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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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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母院子与萧略住的院子并不远,中间只隔着一个池塘,塘上架了一座竹木搭的拱桥。池塘里遍植荷花,碧绿如盖的荷叶下又养着数十尾金红的鲤鱼。此时日头渐高,几个小丫鬟正依在桥栏上喂鱼,碧绿的水波下数点金红一闪而过,煞是好看。
萧略驻足玩赏了片刻,这才又往院子里走,方进门便听到秋竹正扯着嗓子叫骂。
秋竹两手插在腰上,斜挑着眼角,嗓音吊的又尖又细,正骂在兴头上,扯着嗓子冲个垂头丧气的小厮发作,“你家主子竟还有脸要你来探病?我们大爷自小养在老太太跟前,莫说伤着,碰着,别说那么大个疤,就是连蚊虫叮咬都不敢有!如今倒叫他勾搭了去骑劳什子的马,险些丢了性命!你回去同你主子说,我们大爷命薄,配不上他这么个活煞星!现如今好歹捡回条性命,我们家大爷不求你们薛家半点好处,只求再不遭这般的罪过就是菩萨保佑,阿弥陀佛了!薛大爷要是真心为我们家大爷好,只求他日后自个逍遥快活,只当不认识我们家大爷才好!”
说着又夺过小厮手里的红漆描金盖盒摔在院子里,这一下用的力气极大,盒子裂开来,里头的糕饼蜜饯散了一地。小厮吓的一哆嗦,也顾不得别的,只缩着脖子,垂头袖手在边上,叫秋竹骂的抬不起头来。几个小丫鬟本是远远的站着,见萧略回来,忙去扯秋竹的衣裳,又有两个婆子半拉半扯的架着秋竹进屋去。
萧略扫了眼院子里的遍地狼藉,昨夜刚下过大雨,糕饼落在地上,让积水一泡都散成一洼粉泥。满园的葱翠碧绿配着这样一地粉泥倒有几分春日里落英缤纷的景致,萧略勾了下唇角,又看了眼垂头立着的小厮,“薛蟠要你来探病?”
小厮看着秋竹被推进房去,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搓了搓手臂,“回甄大爷的话,小的叫小豹子,是薛大爷的书童。薛大爷总想着来看看您,只因前阵子的祸事,叫太太罚了一顿,不许出门。前几日听闻甄大爷身子大好了,这才要小的来给您捎个信。出门前主子再三叮嘱了,说甄大爷日里头起的晚,小的怕扰了您清梦,算着您用过早膳才来的。哪知不巧,您往甄老太太那请安去,就,就遇着了秋竹姐姐——”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笺来,恭恭敬敬的递到萧略手上。
信上不过寥寥数几句,笔迹潦草倒是浓墨重彩的占满了整整一张纸。萧略草草看了一遍,大致意思是盼着自己早日康复,再约时日一同喝酒吃饭,又列举今日金陵趣事之类。数十个字里竟还有三个少了笔画,观字识人,只这一封信就要人一眼摘出薛蟠的性子来。
几个婆子已经开始收拾地上的糕饼,小豹子眼巴巴往前凑了一步,“来之前主子吩咐要带了甄大爷的信回去呢——”
日渐中天,婆子们洗洒的水汽在院子里蒸腾出草木的清香来,还夹杂着一股子糕点的甜腻味儿,屋檐下有只八哥正唧唧咋咋的闹个不停,惹人心烦。萧略眨了下眼睛,缓缓的将信纸揉做一团,随手抛出去正砸在笼子上,惊的八哥张着翅膀扑腾不停,“你回去告诉你家大爷,就说我这些日子耽误不少功课,如今正要跟着父亲念书,得闲再写信邀他出门去玩。”
小豹子怔了怔,忍不住疑心自己听差了,刚想要开口再问一遍,萧略却已经走进屋子里去。院子里安安静静,只剩下那只八哥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不断重复学着“念书”两个字。他呆呆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见念柳远从外面走进来,登时向耗子见着老猫一般,红着脸低着头要溜出院子去。
念柳没顾得上小豹子,匆匆忙忙的走进屋子里。进了屋见萧略正坐在书房里喝茶,这才缓了口气,才有空想起方才见着的人来,又扭头去问秋竹,“方才我眼花,仿佛看见个人影打院里出去,像是薛大爷的书童?”
