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桃花＊酒

3、第3章 听雨轩

　　“请问，你是在找我吗？”询问的声音又一次在身后响起，离离作了一个深呼吸，定了定神，然后，转过身去——
　　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很——舒服的男人，是的，舒服。这是他给她的感觉。
　　他看起来已不太年轻，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五官不是很出色，额上有岁月的车轮辗过的痕迹，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让人感觉温暖，而且安定。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裤子也很旧了，皮鞋，也是旧的，但很干净。左手举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右手护在胸前，离离看见他护在怀里的，是一个用塑料纸套起来的画框。画框是深红色的桃心木，看起来很考究的样子。
　　“一个怀才不遇的落魄画家？不会吧？真给我遇上了？生活，不是这么戏剧化的吧？”离离感到太意外了。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离离后退两步，有些防备的说。尽管她知道面前这人并无恶意，但这个突然闯入她视线的中年男人，一个抱着画框的画家，与她刚才臆测的心思不谋而合，这令她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这种感觉太诡异了，就像一场电视连视续剧，而自己就是闯入这部电视剧的女主角，未知的结局，让人恐慌。
　　男人笑了笑，“你的鼻子看起来似乎很灵敏，我看你在这儿嗅来嗅去的，猜你是闻到了什么，而这附近，没有肉香，也没有骨头味，我想吸引你的气味，大概是——从这里面飘出去的吧？”男人说着，举了举手里的画框。
　　“你在骂我是狗吗？”离离眯起眼睛，然后向他抬高了下颔，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谁招惹你了？离离感觉有些恼火，想着，便向前迈了两步，走到他面前，这才发现原来他个子挺高的。自己扬起了头，也不过到人家的下巴。
　　“我可没说！”他仍然笑着，眼里闪过一丝玩味。
　　“你就这意思！”离离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抬高了！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小小的刺猬，见人就想扎。眼前这男人分明是在同她开玩笑，可她就是认真了。“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的淡然我的冷静都上哪去了？”离离想着，沮丧之意突然来袭，她颓然地垂下头，开始一语不发。
　　“既然你不是在找我，那我走了！”男人说完，转身便走。
　　“喂！”男人已经走出好远了，离离却又忽然抬头叫住了他。这个男人，让她好奇。
　　“你是在叫我吗？”男人转身，笑望着她。
　　“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其它人吗？难不成我是在叫我自己？”离离不满，拿白眼掷他。
　　“可我不叫‘喂’！”他说。
　　“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离离小声嘟嚷。
　　不远处的他似乎是听见了，先是一愣，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向她走回来，用好听的声音对离离说：“我叫邱子和！”
　　“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啊？”离离别过头，不看他。可她分明听见自己一颗心，在咚——咚——咚——地狂跳着！似乎要跑出胸膛来了，她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离离你真不害臊，居然打听陌生人的名字！”她脸红了。
　　“你这小丫头可真特别！好吧，你要喜欢叫我喂，也行，那，请问，喂！你刚才叫我有什么事？”他眯着眼，嘴角扯起一抹笑，语气是妥协了，可表情分明不是。
　　“我也不叫喂！”离离朝他挑眉。
　　“那你叫什么？”他追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离离一扬头，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不告诉也行，那我们就互相喂来喂去好了！”他说。话音刚落，两人不由都愣了，接着，脸上双双飞起几片红云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有些暧昧。
　　“我叫离离，宋离离！”离离终于小声地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说完了，发现自己根本不敢看他。
　　“很好听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还没从难堪中恢复过来吧？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画吗？”离离率先打破僵局，她将浑身的刺收起来，向他展露了一个甜甜的笑。邱子和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用伞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你看我都忘了！”说着，将画框递到离离面前，“这个，送给你！”
