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明月》晚川

10、梓衣篇（十）

　　元宵佳节，宫中遣人送了一对雕花檀木宫灯，一双芙蓉玉石耳坠，两只鎏金百鸟纹竹编篮，一把坠玉紫竹扇，还有一些甜点。
　　除了甜点还算可心，紫竹扇尚可把玩，其他一律让人收进库房。
　　幸好太后姑奶奶没宣我入宫陪吃。我笑着和骊宣说。
　　过了晚饭，我们打点一番，便要出门。
　　骊宣担心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我笑道：“此番出去逛花灯，不是去上朝，需要什么人手？”
　　她还犹豫着，嘟囔道灯会上人多事多。
　　我叹了口气，正色道：“快快将你们王爷的舆架抬来，车马备好，打出名号彩幡，再往府中调来一队守卫，务必铠甲着身，我和管家大人要巡查杨城。”
　　骊宣噗地一笑。这才作罢。
　　轻装上阵方是游玩之道！
　　我们此番要去的灯会，便在中都城外。中都以皇城为中心，皇城之内为禁城，皇城外是官贵居所，称为中都城，所谓“中都”，其实是指皇城和中都城，为国之中心。中都城外大量百姓，以巷为居，因多种植杨树，故称杨城。
　　从前二哥便说过：“世人都道中都繁华，其实不然，中都威严有余，隆正其中，真正的繁华却在杨城。”他常常带我在杨城玩耍，那里和中都城确实一动一静，完全不同。一些极热闹的巷子，直到很晚也有人在做买卖，许多新奇的小玩意，还有些杂耍。我很喜欢。
　　走到府门，阿斐已等在车上。见我俩走出，挑眉笑道：“这样装扮，倒有几分飒爽英姿。”
　　我轻摇紫竹扇，谦虚道：“一般一般。”
　　阿斐摆手：“不一般不一般，我瞧着再合适不过了。”
　　我又谦虚着：“见笑见笑。只是没有更好的衣裳而已，否则便不只这几分飒爽了。”
　　话音方落，阿斐那两道眉立即吊得高高的，简直就要飞出去。
　　骊宣捂着嘴笑道：“王妃不知，这衣裳便是从西陆园借来的……”
　　额……我摸摸脸，干笑道：“那定是四王爷的旧衣了。瞧，和你今天这身真是风格迥异，难以联想哪。”边说边往车里钻。
　　阿斐扶额叹道：“真是吃力不讨好，也罢，回头你还我两件好看的便是。”
　　“……四王爷一肚子好算盘。”
　　“哦，一般一般。”
　　“唉，需知衣裳皆是外物，装饰而已，重要的是人，譬如有些人穿青衣就有几分风骨，还有些人穿青衣嘛，就十成戏子模样了。可见是衣去搭人，而非人去搭衣了。你瞧，这身旧衣我也能穿出几分飒爽英姿，可见我是合适穿的。四王爷英雄气概，自然穿什么都有几分看头，”我拉着骊宣的手正声道，“骊宣，回头把新做的帘子拆下来，给四王爷作件新的，要能招人眼的。”
　　半晌，只听阿斐颤声对拉车的侍卫道：“荇迟，别去杨城了，直接出城去西山吧。”
　　？？
　　“把后面那个嚼舌的给西山的野狼送去。”
　　……

　　杨城今日，人山人海。家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几条大巷更是摆满小摊，各项杂耍吆喝叫好不断，小吃飘香；亦有雅者结上彩灯，布下诗谜，邀人猜谜赏玩；略空旷处围着层层人群观看游龙舞狮，锣鼓震天，呼喝不断，喜气洋洋。路人接踵摩肩，仿佛整个中都城的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骊宣因常年在宫中，不曾见识这等喧闹，自是惊喜，兴奋之情溢于表上，拖着我的手唧唧咕咕说着她年幼时参加灯会所见所闻。
　　我暗笑，这才像个少女形态嘛，比先前管家嬷嬷状要活泼讨喜多了。
　　我们四人走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一会儿看看这边的杂耍，一会儿赏赏那边的花灯，很是欢快。
