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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3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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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绵绵,一连七日未曾停歇。
顾允之赶到江州郡时,姜玖正倚着卧榻,单手托腮,一派悠然。
烟青色长袍越过门槛,顾允之跪伏到姜玖身边,清瘦的下巴轻轻搁上她的臂弯,“阿姊,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从南阳郡开始,不到三日便已抵达建康,如您所料,百姓们皆心痛不已。”
“嗯,怎么个心痛法?”姜玖垂眸,慢慢挺直背脊。
“他们连夜写了一出戏:‘长公主甘愿背负千古骂名,放敌国弃子回朝夺嫡,搅乱敌国内政,为南梁养精蓄锐争夺时间’。这出戏,在最大的梨园日夜演绎不曾停歇,如今就连三岁小儿都能哼唱几句。”
顾允之抬头,湿漉漉的眼眸带着些润意,人畜无害的。
姜玖勾唇,“这出戏背后的推波助澜,有你的手笔吧?说罢,想要什么奖励?”
“臣……”他低了低头,清浅一笑,最终轻轻摇头,“臣想先留着。”
姜玖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默许,“瘟疫可自愈一事可有写进戏中?”
“自然,”顾允之点头,“这可是最关键的一步,若非长公主提前知晓瘟疫可自愈,又如何能掐着日子将北魏三皇子玩.弄于鼓掌?如今南梁谁人不知,长公主在用自己的名誉救南梁于水火,就连曾经刺杀过您的激进之士,亦扬言,等您回建康,一定负荆请罪,任凭长公主处罚呢!”
“嗯,既如此,温乔彧去信建康,要求本宫携江州郡和亲一事,应该会作罢了。”
如今长公主名望得以恢复,若建康城里的那位依旧我行我素,便是与百姓作对,更何况,谢家军还有七日即可班师回朝,顾允之如今也已位极人臣,朝中绝大部分势力都已归顺于他,有了这两人,架空皇帝指日可待。
历代南梁君王只想着守一方净土,面对北魏的挑衅,也是只守不攻,可如今不同了,姜玖想,她要重法度、严吏治、拓疆土,灭北魏;她要让温乔彧亲眼见到他费尽心机到手的天下,一点一点,尽数归于南梁;她要他跪在公主的牌位前忏悔流涕,再由她一刀刀凌迟……
她要用那个伪君子的鲜血,洗净公主曾遭受的所有屈辱!
事情的走向,在一步步朝她预想的方向进展,岂料下一刻,顾允之的话,令她一贯的掌控感顷刻间消失于无形。
顾允之嘲讽地勾起唇角,“阿姊,您错了,就像戏中唱得那样,姜家的男人,个个是软骨头,他们惧怕北魏一事已经刻进骨血,故而,建康城里的那位天子,应允了。”
应允了?
姜玖怔了一瞬,突然气笑了!
“阿姊,您知道他决心应允一事考虑了多久吗?”
顾允之双手握住姜玖的手臂,指尖一寸一寸收紧,“半炷香不到,他将臣叫到他的寝殿,他来回踱步,额间布满汗珠,他不知谢家军已然恢复,他担心温乔彧曾幽居在公主府,怀恨在心,他担心您名声胜过他这个君王,整个南梁只知姝裳长公主,不敬他堂堂天子,他怕了,他弱怕了!”
说到此处,顾允之没忍住,哈哈一笑。
他的笑,清澈如冰玉相击,可姜玖却能听出其中的病态与疯狠,“阿姊,臣从未见过如此窝囊的天子,您知道臣费了多大力气才忍住杀他的冲动吗?那一刻,臣突然就倦了,厌了,臣没同他说谢家军恢复一事,因为臣想到了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松开指尖,猛地抓住姜玖的柔荑,虔诚地贴上自己的脸颊,“阿姊,臣是您的人,臣已经见惯了您泰山崩于顶而不动声色的上位之姿,一直在他身边虚与委蛇,臣何其憋气,何其不甘!”
姜玖察觉到了他的僭越,微微蹙眉,想要抽回手臂。
顾允之却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阿姊,不,陛下,您反了吧!臣愿意做您手上的屠刀,替您扫清登基路上的一切障碍!”
“陛下”二字从他口中唤出的那一瞬,姜玖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登基之路?
他要她登基?他要她做女帝?
一直以来,姜玖与谢祁之间谋划的高位,在姜玖心中,也不过是退居幕后,垂帘听政,操纵着一个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顾允之今日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要她登基称帝?
似有一股莫名的幽火自她心头跳动……
姜玖闭了闭眼,轻抬唇角,“此事容后再议,顾允之,你先回建康,不论宫中那位如何决策,都别乱了阵脚……”
顿了顿,她眉梢一扬,垂眸望向半跪在她身前的少年,“顾允之,你终于学会掌控自己的情绪了,做得不错。”
顾允之雀跃一笑。
像是只被表扬后翘起尾巴的大狗,他将身体朝姜玖挪了挪,撒娇道,“臣进步这么大,阿姊要不要再奖励臣一下?”
