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上有清辞(Miss Grand Justice)》顾惜之

19、西湖澡堂八尸案（己）

　　“大人，出事了！又出人命大案了！”
　　“什么？！”沈钧胡乱扎着发髻歪戴着帽子，邋里邋遢地拖着官服跑出来，“你再说一遍！”
　　“出人命大案了！东门外那个村里有口枯井，里头有好多死人！”
　　“刚出的事？”
　　“才死了两日！张大哥他们捉了两个疑犯回来，就解在堂下！”
　　沈钧正要跟着他狂奔而去，忽然又冲过来一个小牢子：“大人不好，刺客要死了！”
　　沈钧一颗心差点没跳出来：“怎么了？！”
　　“吐了……吐了好多血！萧先生钟先生就在那。”
　　沈钧急推他一把：“快走！”
　　先前来的公人忙问：“大人，那……”
　　“找周松节！”
　　沈钧拔腿要跑，小凤端着馒头奔过来：“姐姐，早饭！”
　　她抓了两个馒头：“小凤，快去找官巷口内科吴大！小楼吐血要死了！”
　　小凤“啊”了一声脸色刷白，“嗖”地直冲出门去。

　　沈钧赶到时小楼吐的血跟喷泉一样，身子抽搐，止都止不住。一圈人脸上身上都沾了血，皆惨沮色变。钟采正按着他：“别动，吸气，护住心脉！”
　　沈钧惊道：“这不是……食道静脉曲张吗？”
　　钟采猛然抬头：“大人！他身有内伤，现在发作的是砒霜毒！”
　　“怎么救？！”
　　“血行过速，已遍及全身，无药可解！”
　　沈钧脸色铁青：“庸医！你再说一遍！”
　　钟采站起，瞪着她说：“无药可解！节哀！”
　　沈钧真想抓着他的头往墙上撞，却见萧错推开他在小楼身后坐下，双掌抵着他心脉：“钟十一，你快想想，我只能扛住一时！”
　　沈钧低头看到他腰上的笔囊，几支蘸青点朱的毛笔露出了笔尖，忽然被记忆“咣当”砸中：“萧三，你都随身带着颜料不是？石青呢，石青有么？！”
　　“大人要石青做甚？”
　　“拿出来，冷水调了，赶快灌下去！”
　　萧错无意识地拿手护着笔囊：“管用么？”
　　“不知道。”沈钧夺过他的笔囊，探手进去，拣出三五个装青绿颜料片儿的小盒子，“这个？这个？”
　　萧错恍惚地指了指一个盒子。
　　旁人迅速递上一碗冷水。沈钧将盒里的颜料尽数倒了进去，用筷子碾碎颜料搅拌，一大碗绿幽幽的，半抱着小楼给他灌了下去。
　　萧错瞪大眼睛看着那碗颜料，手在空中伸着。
　　牢头拍拍他：“萧先生，怎么了？”
　　萧错催眠般恍惚地说：“我底石青，上好底‘蜻蜓翅’……黄金也买不到了……”
　　沈钧抱着小楼的头。他瑟瑟颤抖了片刻，舒展开四肢，不再抽搐了。
　　钟采讶然看着：“此药何书有记载？”
　　“《阅微草堂笔记》有言，‘冷水调石青，解砒毒如神。’”沈钧瞪了他一眼，“复有一方，‘防风一两，砑为末，水调服之。’这是本写狐鬼的野书，市面上买不到的。”那是清代的民间经验，倒也不能责怪六七百年的人，尤其是庸医。
　　钟采不甘心地说：“既已克制住毒性，还是先疗内伤要紧。他事先就受了内伤，也许自己不晓得，可毒已入脏腑。砒毒已在血中潜伏了数日，可能是每天给他用一点儿，微量的砒霜会让血行加快，面色红润，不发作就不知道厉害。今天会突然发作，定是吃了发物，把毒给勾出来了。”
　　“什么发物？”
　　牢头道：“大概是葱蒜紫苏，为底是不发寒热泻痢——小的们是好意——大人吩咐了，要给他吃干净东西。”
　　沈钧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玩意儿！心肝好毒，算得好精！”
　　“让开让开！医人来了！”小凤领着一个中年男子急慌慌往里走。
　　那男子到牢里取下药囊：“病患在何处？”
　　沈钧指小楼：“受了内伤，中了砒毒，适才灌了石青调的凉水，吐血止了。”
　　内科吴大一脸惊讶，望着一地的血，又看看小楼，伸手搭上他脉搏：“果然！眼下来得及救治了。”
　　钟采问他：“吴大，可带得桑白皮、地骨皮、花蕊石等药？”
　　吴大笑道：“钟神医，好久不见。”
　　钟采脸皮青了一下：“我问你！”
　　吴大嗤笑着坐下，检查了小楼心跳、眼睑、口腔，在他身上按了按。到胸口时，小楼痛叫一声，又偏过头吐出一串血沫，连连咳嗽。
　　钟采阴着脸：“这是一掌打伤了肺部，表皮无恙，是隔山打牛之法。此人是练家子。”