　　阿斐走在我身边，笑问：“怎么，第一次看灯会？”
　　我正摩挲着一盏白莲花灯，挑眉道：“你信？”
　　他哈哈一笑：“自然不是。”
　　从二哥有本事正月十五晚从府里溜出来起，我就跟着开始看灯会了。说来我二哥确是玩乐丛中的高手，当初带着我逛灯会，真是年年有惊喜啊！新鲜事不断，我也才认识了这杨城好地方。
　　“今年这灯会不错。”阿斐伸手挡开前面的人潮。
　　“唔，越来越热闹啦，今年展出来的灯花样多了些，人也多了些。”我们随着人流往前，我随口又问：“你往年是和长公主府里的表兄妹们一起出来玩的么？”
　　阿斐笑道：“不错，殊意最是盼望上元灯节，大家伙儿能名正言顺地出来逛杨城，赏夜景。”
　　我想起那个圆润可爱的小妹妹，微微一笑。
　　阿斐待要说什么，却听骊宣指着前边叫道：“呀，公子快来看，这摊子摆的花灯真好看，快些瞧瞧去。”
　　定睛一瞧，与别个摊子花团锦簇的不同，这家摆的花灯清雅自然，无多修饰，灯壁上的画样皆是书法或水墨。果然有些意思。转头见阿斐也有赞赏之意，四人便往那边凑去。
　　暗香幽幽。
　　摊子正中挂着一副字，上书“醉玉壶”，确是飘逸好字。
　　老板是个青年人，衣着质朴，长身玉立，眉目清秀，手中握了枚竹扇，正与客人说话，谈笑交易间却不失悠然。
　　“妙哉！”我听见阿斐轻声道，转头也朝他一笑。
　　他指着一盏画着兰草的花灯，问道：“这盏灯怎样？”
　　青年老板笑道：“这位公子气质高贵，想来定是这城里的人家。需知兰草虽雅，却失阳刚，不如挑一盏武陵山水，与公子倒也相配。”
　　阿斐挑眉：“哦，武陵山水？未免寂寥了些吧。”
　　那人用扇挑来一盏水墨山景样花灯，笑道：“此言差异。武陵山水，自得其乐。公子说是寂寥，其实不然。自来青史多英雄，三千功名尘与土，热闹其中，寂寥其后，但凡格调高雅心气天然者，都不免侧目人群，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寻。似伯牙子期者，于世罕见；红拂李靖，千古佳话。可见这平淡山水之间，所蕴含是风流坦荡之趣。五柳先生赞叹武陵山水之乐，非山水，在于高洁之心。”
　　“这番说来，我却是只见其表，不见其里？”阿斐笑望着他。
　　那青年老板微微一笑：“公子见笑，这也不过我一家之谈，正所谓，人间万象，万象人间。众人所见自然各有所重，似这明月当空，有人赞其皎洁，亦有人怨其清冷。无所谓表，无所谓里，皆是月矣。”
　　我心中一动。
　　阿斐仍是笑着，眉目间却隐隐有了些凌厉之色，又道：“你这一家之谈很有些意思。禅机无限啊。”
　　那人略一躬身：“禅在人间，禅在人心。公子既听出禅意，便有禅心。”
　　“这醉玉壶，可是你的禅心？”阿斐抬了抬下巴。
　　“随意涂鸦，见笑见笑。”神色却是悠然自得。
　　“随意之间，便可见是你的禅心。玉壶高悬，阁下却要饮醉其中，有趣，有趣。”阿斐接过花灯。
　　那青年老板颔首笑道：“公子能解我意，也是难得，难得。”
　　阿斐转头看我：“你也挑一盏吧，这位先生有趣得很。”
　　我抬眼：“没有想买的。”
　　那青年老板“哦”了一声，凑过来问道：“小姐喜欢的是什么式样的？”
　　阿斐咳了一下，我也一怔：“也没特别中意的式样。”
　　青年老板略一斟酌，开口道：“我这还有一些未曾摆出来，其中一盏必定符合小姐的心意。”
　　“既如此，不妨取出来看看？”阿斐插口。
　　我点点头，那人转身从一角钻了出去。骊宣凑到我耳边，悄声道：“这人倒好眼力，就是狂妄了些。”
　　阿斐也侧身与侍从荇迟小声说了些什么。见我看着他，便抚着下颚啧啧道：“你这装扮，还是差了些，两下就让人瞧出来。”
　　“没办法，天生是个女儿样，怎样都掩不住这一身气质。”我理理头发，看他一时瞪大眼睛，无言以对。
