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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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已是秋凉。树梢的叶片悉数褪去鲜活的绿，只等一阵飒飒西风将其摇落。
上午九点，躺在床上的赤木缓缓睁开眼睛。他坐起身，穿好衣服。今天是星期二，父亲上班去了，妹妹上学去了，只剩下他和母亲两个人在家。
房间的墙壁上，那些篮球明星的海报全部揭去了。然而它们张贴了许多年，早已和墙壁融为一体。揭去后，海报的位置比墙壁的颜色浅淡了许多，留出了一片片突兀的、缺憾的、空茫的白。离开房间前，这些空白从赤木的眼前掠过，而他只是漠然地忽视了它们。
赤木走下楼梯，步伐缓慢，小心翼翼。他基本可以脱离拐杖行走了，只是下楼梯还稍有些困难。
“阿刚，你起来啦？”看到儿子下了楼，正在做家务的母亲小跑过来，“我去加热一下早餐。”
“谢谢妈妈。”赤木说。
洗漱结束后，热气腾腾的早餐已经端上了桌子。父母和妹妹早就吃过饭了，这一份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为了让他的脚踝能够尽快恢复。母亲的手艺很好，每天做的饭菜都精致美味、搭配合理、营养丰富。赤木受伤后，她更是不遗余力地做各种有利于愈伤的食物。
“阿刚，慢慢吃吧。”母亲朝他柔和地笑笑，然后继续去忙未完成的家务。赤木吃完饭，端起碗碟，走到水池前，准备洗碗——这点简单的事，他还是能够胜任的。
洗过碗之后，挂钟指向九点五十分，上午已经过去了一半。
这几个月来，赤木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从前，除去假期最开始的几天，赤木基本上不会熬夜和睡懒觉，而这却成了他新的习惯。母亲看着这样的他，也从不说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和蔼温言。母亲不说，赤木也没想过何时改变。
他只是渐渐明白，原来，自己从前的克己与自律，并非与生俱来、无法磨灭的。
赤木走出房门，在自家庭院里慢慢地绕着圈子。适度的行走是帮助他受伤的脚踝恢复正常的手段之一，然而，除去一些必要的时刻或者母亲让他帮忙买点东西，赤木却几乎不愿离开自家院门。他不太想让别人见到他，也对见到别人渐渐失去了兴趣。最初，父母曾经问他是否愿意去复健中心接受更专业的康复训练，赤木却黯然摇头，那里大多是伤势严重到影响日常生活的人，或者还有希望重回竞技场的人，而自己不属于其中任何一者。
庭院中，两棵樱树已经开始落叶。赤木的目光被飘飞的叶子牵引而下，心头稍感凄然，却注意到花盆中的几株月季已然悄悄绽放。暗红的花儿盛开在在细细的枝干上，几片深绿的叶子簇拥着它们。花也稀疏，叶也稀疏，颜色却那样浓艳，姿态却那样挺拔。它们摇曳在冷冷的风中，竟显得别样艳丽、凄美而绰约。
凝望着美丽的花儿，赤木的心情稍好了些。他拿来扫帚，将院中新落的叶子清扫干净。
很快，就该吃午饭了。这次，他和母亲两个人都在餐桌上。今天感觉怎么样呢，受伤的位置疼不疼呢，走路时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呢——母亲问一句，赤木答一句。每天例行的话题结束后，空气便安静了下去，只剩下咀嚼、吞咽食物的声音。
下午，赤木在自己的房间中，进行一些勾脚、下蹲之类的锻炼。结束后，赤木坐在书桌旁，抽出一本漫画杂志，随手翻开其中某一页，看了起来。其实赤木并不觉得这些漫画很有趣，它们仅仅可以帮他不用动脑地消磨时间。看不看都是一样空虚，他还是更愿意眼前能有点什么。他倒希望这些漫画不那么无聊，因为那样就可以更好地转移注意力、更好地忘记现实的烦恼。
书桌的另一侧，堆放着他在大学里的专业书。赤木当初没有报考体育大学，他学习的是机械专业。进入大学前，他没想到自己在篮球上会如此一帆风顺；后来，他也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那一摞厚厚的课本上，最顶端的那本封面已经落满了灰尘，赤木却从没想过翻开它们。看这些书是需要集中注意力思考的，而赤木已经没有那个精神和心力了。
时间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流走，下午五点半，赤木再次走下楼，和母亲一起做晚饭。母亲给胡萝卜削皮，赤木把西芹切成小段。母亲偶尔絮絮说些生活琐事，比如今天遇到了隔壁家的太太，她家新养了一只小猫，而赤木也总会低声回应，嗯。
