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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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宴会后半段的社交时间，赤木独自踱到会场的落地窗前。他这才发现，细细的雨丝已经笼罩了整座城市，黑夜中，闪烁的霓虹灯像是披了一层雾气，变得模糊不清。
“赤木医生。”身后传来北原小姐的声音。
赤木原想自己将会独自度过这段时间，却不想，北原小姐走了过来。他向千春致意，千春也朝他笑笑，站在他身旁。赤木想，她会不会因为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所以想来陪陪自己？其实赤木并不觉得很难熬，却也对北原小姐的善解人意心生感激。他本以为，这里还有在生意上更重要的客人，作为财务部长的她根本顾不得自己。
“赤木医生，今晚的食物还算对胃口吗？”
“食物很美味，谢谢你们的招待，北原小姐。”赤木答，“尤其是餐后的芝士蛋糕。”他不会说，芝士蛋糕之所以给他的印象最深，是因为口感和木暮在家做的很像。
“赤木医生喜欢就太好了。”千春微笑道，“我记得，木暮先生之前对我说过，他和你高中时在同一个篮球部，赤木医生还是队长呢。”
“嗯，我喜欢篮球，所以选择了这份工作。”赤木说。他没打算提起自己的往事，毕竟他这句话也是事实。
“真好啊。要是木暮先生今天也在就好了，可以和你们一起聊聊篮球部的趣事。我猜，赤木医生当时应该是中锋吧？木暮先生是哪个位置呢？”
“小前锋，有时也会打控球后卫。”提起木暮，赤木总会有些自豪，“他的三分球很棒，曾经为我们的队伍进过非常重要的一球。”
“真的？木暮先生这么厉害啊？”千春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是啊，他真的很厉害。那时，虽然我是队长，但队伍里没有他真的不行。”赤木凝视着玻璃窗上晶莹的雨滴，远处的夜景显得色彩斑斓。回忆起少年时代木暮的模样，他的声音也不自主地变得温柔了。
……
两个人聊着篮球部的事，时间过得飞快，马上就到了宴会收尾的时候。离开前，千春对赤木说，结束后，能否请赤木稍作停留，和她的叔叔再见一面。
赤木想，应该是关于阿久的事。或许因为之前见面的时间太短，北原社长还有些话没来得及说吧。这样想着，他点头答应了。
宾客散去后，千春找到了赤木。她带着赤木走上了一层雕花楼梯，穿过一条装饰华丽的走廊，来到其中一扇门前。忽然，门后传出了一阵大笑，其中似乎夹杂着两个人的声音。
“哎呀，实在太不好意思了。”千春面露歉意，小声说道，“我叔叔在和一个朋友谈生意上的事。他们应该已经谈好了，但可能还在聊天吧。赤木医生，可以请你稍等一会儿吗？”
赤木点点头说没问题。千春为他打开另一个房间，请赤木在此间稍作等待。接着，她说自己还有些小事要去找一下父母，很快就会回来。
雕花木门被轻轻虚掩上，房间中只剩下赤木一个人。他没有心急，而是沉着地坐在椅子上，一边打量着房间内的装潢，一边思考着如何回答北原社长的话。尽管正式从业时间只有一年，他却很清楚运动员的家属最关心什么。
过了一会儿，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夹杂着谈笑声的脚步声。赤木猜，应该是北原社长他们走出了房间，他正在送他的朋友下楼。赤木所在的房间在靠近楼梯的那端，虚掩的门外，脚步声、交谈声越发清晰。
“哎，我以前真的做过这种事，虽然只有一次。你可别讲出去。”
“你说。”
“那是十年前了吧……对，1993年。那年夏天的大学生篮球联赛，神奈川地区的决赛上，我买过黑球。当时需要保一个人晋级，但对方的中锋是个很大的威胁，所以没办法，只能把他干掉咯。那个中锋当时受伤下场了，现在都不记得他是谁了……唉，后来再也不敢做这种事啦，风险太大。”
门外的声音渐渐遥远、模糊，大概是两个人走远了。赤木却仿佛凝固住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1993年夏季神奈川县的决赛，不就是自己脚踝受伤的那场吗？自己因为垫脚受了伤，可裁判没有作出犯规的判定，对方球员不也是无意的吗？
北原社长，不是北原姐弟的叔叔吗？弟弟纯真腼腆，姐姐也温和可亲。自己正在为阿久进行复健，北原社长难道不是要问他的情况吗？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赤木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可这些事仿佛凝结成大大的黑字，而赤木的脑海则成了一片茫然的、空洞的白，唯有那些黑字深深地、刺眼地印在上面，让赤木无法忽视。他不愿去细想，可其中的逻辑却越发清晰、明了。