姜玖睨了他一眼,“别得寸进尺,回到建康,不论宫里那位如何对本宫落井下石,你都要全力支持,最好能激起民愤。”
她如今是南梁最大的功臣,而建康那位天子对她的打压与折辱,便是她留在如今南梁血肉里的一根刺,这根刺会随着天子的动作而愈扎愈深,最后引起溃烂与腐败……
日子久了,不用她动手,整个旧王朝便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尽数瓦解,而她,会捧着姝裳公主的牌位,一步一步,荣登高位。
……
顾允之回了建康,与此同时,南梁天子同意“长公主携江州郡和亲”的旨意迅速抵达江州郡。
南梁的百姓怒了!
他们在寒门士人的带领下,纷纷闯入皇城,要天子收回成命,而顾允之则奉命镇压,以言语挑唆民愤。
一时间,整个建康陷入一片水深火热。
官吏惧怕激进之士的刺杀,告病不早朝;世族门阀更是紧闭府门,拒绝与百姓硬碰硬……
奈何这一切,都没能阻止天子要求长公主和亲的决心,只因北魏大军再度集结在江州郡,而冬日将近,北部胡族又开始蠢蠢欲动,兖州与南阳郡再度告急。
桓七郎收到了军令,即刻前往兖州与南阳郡抗胡。
天子的态度再明确不过,他要放弃江州郡了。
想来也是,天子以为,只要长公主愿意和亲,北魏便没了理由攻打江州郡,若她不嫁,吃苦的只会是江州郡的百姓,就算为了失而复得的名誉,她也会忍辱负重。
激进之士怒了!
他们自发前往江州郡,沿途叫嚣:
“绝不可让长公主和亲!”
“姝裳公主利用‘放北魏弃子回魏夺嫡’争取时间救南梁于危难,如今北魏弃子刚登基,就要她和亲,这不是报复是什么?长公主若真嫁去了北魏,将会受何等羞辱?”
“谢家军守江州郡多年,如今南梁天子贪生怕死说弃便弃,德寡不配高位!”
“誓死守护姝裳长公主!南梁的明珠绝不可被北魏狗贼折辱!”
……
一方别院,将所有的乱象与世隔绝。
姜玖披着氅衣,坐在别院上方的屋顶处懒懒托腮,案几边还温着一壶清酒。
秋雨才停歇,周遭一片泥土之气,良久,她执起酒壶,亲手将对面的酒樽斟满。
“公主,原谅阿玖自作主张,顾允之说得对,既然要剑指东宫,为何不索性反了他姜家?反正姜家从未将您视作自己人,否则先皇后何故早早便撒手人寰,又何故拼死也要留个暗影阁给您傍身?”
她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端起后碰了碰对面的酒樽,又隔空举了举,“公主,我们一起,敬重生的阿玖,也敬重生的姜姝裳!”
说罢,她仰头,一饮而尽。
指尖把玩着空了的酒樽,她将头兀自枕上自己的臂弯。
一尾风至,将熟悉的冷香吹进鼻息。
姜玖嗅了嗅,并未起身,只是眉心轻蹙,“还有三日,休整好了才能整装待发,你不好好守着你的将士,跑我这来作甚?”
谢祁在她身边不请自坐,强势夺过她手中的酒樽,“桓七郎明日出发去兖州,留你一人在江州郡,我不放心。”
“别担心,我这一方别院比之以往,更加牢不可破,那些曾经要刺杀我的激进之士,如今已然自发守在四周,就连乔北枭的人都靠近不了分毫呢……”
许是饮酒饮得急了,她有些醉眼朦胧,转头望向谢祁时,只觉他五官都在打着飘。
“谢祁,你别晃,晃得我头晕……”她双手覆上谢祁的双颊,用力收紧。
谢祁冷峻的面容顿时被她捏得有些诙谐。
他倾身上前,仔细嗅了嗅,“醉了?喝了多少?”
说罢,他抓住酒壶晃了晃,眉梢一挑,“姝裳公主可喝不了人间的酒,说吧,这些是不是都进了你的肚子?”
“本宫没醉。”
她摆摆手,又端起架子来,“三日而已,乔北枭的人,再加上这些激进之士,可抵御些时辰,温乔彧定会以为本宫已是强弩之末,待他放松警惕,你带着谢家军从天而降,杀他个措手不及,哈哈哈……”
谢祁无奈摇头,“还说没醉,都语无伦次了。”
“谢祁,我好生快活!”
她突然止住笑意,转头对上谢祁的注视,脸颊因酒意醺然,莫名多了些红晕。
望着她被润意裹挟的、晶亮的眼眸,谢祁张了张口,脑海中顿时回荡起于湖寝房里那个一触即离的吻……
意识到自己心辕意马,又瞧着她醉眼迷蒙的模样,他默默咽下一口灼热,“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压下了杂芜的欲念,他默默偏过头去。
然,脸颊处的力道猛然收紧,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强行掰回注视。
她勾唇,狡黠一笑,“不是要本宫负责吗?谢祁,你还敢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