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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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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晴
精神好了些许,剑握在手中也得心应手很多。
锋芒一动,剑风流转穿梭,摇林韵飒飒。
抬头去望,初来冰雪满覆的苍树,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一身青葱。
突来一道剑气,我定神一侧身,它便擦我颅顶急射而过,惊落春叶寥寥。
虽说是我走神在先,不过这家伙何时学会了偷袭?
我青锋一横,朝剑气袭来的方向:“莫离骚!”
被我指在剑端的人,在威逼下步步退出晨光摇曳的树林。
他一边心不在焉后退,一边饶有兴致地轻抚下巴,指间比出一截短短的距离,目光停留在我身后:“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我回头,阳光掩映的树干上,刻着两道剑横。
“上一次的,才到下面。”
“你偷袭只为这个?!”我一剑捅去。
他虚身一让,反而得寸进尺地摸上我的颅顶:“少年人,长高了好啊。”更偏了头看我:“说明早睡早起,吃饱穿暖。”
我甚少被他用这样仔细的目光打量,好不自在,挥开他的手:“看什么啊。”
他轻飘飘退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恼怒:“我在想,这幅面孔,长大后该是什么模样。”他继续目中无人地自我描摹着比划:“鬓发应该长一点,嗯......眉眼还是这般明眸善睐,但要更温柔一些。”
“呸,说得好像你见过。”
“见过啊,刚才你站在树下,便是这个模样。”
清风抚过他的眉,有那么片刻,我仿佛当真在他柔软的双眸里看见了多年后的自己。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夜
夜雨难眠,不知怎的梦见了莫离骚。
他胸腹插着血淋淋的剑,颓然地大口吐着鲜血,一双眼,丧了清明,满眼犹存的正直都在质问我为什么。
剑的另一头,是我鲜血淋漓的手。
我想摇头,但是身体做不出任何反应。
痛极了,分不清哪里痛。然后真的全身都痛起来,翻来覆去,再不能寐。
直到我恍惚辨别出一声低而连绵的长啼。
睁开眼时,窗外雨停了。
檐外一株刚绽放的夹竹桃,在宁静的夜风里款款摇曳。
我从未这么害怕过春天的到来。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夜
槐絮飘飞,天气急剧转暖。
身上负荷愈加沉重,越发难以承载。
每一天的每一天,脑子里找出真凶的想法充斥得快要炸裂。
我不能放过每一个消息,哪怕消息的指向是道域举足轻重的庙宇。
前堂漂浮的禅香,大概是这座寺庙千百年修来的善缘,俱在我落下的第一道剑光里、喷溅的朱红中,灰飞烟灭。
我血洗了菩提苑。
别无他法,那群佛僧拼死拦着。
脚下血水流淌成股的时候,我终于得偿所愿地持剑走入了方丈室。
彼时的刽子手,如今身披洁白袈裟,纹丝不动地坐于蒲团上。
我剑锋倒转,雪亮长剑映寒光熠熠。
剑光划过他脖颈之时,他双手合十,唇边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如苑落里的白昙转瞬绽放,又转瞬凋落。
我多么想欢呼、猖狂地笑一场!
可是稍一使力,身体忽如陷泥泞,疲重到了极点。
我一低头,一把长杖贯穿了我的胸口。
他低眉,在佛前合手道:“轮回应该在此终止了,收手吧。”
我飞起一剑,银白的僧袍被划开,他胸前没有我所期待的印记。
他伸手握住我刺入他心脏的剑,鲜血随着深入的银刃从他掌心沥出来:“让轮回在此终止,不好吗?”
我不知轮回为何物,只知你们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我。
我发狠拔出剑,疯狂将他手腕脚腕筋脉尽断。
宗庙四处都是小碎刀步和杂乱无章的剑迹。
我割下孤灯,一把火,点燃了菩提苑。
红色的火焰蒸腾摇曳,仿佛也烧净了我满身的罪业。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晴
被掷于石桌的枸酱,摇晃出两口扑鼻的沉香。
“宗主三天两头带礼拜访,我也只有敖犬师兄的清茶以还了。”
“那茶你还是自己省起来喝吧!不要那么拒人千里嘛,我是真有事跟你讲!”千金少掀开氅帘,大剌剌坐下:“昨晚菩提苑被屠了。”
“听起来,是一座寺庙之类的地方。”
“道域第一寺哎!这都不知道,你还是我们道域的人吗?还有小短刀上次拉我去看的那片新绿,我也看了,不像什么春风吹生。”千金少手肘撑近了,眼底一片渊肃:“倒像是剑气所为。”
我心头敲警,运在手里的招断了路数。
距离尚远,可正在挥剑练武的我,凿实听到了。
“就在那片新绿的山脚下,前不久发过丧。”千金少拎起酒坛,给莫离骚斟上一杯,又给自己倒满一杯:“碍于死者不是江湖人士,又下葬的早,尸体我未能见到。不过菩提苑我今早去探过,被烧得面目全非,有几具尸体上的剑痕,很像延伸后的雅剑三绝。”
“延伸后?”