这次，母亲却一直沉默着。刀刃与案板碰撞的单调声响中，赤木听到母亲在自己身后开口了。是商量的语气，又带点微微的犹豫与怯。
“阿刚……你想不想去学校呢？“
“……”
“接下来，你想做点什么呢？”
“……”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于是母亲也不再开口，只是继续手中的活计。她哀伤而担忧地想，或许只是时间还不到吧。
晚饭差不多做好时，父亲和晴子回到了家，这栋二层小楼终于变得热闹些了。高中二年级的晴子重新留起了长发，出落得愈发美丽，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一家人坐在餐桌前，活泼可爱的晴子依然像从前那样讲着学校发生的事，只是再也不会提起篮球部。其实赤木知道，作为经理的妹妹肯定很想和家人分享篮球部发生的趣事，她只是怕自己难过。赤木也知道，如果自己主动问她今天的训练怎么样，妹妹肯定能自然地讲起这个话题。可是，赤木至今仍未主动提起过。
吃过饭，赤木上了楼。不知为何，母亲问他的话却在他心头盘旋不去。自己，想做点什么呢？回到学校，继续在机械专业学习吗？过去的十几年，赤木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学习于他并不是一件令人头痛、讨厌的事。可现在，他对学习这个专业却没有了任何兴趣与动力。他再也不能自由地打篮球了，稍微剧烈些的跑动都不可以，学习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己，能做点什么呢？
赤木叹了口气，低起头来。凌乱的桌面撞入眼帘，让他更加心烦意乱。赤木一向爱好整洁，这段时间，他却再也无心整理房间。他走到书桌旁，想要稍微收拾一下。
把书本整齐地摆好，把文具和水杯放在合适的位置，擦干净桌面的浮尘，书桌终于看上去顺眼一些了。忽然，某个被之前遮挡住的物品闯进了赤木的眼睛，他的心重重一颤，整个人如同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是几个月前，木暮送他的护腕。为了预祝他比赛一路势如破竹，送他的护腕。
赤木感到全身的体温都发烫了，一颗心痛得抽搐，却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护腕上移开。赤木颤抖着拿起它，僵硬地挪动了几步，在床沿坐下。
自己，还想继续打篮球。去年，他的队伍不是战胜了高中篮球界的卫冕冠军吗？今年春天，他不是对高中的队友们说今后也要称霸全国吗？教练不是说，他很有希望入选国家青年队吗？他一直默默无闻，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他以为今后将是一片光明的坦途，却不想，这条路就这样到了尽头——他再也无法适应正常训练的强度，再也无法参加任何比赛，更不必说成为职业选手。他的朋友们大多是通过篮球认识的，木暮，他悄悄放在心上的木暮，也是如此。最重要的是，他是真的喜欢篮球。不能成为职业选手也没关系，能够一直自由快乐地打篮球也好啊！
可是，可是……
不知不觉，赤木已经淌了满脸泪水。
他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却又有新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他似乎很久都没有为这件事而哭了，可今天，他的情绪却汹涌地决了堤。赤木就这样坐在原处，垂着头，握着那副护腕，无声地流着泪。
终于，情绪稍微平静了些，赤木站起身，走到衣柜旁。他拉开最底下那层不常用的抽屉，将手中的护腕狠狠甩了进去。护腕脱手的瞬间，他的心却再次抽痛了。
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部分被生生割去，如何能够不痛。倾注了无数热爱与付出的精神支柱被拦腰截断，又该用什么去支撑。
等待自己眼眶的潮红消去了些，赤木下楼去洗漱，一路都躲避着家人的目光。重新回到房间后，赤木拿出了一本轻飘飘的小说。其实他没有看书的心情，只是想要打断那些悲伤的情绪。直到时针指向十二点，哭过的眼睛酸涩到看不清书上的字，赤木终于关了灯，在床上躺下。黑暗与寂静中，他却再次无法自抑地悲从中来，咸咸的液体不住滑下，打湿了大半边枕巾。这次，赤木已经无可奈何，只能等眼泪止住，疲惫的身体将自己带入梦中。
就这样，空虚的、低落的、消沉的、与“昨天”没有任何区别的“今天”，结束了。
