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乱》只留给我天空

8、08

　　日渐中天，这是甄家惯例的午膳时间，甄珏同甄瑾都已经到了，牡丹亲自出来打着门帘迎萧略进屋里头。自那日后慕容哉托词家中老母病重，第二日就匆匆离开金陵，甄应嘉公务繁忙，每日晚间也不过是随意布置两篇功课，虚应了事而已。

　　甄母正歪在榻上听芍药念册子，见萧略进屋才摆手要芍药停了，伸手将萧略搂在怀里，好好打量一番。萧略今日穿着一身淡青镶领墨绿底子的缎面袍子，腰带上挂着一枚葱绿色底绣白鹤展翅的香囊，一柄浅褐绣迎客松的扇套，甄母端详了半晌，这才笑着点头，“那班针线上的丫鬟虽不及你屋里头的仔细，手艺倒是不差。”又要萧略摘下香囊来看，“这可是你屋里头的小丫鬟给你做的？白鹤绣的倒好，看着有几分像是牡丹的手艺。”

　　芍药将册子仔细的收进红木的柜子里，见萧略额头上沁着一层薄汗，又吩咐小丫鬟绞了帕子来，亲手捧着递到萧略面前，闻言笑着开口，“如何逃得过老太太的法眼，前几日大爷屋里的那个秋竹还镇日的纠缠牡丹，一会儿描花样，一会儿配绣线的。如今这个荷包可算得了，牡丹姐姐也总算清净几日。”

　　萧略擦了脸，将帕子递给小丫鬟，见甄珏正捏着荷包不肯松手，淡淡的开口，“不过是个玩意儿，珏儿喜欢留着玩罢，也是秋竹的福气。我不缺这些玩意，回去叫她们再绣几个便是了。”又低头对眼巴巴的甄瑾说话，“你也不必眼红，但凡我有了好东西何时缺了你的份，赶明再得了，头一个赠你。”

　　萧略说话的声调清越清朗，还带着两分未脱的稚气，偏偏要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兄长做派来。芍药忍不住笑出声来，见甄母瞪她，这才抿住了唇角强忍住了，开口的调子都打着颤，“我去外头屋子里看看午膳摆好了没有。”

　　甄母挥了挥手，打发芍药出去，搂着萧略抱在怀里，也忍着笑问他，“昨个晚间可有去书房，可是你父亲又为难你？”

　　这是又有人给老太太通风报信，萧略扫了眼芍药的背影，转头答话，“昨日父亲讲《孟子》，一时讲的晚了，又留了我背功课。回来时候，我估摸着老太太已经睡下了，怕惊扰了老太太，就没来请安。”

　　甄老太太悬着的心便放了一半下去，又随口问他，“你父亲讲的功课你可都明白，都背通顺了？若是有不明白，背不会的，大可留着日后先生来了再请教。如今你不过跟着你父亲打发时日，不必太苦了自己，万不可熬夜看书伤了眼睛。”

　　萧略笑着答应了，听着门外小丫鬟请安的声响，又哄老太太高兴，“我每日听父亲讲课，明白其中许多道理。昨日正巧讲了《孟子》，里头有一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又说‘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这是《孟子·告子下》里的一篇，前一句是：“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后一句是“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甄母见萧略背的流利通顺，脸上已经露出笑来，又听他说，“父亲又同我讲古人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的故事。如今我得了这许多便利，即便不学着那孙敬头悬梁，锥刺股，也需日日用功，时时勤勉，尚且不辜负时光。”

　　甄应嘉原本已经到了门口，听到甄母同萧略说话才略缓了缓脚步，此时正撩起门帘走进来，心里虽然十二万分的满意，脸上却不动神色，开口告诫萧略，“进学一事，不是口头功夫，需得要你心里当真如此想才好，既要专心用功，日后就不可再三心二意，荒废光阴。”说完又看身后跟着的甄珏，“你虽跟着你母亲念书，也不可懈怠了，往后或三五日，或六七日我都要考较你的。”

　　甄珏缩着脖子答应了，“父亲教训的是，珏儿不敢懈怠。近日太太身子不爽，这才耽搁了。前些日子已经讲完了《孟子》，近日只吩咐我温习记诵，待日后再讲《大学》呢。”

　　甄珏要比萧略小了两岁，开蒙自然也晚上两年，这样的进度已是不慢，甄应嘉点了点头，“珏儿虽比你小两岁，论用功你却比不过他去。日后你也不可懈怠了，需得发奋才是。”