　　吴大拈着胡须：“嗯，络伤血溢，一触即发。眼下可先医治内伤，再用黑豆甘草汤清出余毒。拿纸笔来，我开方子。”他卷起右袖，写道：桑白皮三两，地骨皮二两，侧柏叶二两，紫珠二两，花蕊石三两，三七粉三钱吞服，血余炭二两，甘草一两。写完自己看了一遍，颇得意地扫了钟采一眼，将方子呈给沈钧：“大人请过目。”
　　沈钧看了方子，看看吴大，又看看方子：“您确定么？”
　　吴大微笑：“在下行医三十余年，未尝有甚大差池。”
　　钟采凑过来看了方子，又看看吴大，刻意地客气道：“如此劳烦吴神医了，大人还要查案，请先回转罢。”
　　吴大哈哈一笑，收钱走人。钟采冲着他的背影吐舌头抠眼睛扮鬼脸。
　　沈钧把方子递到他鼻子前：“喂，别闹了，你确定他不是开玩笑？”
　　钟采饶有兴趣：“怎么？”
　　“三两、二两、三两、二两，这么大剂量不怕吃死人吗？”沈钧看的现代中医方剂书，可都是以克为单位的。
　　钟采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大人若信那位‘吴神医’，何必问我！”
　　沈钧见他不快活，知是庸医名大，又惹闲气，少不得好语相劝：“卿是我药囊中物，不可须臾分离。此番若不是你从王家女儿处问出线索，案子也不得进展。”
　　钟采笑：“此话作真？”便提笔将所有剂量都减为三分之一，得意地叉手站起：“如用刺血之法，在气冲、阳交、太阳取穴放血，会好得更快。”
　　“都依你，治好了人就成。”沈钧俯身对小楼道，“好受些了么？”
　　小楼点点头，无力地把颈子弯在一边。沈钧掠开他额上的乱发，长叹道：“才一点点年纪，出来作甚。惹了江湖上许多麻烦，难道容易干休！”
　　一语未了，一公人走报：“禀大人，我等带回的人，周参军已问得明白，都说是附近农夫。如今尚未查出干系，权且关押两日。”又问：“关在这底小兄弟怎样了？”
　　沈钧擦把冷汗：“还好，救回来了。”
　　萧错、钟采问：“张二哥，又查了甚么地方？捉了何等样人？”
　　张二道：“便是东边那个供城里菜蔬的钱家村，井里摞了五个死人，压着一块大石。原本决计无人见着，可巧昨儿一个贼偷了物件想藏里头，灯笼一照吓破了胆，这便嚷了出来。哥几个便将形迹可疑底汉子捉了两个来，适才在堂上审过。”
　　沈钧问：“尸首呢？”
　　“都吊了上来，放在井边。依大人往日吩咐，已将井围起，不许闲人进来，在旁征借了草棚，尸首都放在土炕上。”
　　萧错忽想起一事：“张二哥，那几个尸首面目你都见过罢？”说着取了案上的卷轴展开：“可像这没打圈底几个？”
　　“就是他们！”张二脱口喊出，“大人真是神人！竟早就预知死者相貌了！”
　　沈钧、萧错、钟采三个面面相觑。末了萧错摇头：“非也。这五人怕是涉案嫌犯，不想又死了！”
　　沈钧追问：“你认清了，当真是这五人？一点不差？”
　　张二摸摸面皮：“大人，张二在公门里混了数年，眼力劲儿还算不差。若是一个，或许吃不准。五人一齐看见，错不了！”
　　沈钧点头：“萧三，钟十一，收拾家伙，赶紧跟我走一趟！”
　　小凤急道：“大人，你还伤着呢！”
　　“没事，我们坐车！”说着三人便一阵风刮走了，留下小凤和小楼两个大眼瞪小眼。
　　小凤气哼哼地坐下来，对着小楼耳朵咬牙切齿：“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少年柔弱无力地躺在床上，闭目不听。
　　旁有小牢子道：“小娘子，这是沈大人故人。”
　　“我晓得是故人，好个故人！”小凤瞪着眼睛，“无缘无故就扎了大人一刀，如今又死又活惹人生气！这么个小忘八蛋……”
　　小楼苦笑一下，惨兮兮地轻声道：“好姐姐，你须可怜可怜我。我从小儿没了父母，孤苦伶仃。如今身无分文，已落在这作践人底地方了。我胸口痛极，也累得很了……”
　　眼看已说得她眼睛红，他忙说：“亲姐姐，我想吃醉仙楼的鸡汤，南云楼的蹄髈……”
　　小凤将要掉下来的泪珠倏然无影：“你做梦！”
　　可少年已经昏睡过去。
　　小凤怔怔儿的，看着少年稚嫩的脸庞。他的眼角犹有泪痕，想必是毒伤一齐发作时流出的痛泪。
　　许久，女孩子抬手擦掉一滴泪。她想起了在大水中失去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