周六，天空阴沉欲雨。赤木的家中却少见地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因为今天下午将有一位客人来访，那就是木暮。开学后，木暮不能像暑假那样每天都来看赤木，但他每到周六下午都会风雨无阻地前来。每到这时，赤木的精神与情绪都明显好转许多，因此父母和妹妹都很盼望木暮的到来，也很感激他。
赤木自然也非常想见到木暮。坦率地说，每周一次实在太少了些，他每一天、每一刻都想看到木暮的脸。可是，他又有些惶恐、羞惭与不安，不想让木暮看到这样消沉的自己。他怕他会厌恶他、轻视他、同情他。
“公延，你来啦。”母亲热情而亲切地招呼道，脸上带着由衷的喜悦。“快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谢谢阿姨，今天真的好冷啊。”木暮礼貌地道谢，换上鞋走了进来。今天的木暮穿着一件浅灰色毛线外套，系着薄款格子围巾，脸颊被冷空气冻得微微泛红，恬静的笑容浅浅。赤木望着他，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却又难免自惭形秽。
木暮在沙发上坐下，面前摆着新沏的热茶，还有为他准备的各种水果、点心。父母和妹妹坐在茶几的另一侧，向他热情地问这问那。赤木悄悄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木暮，却不想，木暮也恰好看向他。他朝赤木笑了笑，眼神依然真诚而柔和。赤木垂下头，稍有些难为情，心中却莫名地充满了安全感。
和赤木的家人聊了一会儿后，两个人一同上楼，来到赤木的房间。进门后，木暮注意到这里整齐了许多，他内心大为惊喜，却没有说出口。
下午，是赤木锻炼的时间。木暮坐在椅子上，一边看着赤木，一边同他聊着天。木暮的话也不多，有时是学校的话题，有时是生活中的趣事，有时是最近在看的书和电影。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而温柔地望着赤木，任凭窗外的天光一点点暗下去。
明明一下午的长度相同，和木暮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晚上七点，该吃晚饭了。两个人下楼前，木暮从自己的背包中掏出一本笔记，递给赤木。“这是这周的课堂笔记……我借了机械专业的同学的笔记，重新誊写了一遍，希望没有错误吧。赤木想看的话，可以看一看。”他轻声道。
“……谢谢。”赤木心头一动，点点头，接过笔记放在桌上。
在赤木家吃过晚饭，木暮要离开了。赤木也难得出了趟门，把木暮送到了他家院门口。时间尚早，木暮问他要不要进来坐坐，赤木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
重新回到自己家后，赤木翻开那本笔记，在眼前细细的端详着。木暮写的字真好看，清秀而有力，就像他本人一样。学习经济的他，从借笔记到抄写，一定花费了许多功夫。这个学期开学以来，木暮每周都会给赤木送新的笔记，那些薄薄的本子已经堆成一摞。可惜，赤木却从未认真阅读过笔记上的内容。
赤木叹了口气，将这本笔记放在上周那本的顶端，缓缓踱到窗边。负罪感在心头缓缓升起，在这件事上，他认为自己有愧于木暮。可他实在没有心力去钻研那些理论与公式。
凝视着深秋的夜色，眼前竟忽然浮起木暮的面容。幻觉中的木暮温柔看着自己，带着淡淡笑意。赤木的心一暖，又有种不可言说的轻盈与甜蜜。这瞬间，他真切忘记了自己的烦恼。他很清楚，自己对木暮怀有何种心情。
暑假时，不少人去医院看望他——高中的队友、大学的队友、青田、木暮。赤木那时的心情极度低落，他不想见任何人，总是没有好的脸色。开学后，其他人渐渐来得少了，只有木暮依然每周都来，地点由医院换成赤木的家。
赤木深深地感动了。他想自己或许可以认为，木暮和他的家人一样，始终都会陪着他，永远不会抛下他。木暮看他的眼神，与从前别无二致，让赤木感到温暖而安心。他却不敢想，这眼神中是否包含更多含义。
忽然，赤木又想起了母亲几天前问他的话。木暮虽然没说过这些，可每周都会给他送笔记，给他讲学校发生的事。木暮，是不是在等自己呢？自己不能让木暮一直空等，不能让他失望啊！赤木忽然有些着急，几乎无法在这个房间中继续安然站立。一阵强烈的冲动让他想去改变些什么，四肢也因焦灼而久违地感受到了力量。
继续消沉下去，还怎么能站在木暮身旁？
可是，自己，能做点什么呢？
这两天，赤木再次少见地出了门，原因是妹妹不小心吃了一袋过期的零食，因为急性肠胃炎被送进了医院。面对虚脱到走不动路的晴子，如果是以前的赤木，一定会立刻背起妹妹，送她到最近的医院。可赤木现在无法负重，因此只能在家里等待救护车。