秋竹拿余光瞧了萧略一眼,见他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模样,这才撇撇嘴,“如何是你眼花,可不就是薛大爷的书童么。薛大爷好大的心思,见大爷如今身子方好些,就想着要人来勾大爷出门去呢。”
念柳的脸色白了几分,看了眼萧略额角上的硬痂,沉默了半晌,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来,“你可记住了,若是下次再来,只管叫婆子打他出去!”说着又放软了调子,劝诫萧略,“刚刚我见大爷总不回来,便找去老太太屋子里。我听牡丹姐姐说日后老爷亲自教大爷和二爷念书呢。菩萨保佑,大爷此番遭了罪,如今心里却算是明白了,以后再莫同薛大爷出去鬼混,只在家安心用功罢。老太太,老爷,太太如今知道大爷想着上进了,心里该不知如何欢喜呢。老太太方才还嘱咐我好几遍,要大爷记着抓紧临字,免得耽误了,叫老爷责罚。”
萧略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侧过扫了念柳一眼,随手把杯子递过去,念柳也忙弯腰伸手去接。但杯子却并没有落在念柳手上,萧略的手指稳稳的拎着青花描花鸟白瓷杯,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直看的人心里一阵发毛。念柳等了一阵,见萧略并不松手,便又要直起腰来。偏生她刚收了手,萧略却又松开了手指,白瓷杯就擦着她指尖砸下去,立时在地上摔成了四瓣。一阵脆响过后,温热的茶水溅出浸湿了萧略的衣摆,一小块碎茬溅起来在她手背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被吓了一大跳,忙分出人手一边收拾了地上的碎片,一边慌张的去寻干净的布巾和药粉来。念柳像是被吓傻了,红着眼眶,只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发呆。秋竹咬着唇看她一眼,自己蹲下去探手摸摸萧略的衣摆,不住的问,“大爷可烫着了?热水可有透进里衣里去?怎么就砸了杯子呢,大爷刚刚可有伤着了手?”
萧略却并不回答,的扫了眼念柳晦暗的脸色,起身走到书桌前,“方才你不是正催着临字么,既如此,不去磨墨洗笔,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念柳没有动,秋竹小心翼翼的推了她一把,她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忙铺了宣纸,又从盒子里取了墨锭出来。甄宝玉虽不常写字,但用的墨却是极好的徽州贡墨,宣纸也是夹江的长帘文卷,就连笔架上挂的也都是清一色的衡水候笔。只是房里却没有字帖,秋竹带着小丫鬟们翻找了有半个时辰,热出一身汗来,才一跺脚想起来,“上一回大爷去太太屋里请安,太太要大爷写字看,又说大爷的字不堪入目,虽痴长二爷三岁,却连二爷的三分及比不上。这话又偏偏叫老爷听见了,重重的训教了大爷一顿。大爷从太太那里回来,可不是发了好大一回脾气,把咱屋子里的字帖都撕了不算,又一把火都烧了干净,诅誓再不练字的么——”
萧略拧了拧眉心,上一回去太太屋里请安,可见是很久前的事情,他记不起得有这么一回事,然而看秋竹的模样又不像是在说笑。念柳咬了咬牙,走到自己床上摸出一个布包来,小心翼翼的打开竟是一本《兰亭序》。见萧略正看着她,结结巴巴的解释,“大爷那日睡了后,老爷又遣人送了这本帖子来,说是唐代的东西。我,我听人说这帖子名贵,怕大爷一时气恼又动手撕坏了,老爷怪罪下来,这才偷偷藏着的。”
萧略看了眼,缓缓的伸手去拿,秋竹的眼皮一颤,生怕再给撕了,抢前几步赶在萧略前面接了,又小心的翻开来用镇纸压在案子上。
《兰亭序》的开头正是“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萧略临的也正是这句,只写到暮春之初,手腕却是一软,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出一滩墨渍。
秋竹又沏了杯新茶在屏气凝神边上候着,忍不住好奇的伸长脖子去看,好一会才揉了揉眼睛,欢喜的开口,“大爷写当真好看,我看着竟不像字,像是画一般的。”
萧略搁了笔,也打量了自己的字迹,露出笑来,“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倒也看得出好来?”
秋竹的脸色红了红,又梗着脖子强辩,“我虽不识的字,却也看得出大爷写的字同字帖上的一模一样,倒要比帖子上的好看许多呢。”又偷偷看了眼念柳,“大爷以前可写不出这样好看的字来,可不是像念柳说的,菩萨保佑,遭了次罪,反倒是心里明白知道用功呢!”
萧略没有再开口,只低头审视纸上的墨迹。他临摹的是唐时的“神龙本”,唐太宗时冯承素号金印,故又叫《兰亭神龙本》。“神龙本”公认是最得王羲之神韵的摹本,笔法,墨气,行款皆为上乘。但他临摹的却并不是王羲之的字,而是钟繇体。王羲之本就师承钟繇,笔法妩媚,规格匀称,只是少了三国时期那种着意翻挑,肆意飞扬的笔势。
但这样的笔势也并非随意可得,萧略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叹了口气。钟繇体原本就是他最拿手的字,这手字他曾经练了足足十年,一世风流的名头里倒有多一半是从这一手字上来,现如今却写不出其中三四分。
外屋里的西洋座钟敲了起来,念柳已经磨好了墨,低眉顺眼的捂着手站在边上伺候。萧略手腕一沉,落笔歪了一分,这张字就算前功尽弃,念柳忙红着眼圈铺好了新的宣纸,“老爷吩咐了十张大字的功课,大爷可抓紧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