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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夜
南道域长老东方绰之子的婚宴。
我在满座语笑喧阗中,一剑刺穿了身着华服的新郎心脏,朱红溅散满礼服与喜花,然而他洁白明净的胸膛,将我脱缰奔涌的恨意掐灭在一片惶惶中。
新娘惊叫着扯掉了我的面罩。我手腕一抖,连同那未及被掀开的红纱将她当众削首。那飞到地上的头颅仿若丢了阀门,恸哭尖嚎不止,纵横的泪水融化了新就的红妆,一条条凝固干涸在向天呼号的脸上。
我想要退却,却不知能退去哪里。
我在满座宾客的眼里看到被鲜血浇铸一身落魄的自己。
一个也不能留了。我飞剑将累作山丘的女儿红轰然打破,倒落的红烛连绵成火海,将朱门燃就。
那夜横尸遍地,我厘不清这双手夺去了多少条性命,到最后眼里心里,交融的火与血,早已分不清界线。
可我犹然杀不完。发疯的东方绰与一帮信徒穷追不舍。我没了力气与他们缠斗,甚至心里陡然浮现“强弩之末命绝于此亦是该然”的念头——直到一支匕首从我身后刺来。
触目鲜红溅洒在她一往无悔的脸上,那原本畏畏缩缩待在鞘里、充其量也就是象征刀宗传承的短匕,坚定不移地扎进了东方绰的胸口。
她拔出匕首,血在转身的一刹洒向长空,没有片刻犹豫地将我背上肩,足下掠步杀连起飞驰。追兵如狼似豺,密集的刀光频频扫过周身,荡过她眉间的风猩红而肃杀,将记忆染红。她无数次躲在桌下,唯唯诺诺喊着不愿动刀动枪的情景还恍若在耳,那双曾在阳光下向我招摇的手,此刻被血濡染得体无完肤。
她躲开一道照脸划来的偏锋,视线一扫顿然摸向桌角一瓶被打翻的酒壶,抓过便仰头灌下。发带磨过了刀尖,晶莹的酒水与马尾一齐在风中散开。
于是我恍惚记起她向我说过的醉生梦死,一旦释放,失神失志,不能自我。
可她分明告诉过我,她不会喝酒,也从不饮酒。所以她会怎样呢?会不会因为杀性至狂,完全失控,而战死在这样一个邪山恶路?
我不敢去想,也来不及去想,因为她已经饮了下去,那对惯于欢笑的眉眼变得冷静睿智,可是令人无比陌生。
于是朱红的喜堂彻底化作人间炼狱,森森尸体纵横倒落交织满地。她的手与脸沾满鲜血,刀锋却没有停止的迹象。
甚至比我杀得还要干净,无一漏网之鱼能逃过那支滴血的刀尖。
我们离开了院落,身后火光滔天。
我伏在她背上,耳边风声猎猎,熹微的晨光朦朦胧胧在眼前流转。
终于,天又亮了。
“小短刀。”
“嗯。”
“现在几月了?”
“仲春。”
拂晓穿过了地平线,勾起远方鹃吟连天。
我捂住双耳,浑身不受遏制颤抖起来:“我中了毒,闻不得鹃鸣。”
她指间亮出三片春叶,疾甩向四周,于是这一路的奔腾,只剩夹道的芬芳,静谧摇曳。
那一簇簇迎面招展的山花,炫目而烂漫,在晨光下温柔的飘零,落在我眼中却好如催命符,一道道站在地狱的门口,向我争前恐后地招手。
我望着目不暇接的璀璨,忍不住问:
“小短刀,道域的春天有多长?”
她笑了一声,笑声很冷,全无平常的乖愣。
“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我们穿过远郊,行进了幽林深处。流英越来越多,纷飞如雪,温柔地把我一身斑驳血迹覆盖。
“其实我杀过挺多人的。”
“我知道。”
她回答得坚定且快,让我忍不住心头发笑。“可能是天命所为,非要我河边湿一次鞋,终于,我遇着了个对手。”
“你输了?”
“不,我杀了他。可他垂死之际趁我不备,在我身体里种下毒蛹,为此我每一天都担忧着,害怕着。”
“怕什么?”
“花开与莺呢,新蒿和飞絮,偶然一眼停留在花蕊上的流蝶。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不知道我身体里的蛹哪日也会像它们一样,翩翩羽化。”
我弯起血迹干涸的手指,抓了一把漫天花雨,可惜没有哪片落花想接受我这刽子手的挽留。
“其实我还想再多看这个春天两眼。”那穿过枯瘦指间的花瓣,纷纷扬扬,在平静的心湖上点开一阵心血来潮:“要是能跟莫离骚一起,就更好了。”
她疲惫笑了声:“见色忘友。下个,下下个,我们一起过。”
久久没有回应。久到空气中风吹袖袍翻飞的声音将绵延的等待都冲散。
我听见她颤抖的声音:“......开什么玩笑?不要在你有手有脚还活蹦乱跳的时候跟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她足下一旋猛打方向:“我送你去苗疆。”她脚程如梭,扑面飞花尽成掠影。“二师父说过苗疆的神蛊温皇用蛊通神,我们去求他!”