好在，在医院中吃过药、注射过几瓶葡萄糖盐水后，晴子的情况好转了许多，在一旁的赤木和母亲终于松了口气。望着妹妹重新变得活泼的眼神，赤木不由得想起她不久前面色苍白、虚弱无力、冷汗直流的样子。他想，常见的疾病，却能把人们折磨得如此痛苦；价格不高的药物，又能很快把人们解救出来。人们的社会与生活，果真是与医学息息相关的。
第二天下午，晴子就出了院。赤木的父亲还没有下班，因此依然是他和母亲陪同晴子回家。母亲挽着女儿的胳膊，赤木则走在妹妹另一侧。他的视线在医院的景色中漫无目标地掠过，忽然，不远处的长凳旁立着的几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对父子和一位医生。父亲三十岁左右，孩子大约七八岁，医生看上去也很年轻。三个人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您是说，我以后可以继续打棒球啦？”小孩努力抑制着兴奋的声音。
“嗯，当然。”医生愉快、和蔼的声音。
“医生，这孩子以后运动时，需不需要比别人多注意些呢？”父亲慈爱而略带担忧的声音。
“运动时注意安全当然是没错的。不过，其实他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打球，不用太过担心。他的伤恢复得非常好。”
“耶！太好啦！爸爸，今天晚上就陪我打棒球吧！”小孩激动得跳了起来。紧接着，他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医生，谢谢您！”
……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打球，真好啊。赤木收回视线，既欣慰，又羡慕，还有些许悲伤与自怜。这个小男孩笑得真开心，今晚，他一定也会带着笑容入睡吧。
忽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地掠过赤木的脑海。
自己，能不能成为一名运动康复医生，让别人不必像自己那样痛苦？虽然无法完全打消太过严重的伤势产生的影响——比如他自己的情况，可只要能为伤者们尽一份力，也是好的。
赤木感到胸膛变热了。这个想法在他的心中迅速扩散，随着一次次的心跳，越发清晰、强烈。深秋傍晚的风很冷，脚踝受伤的位置又有些麻木，可他此刻完全忘记了那些。
他已经很久都没体会过拥有目标的感受了。
当晚，吃过饭后，赤木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找到了正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父亲。“爸爸，我记得您说过，您的一个同事家的孩子在学医？”
赤木的父亲放下报纸。“是啊，有这件事。让我想想……那是个男孩，他明年春天就要大学毕业了。”
“他当年备考时，有遇到很多困难吗？”赤木略带紧张地问。
“当然有啊，无论哪所大学，进入医学部都不容易呢。那个同事说，他儿子在家备考了整整四年才考上医学部，所以那孩子的年龄比他的同学都大……阿刚，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没、没什么。”赤木连忙摇摇头。他的心一沉，火热的胸膛也霎时冷却许多。他承认，他多少是有些不自信的，尽管这种情绪以前从不属于他。
天气越发寒冷，白昼也越发短暂。夏日里仿佛挥洒不尽的阳光变得珍稀起来，每到午后，赤木总会来到院子中清扫落叶，同时默默享受阳光微薄的暖意。
他心中的另一束阳光，木暮，依然每周都会出现在他面前。最近，赤木一直在考虑退学的事，他还从未对父母提过，但却想对木暮讲讲这个想法。这个周六的上午，他暗自决定，今天下午对木暮说一下。赤木没发现，自从有了重新备考的念头，他的精神变好了许多，也不像从前那样抗拒外出了。
下午三点，木暮出现在赤木家院门前。他穿着黑色短款毛呢外套，系着奶咖色毛线围巾，阳光暖暖地落在他脸上，赤木不由得心中一动。与往常不同的是，木暮手中提着两个纸盒，一大一小。
“木暮，这是什么？”赤木问。
“是我做的蛋糕。”木暮抬头笑道，“这个大的给你们全家一起吃，这个小的就是单独给赤木你的啦。”
“木暮，谢谢你……”赤木有些受宠若惊，他愣愣的看着木暮问：“你是最近学会做蛋糕的吗？以前不记得你说过。”
“最近才学会。是一个同学教我的。”
两个人来到客厅，父母和妹妹都大为感动。赤木的母亲想要切开那个大些的蛋糕，和大家一起分享，木暮却笑着摇摇头说没事的，自己最近在练习做蛋糕，已经吃掉了许多不那么完美的了。
