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捌 ...
-
俞家放我回家,是有条件的。
我家要退还他们之前送的全部聘礼,而我的陪嫁不但尽数归俞家所有,我家还要再补偿俞家一笔钱——因为从理论上来说,他们本可以打发我再嫁他人,从而收到一笔聘礼。即便是这样,俞家起初也不太情愿放我回家;最后是靠了王伯父游说了几位江宁的官员,请他们出面为我求情,俞家族长才答应了。
王伯父为了救我而到处奔走,自然是贞仪求他这样做的。据王伯父说,他向母亲提议说由他出面去和俞家交涉的时候,母亲其实也不大愿意,因为觉得这事儿丢人。贞仪和哥哥在她面前跪了一宿,最后贞仪说,您真的要为了护着所谓的脸面,连亲女儿的命都不要了吗?
母亲反问她,你真的知道什么叫脸面吗?
贞仪说,我只知道世上没什么东西比一个活人的命更重要。
母亲拗不过他们,最后才答应了。我回家之后,才真正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詹家的亲戚不再与我们往来。他们不来我们家,也不欢迎我们去他们家。我跟着贞仪出门,从前认识的人也都不愿意搭理我。只有满大街跑的小男孩会追在我身后,扮着鬼脸阴阳怪气地喊:“扫把星!赔钱货!扫把星!赔钱货!”
我走到哪里,他们便追到哪里。
回家之后不久,又有噩耗传来。父亲的幕僚来信说,父亲在甘肃突发急病,病得很重,叫哥哥速去见他。母亲本来只叫哥哥去,后来贞仪说,她跟着王伯父研习过,略懂得一点医术。若她跟着去,也许还能给父亲看看病。母亲便允了。
哥哥和贞仪一去数月,然后带着父亲的骨灰回来了。哥哥说,因为贞仪懂得施针用药,父亲虽然病重,但是走得并不痛苦。
我们举行过简单的葬礼,贞仪又跟着病倒了。
哥哥写信求王伯父来给她看病。我听着哥哥的唠叨,才知道贞仪在甘肃的时候,只要天是晴的,还是会每夜顶着寒风出去观星,他怎么劝都劝不住。观星之后要记录,要计算,她还要时刻关心父亲的病情,故而累坏了身体。
王伯父却道,她这病,不是因为出了这趟门累的,而是她小半辈子劳心劳力,身心俱疲,攒出来的。贞仪这样一病不起,他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哥哥每日一边煲药一边哭。药煲好了,我就给他准备热手巾,他擦一擦脸,攒起笑容送去哄贞仪喝。
我不敢去看贞仪,因为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走到哪儿就把晦气带到哪儿的扫把星。我甚至觉得,俞远桐的死,父亲的病逝,贞仪的重病,全都是因为沾了我身上的晦气。假如我当初能狠下心在俞家自尽了,说不定父亲和贞仪就不会生病了呢?
某天哥哥哄贞仪喝过药,出来叫我,说贞仪有话要对我说。我下意识地要跑,哥哥反应比我快,一把抓住我,把我连拖带拽拉到了贞仪的床前。贞仪倚在一只靠枕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脸上还擦了些胭脂。也许是因为脸颊消瘦了的缘故,她的眼睛反而变得更亮了。我叫了一声嫂嫂,然后便说不出话来。
贞仪无力地伸手,拉我坐在她身边。
“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星孛究竟是怎样来的。”
我一愣,“星……孛?那是什么?”
想不到她病成这样,脑子里想的还是天上的事。
哥哥在一旁解释:“就是——咳咳,俗称的扫把星。”他把最后三个字压得很低,我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我明白过来,使劲使嘴角往上翘,好歹让自己有个笑的样子,“原来……天上真的有扫把星呀。”
“嗯。我今天说的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想。我已经无力去验证,所以只偷偷讲给你听。”她用手拖起挂在床边的一只圆形香囊,用手指轻捋挂在下面的流苏,“星孛的形状,大体像这只香囊。它会有一个很亮的头,头后面拖着一条长尾巴。它和别的星星不一样,飞得很快。所以我的第一个猜想是,当我们看到星孛的时候,它离地面比别的星星都近多了。”
我一下子就不明白了,“为什么?”
“一匹马在你眼前跑,你会觉得它跑得很快。但假如它在远处跑,你就会觉得它跑得很慢,甚至觉得它是不动的——这道理是一样的。”
我迷迷糊糊地点头,“哦……”
“同时,因为它离我们很近,它看起来又比别的星星大不了多少,说明,它真正的体积要比别的星星要小上许多。
贞仪给我讲过“近大远小”的道理,这点我倒是听懂了。
“天上的星辰运转,路线都是固定的。但是大多数星孛不是这样。有的星孛飞走了还会再回来,有的呢,只是偶尔从天上路过,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哦……”
“我一直想不明白,星孛的尾巴会是什么。西洋人的记载上说,当它靠近太阳的时候,尾巴会变长;当它远离太阳的时候,尾巴会变短。直到刚才,我看着药碗上升起的蒸汽,忽然想到……太阳那样热,假如有人在靠近太阳的地方把一碗水泼向它,那水一定会在瞬间化为蒸汽。”
“啊,难道星孛就是泼向太阳的一碗水?”
“应该是冰,或者,至少它的一部分是冰。”
我努力尝试着把这些信息点连起来,“嫂嫂的意思是,星孛其实是飞得离地球很近的一大块冰,它在靠近太阳的时候,有一部分冰蒸发成水汽,拖在后面,就变成了它的尾巴?”
贞仪眯着眼睛点点头,“聪明。”
“可是这一大块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贞仪勉强打起精神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时便渐渐乏了,“我猜,是……来自别的星星的……碎块。”
“星星?碎块?!星星——不是圆圆的吗?像咱们这个地球,又大,又结实,好好的怎么会碎呀?”
贞仪无力地摇了摇头,“我还没想明白。”
“那……咱们这个地球,会不会碎掉呀?”
哥哥连连朝我使眼色,又过去扶她躺下,叫她不要太耗神。贞仪乖乖地躺好,拉着我的手,说:“我只希望,你能懂得,星孛,就是星孛,不是什么凶兆。你出生在何时何地,只是冥冥中的巧合,它不会决定你的人生,也不会影响任何人。那些不懂的人,不要理他们。”
我背过脸去,因为不想让贞仪看到我哭。
她的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想哭就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