“唉,怎样跟你解释好呢?”千金少煞为苦恼地站起来踱步,忽然抬手作虚空吹奏状:“你会不会吹箫或者弹曲?我看到尸体上伤痕的第一眼,那种感觉,就像变奏后的曲子。虽然行招路数不同了,但那种残招致留的复生之景,我一眼便想起你的剑雅三绝,当然这只是我的一方猜测。”
莫离骚眼底锋芒隐隐,稍纵即逝:“听起来并不有趣。”他点点自己额角,“我记性太差,经不起无聊事情的消耗,今天听一嘴,说不定明天就忘了。”
“这怎么能叫无聊的事情呢?!”千金少不可置信地拍桌,“你知不知道,”他小心谨慎地四周环望一眼,压低了嗓音:“现在外面都传,凶手和你脱不了干系。”
“宗主这是在怀疑我吗?”
“这是什么狗屁传言!”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已经挡在莫离骚身前。
心底的恐惧大过了愤怒。
我并非害怕自己被揭穿,而是不想身后那人,当真成为别人口中的杀人狂魔。
纵然是流言,也不可以。
“仅凭残招断人是非,还有什么公正可言?”
千金少:“我当然知道不是他啊,但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时传到四宗耳朵里,难办哦。”
“四宗是什么,我不认识,我认识的只有莫离骚。”
千金少眸光亮了亮,没现半点怒色,摸着下巴甚至还有点不知哪来的沾沾自喜:“嗯,说得好,有我当年的风采!不过呢,”他恍然半蹲下身,平视我时,语气也一改温和:“这么长时间了,遥遥都跟这老懒虫学了些什么呀?”
我眸一暗,心思也没收回来,随口一答:“没学什么。”
千金少喜出望外,把我拉近了,用自以为没人听到的声音悄摸摸道:“这就对了,可千万别学!我跟你说啊,那不是什么好剑法,前几年剑宗就疯过一个,刚治好没多久。”
自始至终假装望风的风逍遥听不下去了,葫芦里的酒险些因过大的动作摇出来:“喂,师兄,别乱讲好吗?那是剑的问题,跟剑法又有什么关系。”
我道:“听说刀宗极门心法醉生梦死,能在短期将人功体提升至顶,习招者虽可一夫当关,却会杀性癫狂,敌友不分,好像跟宗主说的练功练疯……有点如出一辙哦,小短刀说因为这个,她好几次都不敢碰酒。”
“呵呵,短刀知道得还真多嘛。”千金少脸上如花绽放,拳头已经捏得嘎吱作响。
“师兄,小短刀说的也是事实啊。”
千金少一副气势汹汹,肱二头肌涨得有五丈高,拔出啸穹整个人恨不得横起来走:“除了给我漏气她还会做什么?!她人呢??是不是又和剑宗那小子采野花去了?!你别拦我!”
风逍遥从背后抱住暴走边缘的千金少:“师兄啊,你冷静,少年人有个一两次约......”差点脱口,他及时止损的一挡,险险轻捂住自己造孽的嘴。
“好啊,旺财!!你跟我来剑宗就是为了给那小鬼打眼线是吧?!”
“来——福——!!”风逍遥拖长了语调,每一字都充斥着怒不可遏:“说好了这个名字你知我知,不在外人面前道也!你先不仁,休怪我不义啊!”说罢亦是刷的一声抽出了补风,与千金少一前一后,追入白茫茫的杏花林。
我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尖抖得余波未平。
说一点不怕被揭穿,那是不可能的。
是人都有无法抹去的尘埃,落在了心上,这辈子都别想抹去。
却有只手悄无声息地落在我头顶,温柔得像不经意吹拂过的落花:“多谢。”
“谢我什么?”
“替我说话。”
.....真傻,你知不知道,你差点都要给我垫背了。
我背过身去,也不知道想隐藏些什么:“我是先认识你的,当然站在你这边,倘若我先认识千金少,我也会像维护你一样维护他。”
他一点未察觉,我实应感到庆幸的,可是内心的彷徨却与增无减,反而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墙,把我了无生趣的禁锢在里面。
惶惶然,有一双手把我抱了起来,闲散轻柔的哼吟就在我的耳边。
“莫离骚!”我面上一红,忍不住大吼。
“你看起来很不安 ,昨晚一定是做噩梦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已经十四岁了!”你这抱我的是什么姿势?还有哪有十四岁还在听摇篮曲的?
“今天不适合切磋,好好睡一觉吧。”他乘花荫坐下来,明丽的衣摆覆在斑斑驳驳的花圃间。他将我揽入怀间,轻轻摇了摇,用低低的调子启唇轻吟道:
“ 小黄莺啊,你可知?
麻鞋上描着朱颜粉面花,
一花两花开满树,三树四树栽遍林。
你和我呀凑八朵,
穿上芒鞋抱破钵,踏过樱花无人识。”
春意朦胧,我看见飘零的槐花落在他的发梢和肩头。
乱花迷眼,但是莫离骚的眼底,没有一点颜色。甚至因为那双眼,他背后的满园春色都失去了温度。
我无从得知缘由,更不确定自己是否因困错看,只是不容我细想,意识便湮没在春困里。
我入了梦。
梦里,一只春鹃立在绽满野樱的枝头啼鸣。
不如归,不如归,道是春归人未归。
归去哪里?我听见自己发问。
那春鹃便仰长了脖子低鸣:
小黄莺呀,你可望见青蓬盖孤坟,
飞雪作新花,奈何桥头又一春。
你可记得野渡不归人,可忆皎皎空中孤月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