赤木感到全身的血液渐渐凉了下去，胸前如同受到重击般钝痛，手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他震惊而恐惧，无法理解、也不愿接受这两者的联系，可他无法找一个理由说服自己：真相并非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了，赤木却毫无察觉。北原小姐浅笑盈盈，手中托着三杯香槟：“赤木医生，实在抱歉，让你久等了。”
赤木回过神。他却像没有看到、听到任何事一样，直直地大步走出房门。他走得很快，路过千春时，单薄清瘦的女子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托盘也滑落在地。晶莹的玻璃杯摔得粉碎，藕荷色礼服裙也被淡金色的香槟打湿了一大片。赤木没有停留片刻，因为他根本注意不到。
“赤木医生……”千春追了出来，赤木却依然不回头地快步走着。
淅沥的秋雨渐渐小了。赤木冲出酒店大门时，空气中只剩下细细的、若有若无的雨雾。夜空漆黑一片，一颗星星也无，城市的灯光也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消解、吞没，无法为其染上一丝色彩。风儿如同小刀般锋利、凌冽，一下下地割着人们的皮肤。
赤木在这样的黑夜、寒风中低着头行走，木暮为他挑选的礼服早已被雨雾润湿，他却毫无知觉。他的脑海乱成一团，唯有一个渴望清晰而强烈：他想见到木暮。
到了他们居住的公寓楼下，他们房间的窗口却是一片黑洞洞。赤木的心一惊、一沉，紧接着脆弱而委屈的抽痛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木暮出差去了，直到下周都不会回来。
步伐沉重地上了楼，打开房门，果然没有那个上前迎接他的温暖笑脸。赤木默默打开灯，换上鞋，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慰藉：家里比外面暖和多了。
他没有换衣服，在沙发上坐下去，呆呆地望着前方。格纹的桌布，是木暮挑选的；成套的杯子，是他挑选的；柜子上的花瓶，是木暮挑选的；房间的门帘，是他挑选的。这是他和木暮一同生活的地方，每个细节都让他感到亲切、温馨而留恋。不久前，木暮不是在这里庆祝自己入职一周年吗？他以为他已经开始了崭新的人生，他以为他已经放下、看开的那些遗憾。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从事着有意义的工作，多好。他以为那个心碎的夏天早就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可是，那些陈年旧事为什么偏偏不放过他？在十年后找上门来，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提醒他：这一切都还没结束。
赤木痛苦地闭上眼睛，缓缓靠在沙发的靠背上。那些不堪言的回忆，在他脑中一点点地泛起苦涩，直到成为一片汪洋。
脚踝受伤时，赤木本以为自己还能像高中时那样重新上场，可这次的情况显然比当时严峻得多。他被送到医院，做过检查后，医生很快下了宣判：这样的伤势，即使完全愈合，也再也不可能从事职业篮球了。甚至，不能进行太过剧烈的运动。
手术结束后，赤木每天都愣愣地躺在病床上，机械地、沉默地接受医生给他的治疗。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不是他上大学后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吗？为什么，他的道路还没有开始，就永远地断送掉了？
彼时正是暑假，父母、妹妹常来陪他。父母对他说，阿刚你要坚强，生活还有很多种选择。赤木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也无法回答。与他在同一所大学的木暮也经常来，两人却总是相对无言。很久之后，赤木想，他们都在为自己难过吧，但始终在强颜欢笑。而那时的自己，却总是低沉着脸。
几个月前，赤木在樱花纷飞中离开了高中。给三年级学生的欢送会上，他对高中的队友们说，上大学后也要称霸全国。木暮站在他身旁，脸颊微微泛红道，他也要和赤木一起。那天的阳光真好，浩浩荡荡地洒满天地间，而他的前途也该那般光明而宽广。进入大学后，不到半年，赤木就成了校队的正选球员。教练说，他很有希望入选国家青年队。赤木满怀信心，每天都挥汗如雨地练习。队友们都喜欢他、信任他，木暮的目光也一直凝视着他，带着不易察觉的深情。
然后，他美好的梦就如同七彩的肥皂泡，在夏季直白、明亮而灼热的阳光中，啪地一声破碎了。
在赤木的记忆里，这是一个寂静无声、冰凉彻骨的夏天。