　　说话间，青年老板拂开花灯，走了出来，左手捧着一盏灯，造型比其它花灯都小一轮，二指厚的紫檀色灯座，筒状灯腹，灯口是莲花状。引火点灯，方看清，灯壁上画着一轮明月，几丝浮云，一美人斜靠在石边，左手支颐，右手指向虚空。那虚空处却是一片淡墨渲染，如烟如雾。灯口莲花是素绢做成，火光辉映下隐隐呈金粉色，华丽且雅致。最难得是这筒状灯壁不似其它花灯，有粗实的竹片支撑，而是由数根极细的竹丝撑起，烛光跳跃时，显得盈盈渺渺。
　　“好别致的美人灯！”阿斐脱口而出。
　　我接过这灯，又细细赏来，灯筒可以转动，无论转到何处，都自成一景。方才那美人景之后，画的是一池睡莲，莲叶层叠，长向远处。
　　“只是清冷了些。”阿斐又道。
　　那青年不答，只问我：“这灯小姐可喜欢？”
　　我抚着灯壁，点头道：“甚合我心意。”
　　他脸露得意之色。
　　我将灯递给阿斐赏玩，骊宣正要掏银子，我抬手止住她，“此灯甚好，宜赏玩，但我却不想买回去。”
　　“哦？”青年老板诧异，眼中却依然含笑。
　　“这十里莲华，景致虽好，却无所归，无所去，流于水面，止于虚处；那美人仪态典雅风流，却不免神情郁郁；皓月当空，本是一等一的美景，偏在这美景之下，淡墨渲染，给人好景不长之感。”我抬头望着他，淡淡道：“灯是好灯，景是好景，只是看久了伤神的很。”
　　青年老板摩挲着他的竹扇，浅笑：“小姐好眼力！只可惜了我这月下美人灯，虽有慧眼，却无伯乐。”顿了一顿，又道：“小姐不想买这灯，那我将它送你可好？”
　　咦……连一直不出声闷葫芦般的侍从荇迟都一脸惊诧。阿斐捧着灯，纳罕道：“不愿买的，还能白送？”
　　“只因这上元灯会，一派繁华，却无第三人似小姐与我，手持竹扇。岂非有缘？”这话若换成别人说，听起来不免有些轻薄，但这青年老板随口说来，却有郑重其事之感。
　　我低头抚着扇面，微微一笑：“原来你这做生意的，却看上了客人的紫竹扇。”
　　“岂敢岂敢，尤物共赏之。”他倒谦然得很。
　　“公子参禅，自然知晓缘分如水，聚散皆天然。你这铺子我很喜欢，却不愿买灯回去，这自然也算得浅缘。尤物共赏，却非共有。这紫竹扇公子既喜欢，我便赠与你如何？”我慢慢合起扇子，递到他面前。骊宣“咦”了一声。
　　他一把接过竹扇，握在手中，很是自然，口中徐徐道：“那便多谢小姐割爱。”
　　说罢，指着阿斐手中的那盏灯，正色道：“小姐现下不愿带它回去，自是缘分尚浅，我且替小姐保存这灯，待到哪日小姐念想起来，再来取不迟。”
　　阿斐嗤笑：“真是好买卖。”
　　骊宣已然惊得合不上嘴，轻轻拽着我的衣摆。
　　我收回空手，慢声道：“公子既接了我的紫竹扇，便认了这一场浅缘，既是缘分一场，却连公子姓甚名谁都不知晓，那我要向谁讨这美人灯呢？”
　　阿斐笑望着我。
　　那青年老板哈哈一笑，躬身道：“既结了这场缘，自然要说。在下莫日川，从东边来此经商。明年小姐若也能来此赏灯，或可再见。”
　　离去时骊宣低声道：“这可真是无商不奸，便这么骗走了王妃的紫竹扇，这可是宫里赏赐的呢。他倒真真好眼力。”
　　阿斐伸手揪着她的辫子，笑道：“难得你主子这般慷慨结交，你这丫头却吝啬得很。”
　　骊宣唉地一声，拍开他的手：“王妃怎比那奸商心眼多？一来二去，哄着四王爷您买了他一盏灯，又骗了王妃的扇子。王妃心地纯善，不知道这些商人可恶，四王爷您也不劝着。”
　　阿斐叹道：“你主子做好事，却让得我受累，是何道理？”委屈的目光直盯着我。
　　看得我嘴角抽动。
　　忽见他眼睛一亮，黑璨的眼底升起一点红光，脸上咧开大大的笑容，叫着：“快看看，前边正放烟火呢。”
　　我抬头，却见一丛烟火绽放在夜空，散落漫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