　　“送给我？”离离讶然，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你，要把你的画送给我？”
　　“是的！”邱子和肯定地回答。
　　“可是，我们刚认识啊！”离离的诧异更深了。这个邱子和，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先看看吧，看过就知道了！”邱子和把画递到离离手上，伞檐的雨珠滴下来，打在套着画框的塑料纸上。离离吓了一跳，忙用手拭干那水珠“在这里？会淋湿的？”
　　“那，如果你不介意，到我的画室里去小坐，如何？就在前面不远处！”离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在前面十步远的地方，有座小小的阁楼，那房子很普通，这条巷子里，到处都是这样房子和阁楼。只不同的是，他那间小阁楼上面，挂了个看起来很艺术化的牌匾，牌匾上有个很诗意的名字：听雨轩
　　“那是你的画廊？为什么我没看到里面有画？”离离问，她刚才在这儿来回走了几遍，那间阁楼她不是没看到，但是，里面，看起来同普通居民屋没什么两样嘛。
　　“谁告诉你我是开画廊的了？”邱子和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看，“刚才你还说不是在找我，瞧！这下不打自招了吧？”
　　“我猜的！你既然画画，那准开画廊啊！要不然，你画那些画用来作什么？当饭吃啊！”离离嘴硬地顶回去，顺便又抛了个卫生眼给他。承认？那自然是不可能的。离离觉得今天的自己似乎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诧异于自己的多话，诧异于自己的强硬，诧异于自己的无理。自己的这些反常，都是为什么？来自于阿景和阿沁吗？或者，来自于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
　　“好吧好吧！服了你了！那现在我郑重地邀请离离小姐上在下的画室一览，如何？不知离离小姐是否赏脸？”邱子和说着，站到一边，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
　　离离略一皱眉，“文诌诌的，酸不酸啊？”说完，又瞄了那安静立于雨中的阁楼一眼，难到这外表看起来普通的小阁楼里面，还别有洞天不成？离离的好奇心越发强烈了，“方便吗？”她问。
　　“如果你不当我是坏人，那就没什么不方便的！”邱子和笑着。离离回头打量他，这个人，有点怪，不过从他眼底流露出来的真诚，不像是装的。
　　“看你这么真诚，那我就免为其难吧！”离离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两人走进听雨轩，邱子和在前面带路，离离在后面跟着。听雨轩的一楼，简陋至极，比一般的住户家里还要朴素，连家俱都没有，只有几把椅子，和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放了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几样茶具，旁边是几个热水壶，大概是用来招呼客人的。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了。离离忍不住问道，“怎么墙上没有挂画？”
　　“你不觉得这么简陋的房子，墙上挂些画很滑稽吗？再说我一不开画廊，二不办画展，挂上去干什么？”邱子和头也不回，带着离离往里走，转角靠墙有架带扶手的木质楼梯，看起来年代很久远的样子，扶手被磨得锃锃发亮，上面的油漆脱落得已经看不清颜色了，虽老旧却泛着青灰色的柔和光泽，摸起来，很舒服。“跟我上来吧，我的画室在上面。”邱子和走上楼梯，楼板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离离随他走上去，真担心这楼梯会不会塌了。
　　她一面走，一面打量四周，这房子的墙，也是同样的斑驳。有些地方糊着报纸，那报纸已经泛黄了，离离将眼睛凑过去，上面的字已经看不太清楚，但仔细辩认，发现居然是繁体的，不会还是民国时期的报纸吧？离离惊奇地想着，怀疑是不是时光倒退了。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那泛黄的报纸，脆得经不起触摸，某些地方甚至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离离被吓了一跳。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想不到在这样繁华喧嚣的都市里，居然还有这么老旧的房子。这是条居民巷，房子外表虽然老一点，但是一般的住户家里，该有的现代化家俱和电器啊什么的，都还是有的，而这座房子，怎么就这么的——？这个穷画家该不会真落魄到这地步了吧？真可怜，不知道他的画，画得究竟如何呢？如果真的很垃圾，那么，也怪不得谁了。