暑假结束后，赤木离开医院，回到家中继续养伤。温度一天天降下去，赤木望着渐渐泛黄的树叶，他的心仿佛也一点点地干枯、皱缩。在当地上大学的木暮仍然常来看望他，带着从未变过的柔和笑容。每当见到木暮，他总是既暗自欢欣，又悄悄羞惭，莫名怕让木暮看到自己的样子。木暮对他讲起学校的事，赤木在聆听之余，时常迷茫地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终于，秋天结束前，赤木做出了决定：他要退学，重新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以医学专业为目标。
得知儿子重新振作起来，赤木的父母自然很开心。可他们有些担忧：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些？阿刚现在是休学状态，他完全可以继续留在这所学校。退学的话，至少要多花费一年的备考时间，医学专业的考取难度也很大。
赤木却执意如此，他将学习医学看作自己新的目标。他与篮球再也无缘了，可一定还有许多像他一样热爱篮球的人，如果他们也因为伤病而远离篮球，那该有多痛苦？所以，他要成为一名最好的运动康复医生，尽可能帮助更多人。想起这个，那些久违的热情、决意与憧憬似乎重新回到赤木身上，他想，这一定是自己生活的意义所在。
冬去春来时，赤木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他开始正式备考。这是他第二次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此刻的他，不再是被寄予厚望的优等生，不再是众人瞩目的篮球队队长，不再身处青春洋溢的校园，而是经历了痛彻心扉的坠落与失去，比同龄人的步伐迟了两年，独自往返于自己的家和补习班中。
所幸，他和木暮已经互相确认了对方的心。这条寂寞而艰难的路上，木暮始终陪伴着他。木暮的大学同学里，男生们该有的经验都有过了，可他们仍然像悄悄谈恋爱的高中生，轻轻亲吻也会脸红。赤木不知道木暮是否在为自己而放慢节奏，可他想，这样也好，因为他们是要永远在一起的。有些事，等到能够把握自己的人生后再做也不迟。
凭借扎实的基础和刻苦地复习，很幸运地，赤木成功通过了第二年的入学考试。得知自己被医学专业录取后，赤木如获新生，顿感长风浩荡，地阔天高。挫折没有打败他，他重新找到了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接下来，他将再次成为大学一年级的新生，而大学三年级的木暮已经是他的学长了。今后，木暮也会比他更早地步入职场，两个人的生活轨迹在好几年内都无法重合。可他们都觉得这不算什么，紧握着对方的手，再也不会松开。
进入大学后，赤木比以往更加认真、刻苦的学习。周围同学大多数过得懒散，而他只怕自己不够努力。就这样，一岁又一岁，由少年长成青年的赤木，在大学毕业后找到了现在的工作。
赤木万分珍视这份工作，将它看作一个新的起点。他想，自己能够创造价值的一天，终于来临了。每天，队员们训练时，他总忍不住看得入神，仿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在球场上奔跑、跳跃。
得知阿久受伤的消息后，赤木的心紧张地提了起来。而看着他一天天恢复，看着他露出笑脸，赤木也由衷地替他高兴。这个热爱篮球、很有潜力的十九岁男孩，就像当初的自己，赤木是多么希望他能够完全恢复啊！
……可是，为什么，阿久的叔叔正是当年害自己受伤的人？
彼时，赤木虽然很痛苦，但却没有责怪任何人，因为他以为那只是赛场上的意外。真相，却并非如此简单。北原社长说不记得那个受伤的中锋是谁了，那么，他知道自己的所为永远改变了那人的生活轨迹吗？
赤木明白，这些事和阿久没有任何关系。可他现在该如何面对他？他怎么可能不把那些怨恨也一并指向他？这个男孩的梦想不该破灭，可赤木的难道就应该吗？
赤木悲愤得想要大声吼叫，可又脆弱得想要痛哭一场。他真想躲进木暮怀里痛快地流泪，他知道木暮会抱紧他、抚慰他。可那个温暖的怀抱，现在偏偏不在身旁。秋夜寂静无声，赤木甚至绝望地想，如果永远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就这样不明就里、尽心尽力地为阿久治伤，是不是也会比现在好过。
赤木缓缓站起身，四肢都酸沉而疼痛难以挪动。他这才感到淋湿的外衣渗透的冷意。回到卧室换下衣服，他忽然瞥到了那副护腕，而他原本还想戴上它，和木暮一同去篮球场。赤木的心再次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仿佛被攥碎成一片片。
为什么，生活给他的考验，竟会如此艰难？
为什么！！
这个漆黑而寒冷的夜晚，赤木辗转反侧，无比痛苦。
TBC.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