把蛋糕放进冰箱中，两个男孩一同来到赤木的房间。赤木一边练习下蹲动作，一边和木暮聊一些轻松的话题。他想，等自己锻炼结束后，对木暮好好讲一下那件事。
然而，就在赤木准备开口时，木暮却说他要离开了。
“赤木，我今天下午还有别的事，恐怕得先回去。”木暮抱歉道。
赤木一愣：“那……我送你吧。”
他们一同出了门，木暮说，他先不回家，有人在外面等他。赤木默默点头，他的心又是一沉：今天恐怕没法对木暮说那些了。
“对了，赤木。那个小蛋糕是给你一个人的，你可一定要吃完啊。”两个人并肩走着，忽然，木暮这样说道。他的视线盯着地面，像在刻意避开赤木。
“好。”赤木却没有多想，只是点点头。
又走了一段路，木暮说，就到这里吧。赤木顺着木暮的视线看去，只见前方几步处立着一个长发女孩。
赤木愣住了。
“她就是教我做蛋糕的同学，也是经济学院的。”木暮笑着小声说道。他看向女孩，招呼道：“玲奈。”
被唤作玲奈的女孩笑嘻嘻地走上前：“木暮君，你可算来啦。我都等你好一会儿了。”玲奈穿着姜黄色牛角扣外套，迷你裙下露出一双形状姣好的腿，短靴上缀着两个毛绒绒的球。她有张白皙小巧的瓜子脸，栗子色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长睫毛扑闪扑闪，整个人仿佛一个可爱的洋娃娃。
“实在抱歉。”木暮双手合十，微微弯下腰。紧接着，他向女孩介绍身旁的人：“玲奈，他是赤木。”
“啊，原来是赤木君！”玲奈惊讶地睁大眼睛，像是对这个名字早有耳闻。“赤木君，你好。”
“你好。”赤木愣愣地回答。即使是赤木也明白，玲奈很漂亮。
“那，我们先走了。赤木，再见。”木暮和玲奈向赤木挥挥手，赤木也同他们告别。
“木暮君，说好的今天要请我吃饭哦。”
“嗯。今天是周六，我们早点去，餐厅的人会比较少。”
“对呀。不过，去哪里吃饭，可要由我来决定——你一开始是这样答应我的！”
“当然，都听你的。”
木暮和玲奈不回头地走远了。他们的只言片语落进赤木耳中，女孩像在撒娇，木暮的声音则柔和而带点无奈。赤木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赤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没能对木暮讲自己的事，反而越发心乱如麻。
木暮和玲奈，是怎样的关系？已经交往了吗？还在暧昧期吗？他喜欢她？她喜欢他？还是……这些，木暮从未对他讲过。赤木这才意识到，他休学的近半年里，木暮身边或许发生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作为朋友的他们，不可能把自己的全部生活展现给对方。
原来，他已经跟不上木暮了。赤木觉得他像被木暮抛在了身后，可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他停在原地那么久，凭什么要求木暮一直等他。
经济学院有许多漂亮女孩，木暮又温和又好看，一定很受女生欢迎。即使这个玲奈和他只是普通朋友，谁知道木暮会不会有其他追求者、有自己的心上人？自己在家浑浑噩噩，木暮却在校园里过得丰富多彩。他们每周只见面短短一下午，自己却像个傻瓜，以为一切都像从前一样……
木暮说，是玲奈教他做蛋糕的。他们会相处很长时间吧？他们会有许多接触吧？搅拌蛋糕糊时，那个女孩会不会把手覆盖在木暮的手背上？自己还在悄悄幻想木暮的微笑，可说不定，木暮的手臂早就拥抱过其他人……失落、难过、委屈、强烈的嫉妒，铺天盖地涌来。赤木无法想象下去。
最近，赤木的心绪已经平和、稳定了许多。可此刻，他心中的堤防刹那崩溃了。
食不知味的吃过晚饭，赤木忽然很想见木暮一面。如果送自己的蛋糕是木暮的女朋友教他做的，赤木希望自己可以拒绝。
他走到电话机前，按下了木暮家的电话号码。此时是晚上八点，他本该想到，如果玲奈确实是木暮的女朋友，木暮现在应该还没回家，可赤木却什么都忘记了。
电话接通了，对方正是木暮。赤木说想见他一面，问他现在是否方便出门。木暮回答说当然没问题。放下电话后，父母问赤木怎么忽然要出去，赤木只简短地说很快就回来。两家离得很近，赤木来到木暮家所在的巷口时，木暮已经在等他了。
“赤木！”远远地，木暮笑着挥了挥手。这是赤木受伤以来第一次主动找他，尽管赤木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有点奇怪，木暮却还是很开心、很惊喜。毕竟，他每天都想见到赤木。
待赤木来到自己面前，木暮发现，他的脸色确实不太好。赤木手中提着那个蛋糕盒，木暮的心一紧，立刻想到赤木是否发现了什么。