“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从桃源渡口到苗疆和中原,要多久?”
飞踏的步伐在乱尘中停下。那未及落下的扬尘,层涌迭起地荡过她的衣袂。
“刀光血洗我家的那晚,我被推上逃往桃源渡口的竹筏。从此以后,这十六个日日夜夜,年复一年,根深蒂固地长在了我心里。”
她摇了摇头,与其说对我,倒更像自言自语:“......来得及的,只要够快......我带你去!”便更拉紧我勾在她胸前的手臂,脚步飞驰。
她的麻衫早已被血浸透,内劲犹不死不休地拧出殷红,化作血珠飘散在风里。她浑身上下血腥满布,足下踏过的草叶还摇曳着未断的血迹。
隐隐觉得,不该是如此的。
从黎明吹来的风呼呼作响,却吹不散眼前人一身的淋漓。
我伸手抚过那颗总是被我捶满包的脑袋:“你知道的,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微微起疑,我顿然一记手刀劈在她要转过的后颈,背着我的脚步摇晃了两下,身体却仍倔强地往前奔走。我抽出她腰间的短匕,刀柄旋即朝她后脑又一记,她这才直落落跪下来,身体一歪昏睡过去。
这双手,不该染上这许多鲜血。
可是那些小碎刀步的痕迹太深了,罪孽深重得大火也烧不尽。
烧不尽,就总得有人背起。
我飞速转起短匕,一刀接连一刀,将小碎刀步的刀迹布满她周身。
划转越快,我的手越是颤抖。
伪造成致命伤的最后一刀,穿透她心脏一英寸旁。血泊中那张脸熟睡得恬静,可是从她睡颜下蔓延开的血流,濡红了地上的落花。
我的手早已抖得不像样子。
将她安置在四下无人的刀宗门口时,太阳已经升起了。
我拖着满身血渍,回返波光粼粼的桃源渡口。
我得去采药,我还能撑。
我在河边洗手,但怎么也洗不干净。
愈是洗不干净,我愈是拼命洗,直到胸口被长杖贯穿的伤复发,咳出的血被我抹到衣服上、手心里。它不停地流,擦不干净似的,与夜里溅上衣服的污血溶到一起,直到水面映照的面容也淋漓不堪。
晨光已经完全亮起来,桃林绚烂地结出粉色的花簇,飘落满地。枯朽的柳树也生出一头柔软的柳条,在明煦的风里拂荡。
天,还是令人绝望的暖起来了。
眼泪止不住地涌,朦胧了睫毛。我趴在河边青草地上大哭了一场。
我快要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了。
那时,我听到远处树丛有脚步声窸窣攒动,可等我回头,只剩几片花瓣飘零的余韵。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晴
我把剑拿去铁匠铺熔了。
蒸腾的炉火熏的双眼生疼,我看着它身上的缺口一点一滴融化在跳动的火焰里。
它陪我度过漫长艰难苦涩的岁月,却也随我杀过太多人,再不处理迟早要被人发现。
新剑入鞘的那一声,清亮无伦。
我握上它前往剑宗时,莫离骚正盘膝坐在石阶前吹排箫。
斜晖温润了他纤细的眸,可他心情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好,我连喊两遍也没能回神。
我只好去问霁云。
霁云倚靠在一棵松萝下,手里正在编一顶灿黄的花环。“刀宗宗主今早来过。”他望向我的眼里倒映着天边将落的流霞:“师尊与他闹了不和。”
他话语中浅含温柔与安慰,听在我耳中却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
会是一日之间已经传开了吗?
也是,那满苑的小碎刀步深痕昭然若揭,不让人怀疑也难。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此刻刀宗阶前或许已经围满了质疑的武林中人。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小短刀身上同样的刀痕。
所以,亲眼目睹我使过踏步杀的千金少找上了门,找上剑宗,找上莫离骚,为的是帮他徒弟讨一个说法。
可是,我又极快意识到或许是我胡思乱想心疑作祟。
如果当真东窗事发,莫离骚早就将我抓起来了,怎可能还有闲情逸致吹箫,而霁云也绝不会给我好脸色。
既然相安无事,那代表什么也不曾发生。
这两天我的头脑真的太乱了,如此简单的判断也失了准。
我苟且地得出结论,心里落了大石,甚至还能心安理得地发问:“怎么就不和了?”
