲学过几笔。只叹宝玉天生是个不开窍的,只跟着他母亲学过几日,便疲懒撒泼再不肯进学——如今写出这笔字来犹如土龙木偶,竟没有半点灵性!”
慕容哉笑着摇头,又伸手将宣纸仔细的卷好,同甄应嘉在一块在软榻上坐了,自己伸手捧了一杯热茶,浅浅抿了口,“这字看着虽拘谨无趣,好似土龙木偶般,却是有缘故的,坊间称之为馆阁体。甄家素得圣眷,老爷是圣上钦点的钦差,也不曾经科举,入过翰林,故有所不知,如今正是流行馆阁体。”顿了顿,又笑,“甄老爷恐不信,常太傅虽擅写颜体,于这馆阁体之上更是无人能及呢。若是有心仕途,总少不得要练这么一回,大公子如今尚且年幼,毕竟腕力不足,待一两年后自然见了分晓。”
萧略扬了扬眉,弯着眼角审视慕容哉,这人面白无须,不过三十年纪,遣词用句谦卑恭敬,言行举止间却看得出几分久居人上的做派。就算不再朝中供职,也是国子监的学生,否则不能得见常太傅的墨宝,这样一个人无论怎么都算得上少年俊才,如何就能沦落到甄府里做了个帮闲的门客。
慕容哉也坦然让的容萧略打量,只做出一脸谦卑恭敬的神情来同甄应嘉说话。外头守着的丫鬟又进来添了一次茶,见甄应嘉脸色并不喜,这才低声开口提醒,“常家的大老爷一个时辰前便到了,夫人打发人来请老爷过去见客。”
常大老爷来的也太不是时候!甄应嘉心头一紧,拿眼角余光去看慕容哉。常家向来同三爷走的近些,近来更是同那位斗的水火不容。甄应嘉只当做没有听到,依旧同慕容哉聊些野史闲谈,又拿出收藏的字画来要他品鉴一二,最后就要亲自指点宝玉背书。期间常夫人又要丫鬟来催了一回,倒是慕容哉先开口,“夫人想必是有要紧事,老爷不妨去前头看看。在下先挑几篇论语给大公子粗讲一遍,待老爷回来考校便是了。”
这自然是慕容哉的借口,为的是私下同宝玉说话。慕容哉这样的地位身份,那位遣他来调查坠马的事情,想必是对宝玉有几分看重。甄应嘉纵然万般不愿,也只得拱手道别,急忙的往前堂去。
书房里一时寂静下来,丫鬟都已跟着甄应嘉走了,只余下两个小厮懒散的守在外头屋子里,香炉里的香也燃尽了,只余下几丝淡烟。慕容哉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原本恭敬谦卑的打着门帘亲自送甄应嘉出门去,此时却又一转身坐回软榻上,伸手拈起一个樱桃丢进嘴里。见萧略微微瞪大了眼睛看他,又轻佻的眨了眨眼,“大公子可是觉得在下行事虚伪,面目可憎,阴险狡诈,前倨后恭,阳奉阴违,小人得志?”
萧略不由莞尔,低低的笑了,挑着眉梢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好一会,才点点头,“确同你说的一般。往日我只当外头说世家里的门客怎么怎么信口雌黄,溜须拍马,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种种不过是众口铄金,如今见了慕容先生才明白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慕容哉懒散的抱拳,胡乱拱了拱,“客气客气,甄家家大业大,便是丫鬟小厮都高人一等,寄人篱下总要有几分本事才能糊口。每日便哄的老爷欢喜了,再替哪位公子消个灾,避个祸,难免要打赏下来,如此也就勉强度日了。”
这就是明着在讨赏了,萧略的嘴角翘了翘,站起来掸掸衣摆,淡淡的问他,“你可见过我这般的纨绔出门自个带着银子赏人的?”
慕容哉怔了怔,缓缓的咽下嘴里的樱桃,脸上就露出懊恼的神色来,“我竟忘了这遭。既然如此,早先便该大大的夸奖二公子一通,明日也好跟太太讨赏钱去。”他的调子夸张悲愤,神色懊恼后悔,只是这样的懊悔不及眼底,双眼里满是狡黠的笑意。
早有小丫鬟进来催饭,说老太太院里的芍药姐姐等在外头,可见甄应嘉刚出书房,就有人跑去老太太院子里通风报信。
“大公子不必管我,甄老爷见完客人,还约我出去喝酒。”慕容哉一边拿块糕点吃,一边随意摆摆手,“你自顾自去,不要叫甄老太太担心。”
萧略点头告辞,走到门边自己伸手撩起门帘,脚步顿了顿,又转过身来,“我手头钱财不多,所幸还有几两体己银子。慕容先生今日卖了大力气,倒也不好白占了你的便宜,改日闲暇时,不妨到我屋子里领赏去。”
书房里的西洋座钟突兀的敲起来,慕容哉眨了眨酸涩的眼角,望出窗外。少年早已经在丫鬟的簇拥下走远了,一袭青衫在夜色里模糊不清,只余下几盏风灯模糊的光晕在朦胧的月色里越行越远,看得出是甄母的屋子。手里的茶早已经凉透,慕容哉浅浅的喝了一口,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只难喃喃的道出“常家”两个字来,三爷,真是越发的不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