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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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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晴
去匠铺买了剑,转路去河边采药时,遇到了小短刀。
正是草长莺飞、候鸟回迁的天气,渡口芦苇满岸摇曳,一河波光粼粼的阳光满得快要溢出来。
一只掉队的鹭鸶亭亭玉立在筏尾,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纤细的喙频频去啄甲板上的半截麻绳。
“你这是在干什么。”我抱剑站在岸边时,她正手忙脚乱地扎一只竹筏。
“你不知道?马上要天元抡魁啦!”她呲溜一声抽走麻绳,利落地扎紧竹口,鹭鸶这才慢悠悠挥起宽大的双翅飞走。
“然后?别人在勤学苦练,你蹲这扎竹筏。千金少知道了不收拾你?”
“他惯会赶鸭子上架!”她越扎越嘟囔:“还说什么要是我第一轮就漏气,就把我关禁闭了。”
她咋咋唬唬的模样,还真像一只蹲在水渡口的野鸭。我不忍发笑:“你师父为你好,你那刀耍得太烂了,说出来是刀宗亲传笑掉人大牙。”
“为我好?那洞谷那么黑那么深,吃人不吐骨头,谁爱去谁去。”
“你还没参加,怎么笃定就输?”我摇头,“逃避战赛,武者大耻哦。”
“你一个外乡的是不知道,天元抡魁有多变态,我们这种臭鱼烂虾啊,根本是去充当分母的,保不准一条小命就送在擂台上了。你等等啊,等我扎好筏,你陪我推到桃源渡口,咱一起离开道域。”
“去哪?”
“就到中原吧!天天吃没吃过的山珍海味,俏盟主爱不释手的素心软,天剑慕容府的千秋醉,正气山庄的火锅,”
“听说那个不太能吃。”
“哦,那你快给讲讲,中原还有啥好吃的?”
她正独个拉得起兴,忽然一松,整条绳子便像条无骨虫,软趴趴地从她肩头滑落。
她茫然看向我:“......差点忘了,你不是莫离骚徒弟。”
“不是莫离骚徒弟怎么了吗?”
“不是四宗弟子,当然就不用参加天元抡魁啊!”她抱头向天哀嚎:“所以到头来要参赛的只有我一个啊!”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夜
夜清寒,布谷鸟的孤鸣徘徊山谷。
我坐在朱红雕梁上,等待行杀之机。
密函中关于仇家的最新情报,指向这家人的脊梁骨——南道域第一富商。
“爹爹,你记住啊,我要的呢,就一定要得到。”说话的少女遥遥指向满天星汉,背影迤一地锦罗玉衣,一身风华可与星辰争辉,合该是这一家中最受瞩目的掌上明珠。
我坐于梁上,望不见她神情,只依稀听到甜美喜悦的声音。
曾经的我也这么幸福过。
她大许还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是杀手界令人闻风丧胆的巨擘。如今满手血腥,早已成为银槐鬼市赏金榜上赫赫有名的猎物。
而我绝不是第一个对他头颅动心思的人。
我看见那富商推门进了内屋,便翻身下梁,在落地刹那,嗅到了剑上历久弥新的血腥味。
这口剑,究竟杀过多少人呢?
又是怎样夺去我一家性命。
剑缓缓离开鞘的声音在屋内回荡,寒光掠过脸边更觉清冽。
他青锋遥指向黑暗中的我,语气是与方才在屋外相携妻女时截然不同的冷厉:“我知你欲取我命,放我一马,也放过你自己。”
他与那少女围坐一方小桌,一家三口共享天伦的景致还在我脑海里盘旋。短短一瞬我确实迟了疑,可下一秒,决然一剑朝我心口刺来。
我躲闪不及,剑沾胭脂绘红颜惶然出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用了这招!
他被一击穿透肺腑,猛然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摁住伤重之处,惊道:“天之道?!”而后才察觉出我身型不符,冷然一笑:“天之道竟也会结交你这种满手鲜血的刽子手。”
我心头一凉,怅然若失驻了足。
窗外倒映进屋的月光皎白如雪,我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莫离骚一尘不染的衣襟。
但我立即回过神来,剑指一洗长剑锋锐,锋芒大开:“知道这么多,你更该死了!”
我挺剑与他在屋内缠斗,满屋罗帏乱飞,古金琳琅支离破碎迸溅一地。
他一边应招,一边在屋里发笑,招狂,笑声更疯狂。他说他早料准有这一天,轮回的路上,谁都无法幸免。
他是当真不怕死。
摸出个小瓷瓶倒进嘴里,竟是想自尽。
我锁住他咽喉,将他推到墙上:“吐出来!”