　　踏上二楼楼板，离离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时空转换？我是不是又跑到欧洲中世纪某个知名画家的画室里面来了？”整个二楼，中间没有一堵墙，四周仍然是木板墙壁，但是亳不空荡，上面挂了不少画，而且，全是油画，中规中矩的，有着很强烈的欧洲古典风格。画室里面有点杂乱，到处充斥着颜料的气息，地上摆了好几幅画架，上面都是些未完成的半成品。离离发现这些画大多数是人像，也有部分风景和她看不懂的抽象画，那些风景的她不太熟悉，但人像画，无一例外的，几乎都是以下面那条巷子为背景的。光线有明有暗，色调也各不相同，但是所有的人物在那条巷子衬托下，都显得无比的生动。画室前面，有一扇老式的推拉木门，木门后面是阳台，上面支了顶雨篷，由于这里的房子都不高，最多只有两层，站在阳台上，会发现视野极为开阔，整条巷子和巷子上的天空，无不尽收眼底，加上巷子的清幽和安静，这里，倒的确是个适合作画的好地方。
　　“这里不是什么欧洲中世纪知名画家的画室，这里是不才——邱子和的画室！”邱子和笑着，无不风趣。离离发现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此时站在油画间的男人，一脸春风，眼角眉梢充满了活力与激情，他看起来岂码年轻了十岁。艺术的力量，果真有这么强大？
　　“你的画，很不错啊！”离离四处打量，由衷地赞叹。
　　“你懂油画吗？”邱子和问。
　　“我不懂！”离离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是凭感觉，觉得这些画，很能吸引人！我想，你不该是个怀才不遇的画家的！”
　　“我——怀才不遇？画家？”邱子和似乎不太明白，他看了看离离，顺着她的眼光在自己身上和房子里面来回游走了一遍，接着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大声，几乎岔了气。
　　离离不满地瞪他，“我不觉得我的话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你不是画家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画家？”邱子和止住笑意，他用柔和的目光看着离离，略带风霜的脸上，散发着一股中年男人特有的成熟魅力，他真的不帅，但他却身上有着吸引人的特质。离离又一次脸红了。
　　“我猜的！”离离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那好吧，来看给你的画！”邱子和也不勉强，也不解释，他将手里的画放到其中一个空着的画架上，拉开上面的塑料纸套。离离转眼看过去，不由又一次惊呆了。因为那画上画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画上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举着一柄透明印花小伞，背后的雨巷清冷寂寥，衬出她脸上孤单冷漠的表情。画这幅画的人，显然与她所站的位置隔了一小段距离，人物在画面上有点远，但脸部轮廓和线条仍然很精确，尤其是人物的表情，简单太像她了。由于画的光线偏暗，色调偏冷，加上人物的表情和飘着雨的清幽小巷，整幅画无不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颓废和落寞气息，却偏又生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感，让看画的人，无不感叹和怜惜。
　　“天哪！这真的是我吗？”离离不相信的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原来竟是这样子的，我从不觉得孤单，阿景总说我颓废，我不信，可是，可是——”离离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画，颜料厚重不一的画面，摸起来像老人的皮肤，让她不自觉地颤抖。
　　“确实是你，我支着画架在阳台上寻找模特，刚好你路过，接着又不停地在这儿来回的徘徊，你脸上的表情吸引了我，所以我忍不住把你画了出来。本来想私藏，犹豫了很久，还是想送给你。”邱子和笑说，脸上竟生出几许绯色。
　　“你画了多久？”离离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幅画，她喜欢，实在是太喜欢了。
　　“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离离惊叫出来，“这么说，我在这条巷子里已经来回走了两个多小时了？”
　　“没错！”邱子和笑道，“起初我还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在这儿走来走去，好让我画你！”
　　“我哪有那么无聊啊！”离离终于抬起头来，“是你自己要画的！你偷偷拿我做模特，我是不是该找你收费啊？”
　　“收费？那我这幅画给你，你是不是也该付我钱？”邱子和笑问。
　　“那——”离离语塞了，“我不要你的画，行了吧？”说完，竟转身想走。
　　“哎——！”邱子和慌忙拉住她，“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样啊？那这样，我们俩都不收费，扯平了行不行？”
　　离离得意的转身，故意沉吟一会，然后扬了扬眉毛，“哼！这次就算了！”
　　邱子和反应快，抓住她画里的缝子，笑道，“这么说，还有下次？”
　　“你做梦吧！”离离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视线一转，飘向了阳台外。这儿，可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邱子和苦笑，不再言语。室内开始安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