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妃今天糊弄了吗》陈笑温

36、秋筠

　　卫婵抱着小兔子，手心里放了胡萝卜碎，兔子啄了几下便扭头东张西望。

　　拾翠蹲在地上清理掉落的蔬菜叶和胡萝卜丁，眼神落在地面，一茬一茬地搜寻，“怎么瞧你兴致还挺不错的？黄公公同你说了什么好消息么？”

　　“他是来替皇上传话的，”她抬起脸，沉浸在那晚，“他叫黄公公来问我吃了什么，睡得如何，这人可真有意思。”

　　拾翠若有所思，“其实，既然如此，你该找个时间主动去看看皇上，总不能全叫他来找你，如今特殊时期，你去端个茶送些点心也是应该的。”

　　卫婵将怀里的兔子紧了紧，摇头说，“那不成，皇上要想让我去，叫黄公公来传个话就得了，干么费这些心思？所以我不能去。我一去，那些人又要说闲话，只能让皇上分心，我就在这儿等他。等他渡过难关，待他把事情解决好了，就会来给我报喜的，那时候见面也是高高兴兴的，你说是不是？”

　　她低头怜爱抚摸着小兔子，“拾翠你知道么？这兔子就是皇上给我买的，他当初就是想告诉我，他走不开，陪不了我，让小兔子陪我，前阵子已经这样了，这几天我怎么好不识趣地再去打扰他呢？”

　　她又将脸一歪，枕贴在兔子身上，眉毛扬了扬，冲拾翠弯眼笑道，“皇上是信得过的，他什么都能做好，而我能做的就是听话、听话，和听话。”

　　她一下一下摸着兔子，一团绵软窝在她心口，使她的心也软成了泥。

　　拾翠瞧着卫婵淡定而幸福的模样，有些恍惚。在她看来这是危机重重的时刻，四处流言像箭矢一般射过来，皇上自身难保分身乏术，顾不得她，天都要塌下来了，怎么她还笃笃定定？

　　“我还是不放心你，你一向糊涂的，别人阴了你还不得知。”

　　卫婵抓了拾翠的手摇了摇，笑说，“你这人真怪，总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我认识你到现在，印象中没有一刻不为我急的。”她说罢便取笑拾翠，“你什么时候替自己急一急？”

　　拾翠愣了愣，瞪了卫婵一眼，“我替你急，可不希望你将来坐得高，拉我一把么？”

　　“怎么拉你？你若也想做个妃嫔什么的，我可不乐意，皇上已经被越分越小了，不能再分了。”

　　拾翠闻言捂嘴憋笑，整脸涨红，斜睨一眼卫婵，“你说的什么胡话！皇上是瓜还是糕饼，怎的越分越小？”

　　两人一起前仰后合笑了一通，梨花带雨，用手帕揩了飞到眼角的泪，渐渐止息。

　　拾翠忽而认真地看着卫婵，抿紧了唇，目光有一瞬的恍惚，沉了气低声说，“望你坐得高，把我支到你身边伺候，来日呢，求皇上给我…”她低了头，一股子劲儿地说出来，“给我指婚，嫁个好人家。”

　　两人调笑间，门口黑影挡住了白光，拾翠立时噤声，去开了门。

　　惠嫔站在门边直直看着卫婵，胸口起伏不定，影子也跟着颤颤的。

　　“妹妹！”她唤着，急匆匆立即进了屋，眼神却在地上的拾翠身上流连。

　　拾翠很识趣地退下，“娘娘和卫主子先聊，奴婢先回去了。”

　　惠嫔关了门，手压在门上缓了片刻的神，扭过头凝重对着卫婵，“哎呀妹妹，不好了！”

　　“怎么了？”

　　“我听说太皇太后要把你送出宫呀！”她急得跺了脚。

　　卫婵站了起来，“姐姐你听谁说的？”

　　“黄公公说的，这种事还能胡诌么？”

　　“皇上他知道么？”

　　惠嫔为难地一颔首，“皇上也没法子呀，老祖宗毕竟是老祖宗，皇上怎拗得过她老人家？”

　　两人双双凝视不语，一时慌乱没了主意，半晌，惠嫔抓着卫婵的胳膊，语气笃定坚实，“管他是太皇太后，还是天王老子，我偏要留你，能奈我何？”

　　她身子往前一倾，喉咙里迸了声笑。

　　门外的拾翠却没有这般淡定，僵着身子大气不敢出，心突突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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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烨难得舒松了口气，散了会后，端着翠绿小瓷杯，盈盈一握，冷茶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微闭了眼，他的心总算是微微下置了几寸。

　　胜利的筹码又开始向他倾斜，王辅臣已降，吴三桂失去这样一位骁勇善战的“马鹞子”，等同于斩断一臂，岳州吴应麒那边，听闻其人越发凶残暴虐，岳州百姓逃的逃死的死，快成一座空城，吴应麒得不到民心了。

　　快了，很快他就能彻底扭转局面了。到那时，他便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去找卫婵说话逗趣，一起出宫微服私访，他还决定阖宫大赏，趁此机会升一升卫婵的位份。

　　“曹寅，”他扬眉，脸上重现往日的傲气，“你说吴三桂还能撑多久？”

　　“不超过半年。”