他含血冷笑,唇边的朱红伴着不知名的蛊虫,撒欢儿漏油似的往外冒:“我死了,你也要陪葬。”
我眼睁睁看着无数蛆虫,顺着我捏住他咽喉的那只手爬上臂膀,渐渐湮没进肉骨里,再也寻不着踪迹。
他笑声癫狂,问我有没有觉得很冷。
于是远山一声夜鹃清啼,我顿感一道寒流穿心透骨,明明是初春的天气,我却觉每一根骨头都如遭冰蚀。
他说我并非刻意给你下毒,鬼门关你偏要跟来。
他说孩子,不要怕,地狱里没有春天,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千仇万恨。随我一同去了,便再也不会痛苦了。
我割开他衣袍,胸前苍白透亮,没有任何印记。
我再一次被银槐鬼市骗了。
他握住我的剑刃,颓笑道:轮回应该在这里终止了。我在地狱等你,等春天到来,等你身体里的虫儿化蛹成蝶,翩然而出。
我怒急攻心,掐紧他咽喉的指间一发狠,他便断了气。
当我提着他的头颅,三五步轻点台墙跃出天窗时,楼底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接着是少女呼天抢地的哭声。
同我七年前那晚一样。
可惜这不能称之为因果报应。
他的确是凶手之一,却不是我要找的主谋。
我堵住双耳,却如何也隔绝不了少女的哭声回荡在耳边。
我不知道那人在我身体里打入了什么,只是从那以后,每晚春鹃彻夜啼鸣,让我浑身痛苦难当。
道域x年x月x日
天气:晴
春风拂槛,穿过稀疏柳叶的阳光,惬意且懒散。
趁着精神好点,下午去桃园渡口采了药,好巧不巧地又撞见了小短刀。
她还在摆弄那口筏。
这股兢兢业业劲儿,倘若放到习武上半分,千金少也不会日日横刀以对。
只不过小筏上难以忽视的多了一人。
我看着眼前水玉云衫,阳光下洁白得近乎透明的女娃一愣。前些天,她还伙同丹阳侯一口气追了我五条街。
“给你介绍哦,紫薇垣亲传弟子,小石头。以后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那女娃安静地端坐在筏尾,心照不宣地朝我微笑致意。
小短刀一马当先地竖起竹蒿:“就差你了遥遥,快上来,我们模拟一下逃跑路线。”
“瞎闹什么,我拒......”
小筏越漂越远,大有离岸之势,她双手虚拢作喇叭朝我大呼:“快点哦,剑宗派人来抓你啦!苍老师的剑戳你屁股上喽!”
“......”我一踏地面,纵身飞上悠悠荡荡的竹筏,照她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再说一遍戳谁屁股上了??”
“哇啊啊啊!掉下去啦!”她大惊小怪地朝着水面挥舞双臂,被我一把提溜住:“放心,成不了落水狗。”
她缓缓回头,两眼的泪花转成了荷包蛋:“我是说竹蒿。”
“......”
“等等!你、你不要松手啊!”她惊恐地朝我挥手,“待我用鱼跃大川把筏拉回岸边!”她心念一动,腰间寸芒灵光乍现,划破风浪,直捣远岸。可惜那道气劲耀武扬威了片刻不到,陡然泄了气,还未至中途便化为戏水小花,逐渐销声匿迹。
我们眼睁睁看着小筏在平静无波的河面越漂越远。
我简直起了拔剑的念头。
小短刀汗落如雨:“那个......遥遥,快,快用烟柳画桥,画一座桥出来搭我们上岸。”
“烟柳画桥画不出桥。”
“别逗了,我仿佛在听你说牛肉担担面里没有牛肉。”
我终于按捺不住:“你吃蚂蚁上树里有蚂蚁还是有树了?!”
小石头横进来打圆场:“总之这个距离,我们可能得联络人来救咱们了。”她颇是为难地莞尔一笑:“尽可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吧。”
小短刀反应最为强烈:“我不!”她没出息地蹲下来,明明没落水,整个人潦倒可怜得却如同刚从水里捞上来,一对小耳朵拉拢到了极点,仿佛随时要呜呜叫唤两声:“我师父要知道我偷玩这个,得把我狗腿打断。”
于是一者可怜无助一者若有所期,两对目光也就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我。
“看什么?你们指望我找莫离骚?我跟他没有互通消息的法具,关系也就那样。”
“这样么……”小石头秀眉拉拢,依稀失望,“之前见遥君紧抱他腰,我还以为遥君与他关系匪浅。”
“什——么?!”小短刀瞳孔地震,一跃而起:“哇!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跟你谏言你就把我揍得不轻,现在自己跑去色......咕嘟咕嘟咕嘟......”
小石头望着冒泡的河面,神色诧异。
我笑着把小短刀的头摁深了几个度:“没事,她这人平时话多了点,容易犯渴,喝几口就好了。”
“哦……”她似懂非懂的应声,随后从袖口夹出一张纸片人,眉眼含笑:“还是我来联络吧。”小纸人平铺大字四肢舒展,脑袋缠着蔚蓝的流苏,通体不见一点折痕,被保护得很是仔细。
“紫薇垣?”我冒昧地问。
她眸子谦和地弯了弯:“是在太苍峰观星遇到的一个术友。”她短暂合眼,眼帘再起时,指尖起了阵微风,将纸人载沉载浮地飘向远方。
“他有点忙,可能得晚一点过来了。”小石头欣欣然竖起食指:“我们要不要来猜故事玩?”