“我不清楚缘由,可是听到他们谈话......小短刀似乎受了重伤。”他眼底浮现起细微悲伤,手里的花环完成了最后的编织。“我想去看看她。”他迤迤然想要起身,却被一只绯红的长袖拦下了。
那只红袖抓过霁云拿着花环的手,握向我道:“她也是你的朋友,你不去看看她吗?”
我第一次在莫离骚的脸上看见了盛怒。
他并未发作,可是气宇轩昂的眉间尽是冷意。
压迫感使我胸口发紧,魂不守舍地去直视近在咫尺的花环。
花环上的连翘一朵挨着一朵,明媚晃眼,很像小短刀在阳光下的笑脸。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雾
寒雾吹彻了山谷,凝成细微的露珠依附在飘荡起伏的衣袂上。
我从黑夜一直走到天明,冷风袭卷一身凉意,可我还是觉得昨日的那双眼要更冷些。
我不想去想,脑子却违背意愿的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我分不清是那样的眼神让我害怕,又或是我在河边如何拼命洗也洗不掉的满手血腥,开始让我萌生了惧意。
我近乎可以肯定,莫离骚已经知道了,知道我曾经做过的那些天地不容的事情。
我不知他是起于何时,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次他真的生气了。因为我伤害到了我的朋友,他最不愿见,也绝不会姑息我犯下这样的错误。
这一天的来临本就意料之中,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过多迷茫。
行途将末,大仇未能得报的夙愿仿佛有一瞬间被冲得很淡,脑海里浮现了莫离骚的身影,他坐在成荫的榕树下,捏着细巧的茶杯,却不再与我说一句话。他的眼里有苍天莽莽,却再也没有我的位置。
因为我这满手的血腥,与这漫天的的灰彩。
名门正派又如何能与武林恶徒结交?
他纵然是这一次不当场发作,告诫之下给我逃脱的机会,早晚有一天,再相遇又或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那日,他也必将在众目睽睽下将我绳之以法。
可是我犹然心存几分侥幸,想再和他一起于春意盎然的花苑里练剑,想看他漫不经心一挥袖,躲开我横冲直撞刺去的长剑。
我好像还有许多许多话,没来得及与他说完。
在愈发升起的寒意里,我走到了山顶。
半山腰肆意飘飞的白绫挤满了曲折的山道,几家武林豪门同时举丧,出殡的队伍携灰彩满天,摇铃鸣钲与孝眷的痛哭声一直蔓延向深山尽头。
我挨一处峭壁坐下,展开从袖口抽出的一纸路观图。
莫离骚让我去看望小短刀,图纸上印着的却分明不是刀宗所在地,我一路依行,最终来到了这座山顶。
山顶上斜插着一根树枝,末梢孤孤单单地悬一盏湛蓝的风铃,风一吹摇晃起来。细碎的铃声中拂来一人语,端得是一袭礼貌,却不闻几分客气地开口道:
“摇钱树,你好。”
我警惕间握上身后剑柄:“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叫我摇钱树?”
那口风铃摆动之间轻微一笑:“为银槐鬼市不计代价地奔波卖命,不是摇钱树是什么?菩提苑一单挂在落花随缘庄最高处,三千五百两黄金,五载无人问津,你倒是不需分文拿得爽快。换我是鬼尊,有你这棵摇钱树可真是欢喜上了天。”
我拇指一扣,收回滑出鞘的半寸剑。
原来是个挑衅的同行,无趣。
我转身要走,身后的声音笑得不置可否:“你想过没,你帮银槐鬼市做事这许久,他们为何偏不将主谋告知你?换言之,同谋者何其多,你要杀到猴年马月?”
我没停下脚步,直到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背后沉稳的声音问道:“你在找这个吗?”
我一回头,风铃前浅浅投映出一枚摇荡的玉佩。
铜钱形状,泛着含蓄温润的光,没有任何稀奇之处。只不过合上那条中穿而过绑定它的结绳,便成了与我苦寻多年的凶手胸前一模一样的印记——一个中字。
我猛地伸手一抓,那玉坠晃了一下消失在半空,徒然抓了一把冰凉的风。
我忍不住大喝道:“你哪来的?!谁人身上得来的!”
回应我的却是一声轻笑与他掌心轻敲折扇的声音。
我自然懂得银槐鬼市的规矩,问他道:“你要杀什么人吗?我替你杀。”
“我没什么要杀的人,不如你帮我带句话吧,见过一个叫莫离骚的人吗?听说他最近捡了个小东西,又教武功又带看风景,你说这不是徒弟是什么?你告诉他,快把师侄带回来,玲珑湖畔的荷花开了,诗诗做了莲花酥,等他们回来一起吃。”
-短刀沾酒会疯。她潜意识觉得练醉生梦死很可怕、一度不敢碰酒,是千金少和风逍遥反向操作的结果,刻意让她远离酒精制品
-桃源渡口原剧设定在中原,前面一直误用为道域的渡口,为省事就不修改啦|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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