　　“半年？”玄烨笑道，“不，不超过三个月。”

　　曹寅诧异天子的自信。

　　“王辅臣一降，朕便除了心头大患，其他的，福建、广东那两个，都是墙头草，哪头风大往哪倒。”

　　曹寅沉吟片刻，心想的确如此，王辅臣这头老虎投降清廷，其余的也就迎刃而解。他见玄烨一扫前些日子的颓唐，重现风发意气，心中也激昂澎湃，忽然会意，“皇上需要微臣做什么？”天子从不无端与他闲聊。

　　“朕要你去一趟福建，见见咱们的老朋友。”

　　“皇上是要臣去找聚忠？”

　　玄烨站了起来，踱到曹寅身前，“聚忠对朕一向忠心不渝，如今正值风云变幻之际，站错队，便会万劫不复，别叫他的混账哥哥耽误了他。”他拍拍曹寅的肩，感慨说，“咱们仨从小一起玩大的，朕一个也不想失去，想必你也是。”

　　曹寅脑海中忽然浮现三个男孩在学堂调戏先生的情景，那个圆头圆脑的靖南王之子总是因为不够机灵，率先被先生抓个正着，替他和三阿哥挡了不少罚。

　　曹寅嘴角微微一扬。

　　馊主意和歪脑筋层出不穷的三阿哥总是能躲过责罚，且因天资聪颖得到先生嘉奖。而曹寅他自己呢，向来心思缜密行事沉稳，跟着三阿哥一道，也没出过什么岔子，稳如泰山。偏就耿聚忠最倒霉。

　　后来耿聚忠便不愿意和他们俩一道玩，三阿哥又每天轮换着花样，拿吃好玩地凑上去诱惑和讨好耿聚忠。

　　想想也是有趣。

　　然而昔年的三阿哥此刻成了立在乾清宫正殿之上的心思难测的九五至尊，那个圆头虎脑的倒霉蛋则远在福建，成了叛臣靖南王的亲弟。

　　真是又有趣，又悲哀。

　　曹寅眼中陡然闪过一丝苍凉，“臣明日便出发，一定为皇上招降靖南王。”

　　玄烨欣慰，打量这个忠勇沉着的好兄弟和好帮手，目光却被他腰间露出的一隅青色吸引，“你这荷包，倒别致得很。”

　　曹寅一呆，伸手拿起那荷包，端详了片刻，上有翠竹几撇，不是一般的俗气模样。

　　玄烨揶揄笑道，“是哪个姑娘送你的？”

　　曹寅却是记忆模糊。

　　玄烨道，“朕总是差遣你做这做那，却忘了你也该成家立业了。”

　　曹寅脸一红，“皇上莫开微臣的玩笑，微臣暂时还不想这些事。”

　　“你和朕脸红什么？”玄烨朗声大笑，“你若有心仪的姑娘，等你福建回来，朕为你亲赐婚。”

　　曹寅涨红了脸辩解，“微臣是真的没有，微臣只愿待在皇上跟前，为皇上分忧，为国尽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就是微臣的理想。”

　　玄烨手放在他肩头，“哪能如此？你要粘着朕一辈子么？朕还不乐意呢！”他好整以暇道，“改日那朕给你寻一个好人家的女儿，你若不满意，那便寻到你满意为止。”

　　他对曹寅的婚姻大事好像大为热衷，只因自己这边有些步履艰难。

　　曹寅腰间挂着荷包，他昨晚也未尝没有收到过一个荷包，因此才格外眼尖——黄元宝将它交到他手里，说卫主子不堪皇上只顾江山顾不得她，闹着要出宫。

　　玄烨起先有些不信，后来又不得不信，黄元宝一向胆小，对他忠心不二，卫婵又确乎是一直对他这个皇帝身份有意见的。

　　黄元宝说，卫主子说皇上自从回宫就没去看过她，现在突然打发奴才去假模假样敷衍，还不如不去的好，她劝皇上放她出宫，和她个自由，卫主子把这个荷包交给奴才，说是她留给皇上的纪念，相遇一场，各自珍重。

　　黄元宝说得背后衣物尽湿，冷冷地起了鸡皮疙瘩。

　　玄烨拿起那荷包一看，绣了对戏水鸳鸯，交颈痴缠，栩栩如生，一看便知不是她亲绣的。玄烨莫可奈何地一笑，只觉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当了皇帝，天生有诸多不如意，不能两全。

　　然而他不以为忤，打算亲自去看看卫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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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寅步入无人之处，四周高墙连绵，满眼的青天红砖，各个宫门杵了一位锦衣侍卫，一手按在刀柄上，泥塑一般静默不动。其实也是有人的，可就是一丝人味也没有。

　　曹寅解下腰间荷包，仔细端详起来，这荷包无甚香味，倒不似先前一些女子赠他的那般异香刺鼻，他不反感。四边由金边勾勒，也无繁复花纹，像是投其所好似的，当中绣着亭亭的几支苍竹，竹竿纤细挺拔，仿佛临风屹立，竹叶狭长尖细，片片散开，颇有遒劲高洁之意，左上侧还绣了两行金色的细密小字：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两行字一下击中了曹寅的心。

　　然而是谁送的？何时送的？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