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玖 ...
-
贞仪死时,年二十九岁。
我们在家里设了灵堂,族中的亲戚一个都没来。我陪着哥哥守灵三日,到了出殡的这天,天上居然下起了细细的雪。
贞仪十三岁的时候去了东北,在那里住了好几年。她说,她最怀念的便是东北的雪,一片一片地,像鹅毛似得被风卷着飞。雪花落在地上,层层叠叠地堆起,松松软软地足有尺许厚。人走上去,脚就会深深地陷到雪里……我跪在堂中,看着雪在院中落了薄薄的一层,忽然想,这是不是老天爷在努力满足贞仪的愿望呢。
过了晌午,忽然陆陆续续地有人来。
第一个来的是一位面生的大伯,穿黑衣布靴,面色凝重,问我们是不是在为王德卿女史办丧事。哥哥说是,又问他是否是王家的亲戚。他说他不认识贞仪,只是读过贞仪的书,深受启发。听说贞仪病故,十分痛惜,冒昧前来送别。他在贞仪灵前上了香,深深地拜一拜,便走了。
第二个来的却是哥哥在安庆的那位旧相识。他陪哥哥坐了许久,临走时留下几十封信,说是贞仪指点他的信,送回来给哥哥留个念想。
后面来的那些人,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他们有的是本地的,有的却是从安庆,甚至是从江宁日夜兼程赶来的。他们当中,有一些是互相认识的,但是事先并没有约定要一起来。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喜欢钻研天文数理之道,他们都读过贞仪的书。
我一直以为贞仪很孤独,却不知道她曾经令许多人受惠,更不知道她会受到如此的敬重。
贞仪死后,我和哥哥花了两年的时间把她未写完的书稿整理付梓,又请书坊重新刊印了她的一些旧作。全部完成之后,哥哥有个已经考上进士在蜀中做官的旧同学来看他,说衙门里还缺一个师爷,问哥哥有没有兴趣跟他去。哥哥起先没有答应,因为知道母亲不会同意他就此离家。谁知母亲说,想去就去罢。
哥哥很是意外。母亲又说,倘若贞儿还在,一定会赞同你去的。
此后数十年,哥哥一共只回来过三次,每次都是为了给贞仪扫墓。
哥哥走后,母亲的身体欠佳,我不得不学着料理家事。我需要时不时地出门采买,与人交涉,街上的顽童仍然追在我身后喊“扫把星赔钱货”。我心情好的时候,就真的拿一把扫把,举在手里作势要追着“扫”他们,他们反而会被吓得四散躲开。
因为家里日渐窘迫,我开始试着把自己写的话本拿给书坊,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刊印。书坊的老板竟然真的收下了,又叫我自个儿改个笔名。我问:“不改行不行?我觉得我这名字不错呀。”
老板说:“不行,你这名字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子;这世上的读书人都是男子,谁要看一个女子写的书啊?”
我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什么,“老板,你刊印的这些书里面,是不是有一些其实是出自女子的手笔呀?”
老板撇撇嘴,一声不吭,似乎是默认了。
此后,我每次路过书肆,看着满桌满柜地堆在里面的书,总忍不住想——在这世上,在枯井似的深宅内院中,又有多少个像贞仪那样的女子,即使身心困顿,事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却如暗夜中的星辰一般,努力地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照亮世人的路?
我虽看不到她们,但是我知道她们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