　　萧略还不及开口，甄老太太就先瞪了甄应嘉一眼，“宝玉，珏儿不过几岁，你就这样的逼他们，你父亲昔日可是这样教你用功？”说着又一转身把萧略搂在怀里，“你不必太听你父亲的话，横竖他身上没有功名，如何知道进学之事。我们家是何等人家，管仲，孙叔敖，百里奚这些人又是何等出身，你竟拿这些人做比？日后你若是有心向学，要你父亲替你讨一个荫监，送你去国子监读书便是，如今岁不可荒废了时日，只熬夜伤神却是不许的。”

　　甄老太太数落完儿子还不过瘾，又扯过甄珏教训，“你母亲身子既不好，就该好好休养，你自有你父亲教导，再者府里也有家学，还能耽搁了你不曾？”说着又吩咐芍药，“方才的册子你写好了不曾，且不忙着用。如今我年纪大了，你们便是再出挑，也不过是识得几个大字。好在咱们府里头却有个念过许多书的，日后府里再有什么帖子，倒先教你们当家太太过过目去，也不枉费了你们太太一身才学。”

　　甄应嘉捋着胡子没有做声，接了丫鬟手上的茶碗低头喝茶。进了国子监读书便是监生，寻常读书人只有科举一途，先做了贡生，才得许进国子监。文职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武职二品以上，俱准送一子入监读书，称恩荫，如此又叫荫监。甄应嘉名下也有一个恩荫名额，但这个监生他是早就想好要给甄珏的。

　　近来看圣上心思，像是又惦记起那位，还有两次当朝斥责三爷办事不力，念及那位的贤能。朝中就有传言说那位到底是圣上自小带在身边，亲厚之情不同旁人，迟早还要得势。那位是何等尊贵身份，一朝复出，当然不会要宝玉去国子监念书。若是日后那位不能复出，宝玉去不去国子监自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了。

　　甄应嘉的眼皮跳起来，老太太这是在逼着他表态，要他把监生一早许给宝玉。母亲毕竟有了年纪，前阵子又因宝玉的事大病一场，精神也是大不如从前了。他并不是真的没想过要在房里挑个人来替老太太管家，只是常氏实在不擅管家，梅氏为人软弱，王氏又是个生性张扬的，依仗生了珏儿凡事都要争先挑尖，也不是个难堪大用的。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萧略低头对靠在软榻上的甄瑾眨下眼睛，小丫头却轻轻摇头，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萧略腰上的扇子。萧略的眼角弯了弯，只得伸手解下扇套同扇子一并悄悄的递给甄瑾。小丫头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扑倒甄老太太怀里，脆生生的撒娇，“大哥哥最是有学问的，单是每日给瑾儿讲的故事可不是大哥哥从书里开来的？老太太，要瑾儿说，大哥哥大不必去那个国子监念书，只在家中用功就很好，日后即便不是个状元，也要考个探花呢！”

　　两人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甄母的眼睛，甄瑾瞪圆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劲的在老太太身上忸怩撒娇，手里还不忘捏紧扇子。老太太终究的忍不住笑起来，捏了把小丫头粉嫩嫩的脸颊，问她，“你到底是盼着你大哥哥做状元，还是怕你大哥哥去京里念书，再没人陪着你胡闹？日后你大哥哥要用功，你不许再去他屋里胡闹了。”

　　牡丹早已经在屋外等着，听着屋里头有了笑声，这才打着帘子进来请甄母出去用饭。一时众人都站起来往外走，甄瑾扶着老太太走在最前头，甄应嘉也就跟在甄母后头，屋子里只剩下萧略同甄珏，两人都默不作声，并肩向外走。

　　屋子里的西洋座钟敲起来，小丫鬟还在门口打着帘子，萧略的脚步突然顿了顿，甄珏疑惑的抬起脸来，小正太的脸色阴晦，见萧略低头看他偏又要强颜欢笑，捏着香囊低声道谢。

　　萧略笑着看他一眼，装作没看出他的小心思，“母亲又病了？”

　　甄珏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你回去替我同母亲请安，请她千万保重身子，教你读书的事情可以缓一缓。你在母亲身边侍疾，日后就不必常来老太太院里请安，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不必我们气盛，免得过了病气。”常夫人一年到头都在生病，却不见她求医问药。这病前阵子好了些，就为演一出母慈子孝，慕容哉一走，这病自然就又要沉了。这后宅深闺的心思手段并不必朋党朝野里士大夫的心思更难猜。虽不知道为何嫡亲的母子变成一对仇人，但常夫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寻他的晦气，他自然也有法子让她心里不舒坦。

　　慕容哉，萧略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让甄应嘉这般小心谨慎。

　　萧略已经走了出去，甄珏怔怔的站在门里，看着墨绿的布料在眼前一闪而逝，小丫鬟低低的唤了一声，“二公子？”他才猛的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手心里被握的变形的香囊，慢慢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