“怎么个玩法?”我问道。
“我揭开故事一角,你们来猜全貌。你们可以问我问题,但我只会回答是或不是。”尚且灿烂的余晖,将她的眼底照耀得如同她身后水光潋滟的江潮,一片温柔。
小短刀开心得摇出了尾巴。
反正玩什么,她都高兴就是了。
小石头沉沉开口:“一个老人站在窗前,抚摸着将开的花朵,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哭?”短刀心直口快,但并未换得只言片语的回答。“哦哦,只能回答是或不是,对吧?摸了花就哭了,那说明花辣眼睛啊,老人家种的是葱花?”
......我看她是想吃牛肉担担面了。
小石头摇摇头,竖起食指附上提醒:“记住,要顺应可靠的线索去猜啊。”
“花是红色?”我问。
小石头朝我点了点头:“有点上路子了哦。”
“那些花是他种的吗?”小短刀已经盘腿坐下来,兴奋又专注,无时无刻不跃跃欲试。
小石头先是摇摇头,又转而点点头。
出现了有趣的一幕,看来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奇了怪哉,他为什么要摸花啊,花朵是很娇弱的,如果他当真爱花,当知得来不易,不该如此粗莽啊。”小短刀苦恼得摸下巴。
一瞬念想闪过,我脱口而出:“他看不见?!”
小石头点头,眼中笑意盎然。
“他感受到花开,所以很高兴?”我趁胜追击,再问一遍:“花是他种的吗?”眼睛看不见,如何种花?她一度迟疑,这里合该是个突破口。
她看向我,首次解释道:“是他种下,却并不是他种开的花。”
小短刀抢先我一步道:“有人帮他种?”
小石头摇头。
小短刀:“没有人帮?这不是很矛盾吗,刚刚又说不是他种出来的......有其他生灵帮他种?!”
小石头眼睛豁然一亮,点了点头。
“善于衔果种花草的,是飞鸟?”我试问道。
“所以重点来了,他种的是什么花?为什么一开始种不出来,要等到鸟儿衔来。”她说这话时,我总觉得那双灿若星辰的眼在看着我。
是在问我,也是在引导我。
我不明她意图,可是莫名其妙的觉得,自己离答案那样近,好像总能不费力气猜出她想指引我说出的话。
“前一批种子质量不好吧?小鸟给换了一批,就能种出来啦。”短刀挠头。
“不,他原本亲手种下的种子,质量很好。你该猜的,是为什么鸟儿千方百计阻止花开。”
小短刀:“小鸟逗他玩。”
小石头:“不是。”
小短刀:“花朵是小鸟的守护物?”
小石头:“并非。”
小短刀:“花有毒?”
她点头:“是。”
我:“红色带毒,碰之不能,是赭罂粟?”
小石头再次点头。
小短刀:“赭罂粟?我听霁云说过,毒花之冠,摸一下都会死吧!可是这种花,很难种出来哎。”
小石头食指靠唇,眼底幽幽:“所以之前被老人埋下的种子,俱被小鸟偷偷挖掉了。可是为什么明知有毒,最后小鸟却一改初心地帮他种下,直至浇灌开花呢?”
我望着她,只觉胸口有个答案,拨云见月地呼之欲出:“......因为他快要没时间了。”我脑海一片恍恍然,“小鸟看出来,他快要没时间了。”
小短刀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旋即激动异常,满腹的难以理解:“没道理啊!无论如何,也没必要拿性命做赌注吧!”
冉冉余晖在小石头的长睫下闪动:“小鸟当然不希望他种出赭罂粟,可那是老人生前最后的愿望。”
小短刀似乎对这个故事格外不喜欢,手一挥道:“什么破故事,重新来一个吧!”
“那再猜一个。”她看向小短刀,眼里的笑意随同将沉的落日,也逐渐暗淡下去:“有一条鱼,游向深渊。”
“就这样?这么短!” 小短刀一对豆豆眼简直要爆出来。
“觉得难可以不猜。”
“换一个!”见小石头去摸袖口里的纸人儿,小短刀一把捉住她手腕,更加不服气道:“你不说,我就不给你回去了!”
小石头苦笑,轻点她额头。
“你爱给人添麻烦的个性,什么时候可以改改。”
“那你再说一个嘛!我保证落日前给你猜出来!”
小石头却忽然遥望地平线:“你看,太阳快要落下去了。”
阳光的温度明明还算热烈,可是埋藏在她眼底的余晖,却流动着脆弱的光芒,好似随时都要从她眼底抽离。
“再陪我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