“木暮，谢谢你，但还是还给你吧。”赤木将蛋糕盒伸向木暮。路灯下，木暮看到盒子还未拆封。
……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木暮的心情却没有更轻松：“赤木，怎么了？”
“还给你吧。”赤木却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
“赤木，你是不是担心蛋糕不好吃？味道应该还可以的，你尝尝吧。”木暮有些紧张地说。
“……”
赤木的沉默让木暮更加不安了。下午见到赤木时，他的心情明明还不错，难道发生什么了吗？木暮小心地开口：“赤木？”
“……”
“赤木？”木暮再次轻唤。他由最初的不解变得有些难过了。
“……如果这是你的女朋友教你的，那么，不必给我了。”话一出口，赤木没想到自己竟会说得如此尖锐而直白，可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玲奈不是我的女朋友！”木暮抬起头，急切地解释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她教我做蛋糕，我学会之后请她吃饭，就是这么简单。因为她星期天有兼职，所以只能今天请她了……我是因为想给你做蛋糕，所以才向她学的。”说着，木暮的声音越来越轻。忽然，不知道从哪儿来了勇气，木暮像豁出去了似的抬起头，直直看着赤木：“赤木，我一直都喜欢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趁着你低落时抢占你身边的位置。无论何时，如果你需要我，我总会出现在你身边的。”
“……”
“当然，如果你因此讨厌我、不想见到我，我也不会打扰你。”木暮苦笑。
“……”
“那，我回去了。”见到赤木没有任何反应，木暮再次无奈地笑笑，准备离开。
他的手臂却被牢牢拉住了。木暮回过头，对上了赤木定定的眼睛。
“木暮，对不起……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
赤木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或许是在爱恋忽然降临的幸福感中飘回去的。
到家后，母亲问他在笑什么，妹妹说哥哥你的脸都红了，是因为外面太冷了吗。赤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再次呆呆地笑了笑，然后匆匆回到房间中。
分别前，木暮撒娇一般拉着赤木的手，说，要一层一层地吃掉这块蛋糕才可以。赤木很好奇蛋糕中是否有什么秘密。他打开盒子，露出了一块圆形的樱桃巧克力蛋糕，不大，但却十分精致。赤木如同欣赏艺术品一般看着这块蛋糕，他甚至舍不得吃掉了。
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赤木终于还是小心地动手了。第一层，巧克力，樱桃，奶油；第二层，蛋糕胚；第三层，栗子酱；第四层，蛋糕胚；第五层，一整片圆形巧克力，这也是蛋糕的最后一层。
就在赤木准备吃下那片巧克力时，他愣住了。
巧克力上印着一行小字：I Love You
……原来，木暮早就把心意藏在这块蛋糕里了。只是，人们一般很难去注意蛋糕最后一层上的字，如果把蛋糕切成好几块，这行本就很小的字被分割得残缺不全，更难被注意到。木暮表达得如此隐秘，大概是因为既想告诉自己，又怕自己知道。
原来，木暮对自己的感情，就像自己对他的一样。原来，自己一直被木暮的爱包裹着。原来，木暮一直守在自己身边，不曾远离一步。
赤木低下头，他的眼睛很烫，又有些想流泪。
……
赤木没舍得吃掉那片巧克力。他把它放在书桌上，望着它在床上侧躺下来。
当晚，他久久无法入睡。闭上眼睛，木暮的声音和笑容却还萦绕在身旁，于是赤木也一次次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这是他几个月来最开心的一晚，想到木暮今后会一直陪着自己，他安心而又无比幸福。黑暗中，他心中陡然生出了许多勇气、豪情与信心，只觉得天地宽广、前路漫长，而自己能克服一切困难。
——去办理退学手续，然后为了考上医学部而努力吧。
到了后半夜，兴奋而疲惫的赤木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意识模糊前，他下定了这个决心，尽管他仍未对任何人提起。
TBC.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