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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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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阿澜窝在别院中养病有十余日了。
汤药一日日地按着时辰送,病中的人却不见有什么起色。
多日秋雨后,难得遇到晴光大好,阿照着急洗晒衣物,忙得满头大汗,值守的人蹲在炉边看火,药熬好了,扯着嗓子喊阿照去送药。
阿照放下手边的活,利落地跑去盛了药。
他轻手轻脚推开门的时候,发现阿澜坐着:“咦,将军醒了?”
阿澜抬起眼,目光却不在小少年的身上。
外面的光真是亮,亮得在屋里也觉得晃眼睛。
阿照近前来奉药:“正好,该喝药了。”
她却没接,视线收回,再落在小少年身上,瞧见他撸起的袖子,也瞧见他薄汗的额头和红热的脸颊,她张了张嘴,声音虚浮:“药放下,我会喝的。去叫恩泰来。”
阿照搁下药,听话地去了。
过了一阵子,恩泰和阿照跨进小院,看见阿澜站在院子里,他心头一紧,疾步跑上前去:“怎么出来了?正是秋凉时节,当心被风扑住了。”
阿澜摇摇头:“无妨。今日很暖和,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好天气。”
转又道:“你随我去城外散散心吧。”
即刻就吩咐阿照备马。
恩泰还未及言语,来探望的凌昊已听见,他冲过来阻止:“将军,你还病着呢!”
阿澜朝他笑笑,“不妨事,今日秋光好,我想出去走走。”似乎是格外怕凌昊罗嗦,再特意补了一句,“见见广阔天地,或许好得快。”
凌昊闷了会儿,问:“药喝了吗?”
她答得光明磊落:“喝了。”
左右也拦不住,但凌昊还是不放心,进屋里去取了披风来,给她披上,又给她仔细系牢,拢拢好,叮嘱说:“天黑得快,你身子禁不得寒凉夜风,早些回来。”
凌昊实在担忧,怕她不上心,再转头交代了恩泰:“千万记得早回。”
恩泰应了。
出了内院门的时候,阿澜笑与跟在身边的人说道:“小凌真的很罗嗦。”
城外天高地阔,正是秋气爽快的好季节。
今日阳光大盛,风从高坡上吹过,带着一层暖煦,犹似春日。
河岸上的草和原上的草一样,都转黄了。
“……这片大陆有过许多厉害的人物。”
到树下将马系上之前,阿澜在说一些古旧的事情,有的是恩泰知道的,有的他则闻所未闻。
阿澜和他一起往河岸走:“数百年前,往西,苍目国有一位占星师,那是名瘦弱的少年,可他天生不凡,能预见他人此生吉厄,更曾在战场上以一敌百,后苍目王城叛乱,是他以一人之力,助昭帝绝地反击。”
他对这些蒙尘的旧故很感兴趣,听得极认真。
“我们大衍国也有奇人异士。”她朝他笑笑,“我知道的,便有一人,他习得长生仙法,容颜不老,能以气御剑,也能日行千里。”
天下人都晓得,众神隐匿踪迹,创世后不再现身,如今是神隐的时代了,他讶异于近世还有此等高人,却忽见她停在河岸边。
隔了好大一会儿,阿澜望着流淌不息的河水,才轻轻再说道:“这是我的师父,长生神君。”
他更加吃惊了:“你……你的师父竟是仙人吗?”
她却没有答。
流水不断,似去日不可追。
阿澜心中像有什么,如那东流水一般,一去不回了。
秋草虽黄老,却依然厚实,有野兔子到河边来饮水,灰色的身影窝在草里不动,等人走近了,它才惊慌逃走。
阿澜坐在了河岸边,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似乎出了神,好久,方徐徐说道:“你替我记住一些事吧。”
他不敢问为什么,她总有她的缘由,他只管听着记着就好。
“师父是不是仙人我不知道,但他在修成大神通以前,必是与你我相同无二的凡人之躯,他也吃过很多苦头。我拜入他门下时,他已不知自己活了多少年岁,只说一轮轮的春秋,漫长得有些打瞌睡。师父发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仅凭着双手,一点点地修葺、搭建,硬是造出了一个世外桃源,可是很久过去了,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后来他收了两个小徒儿。先是卓英,再是我。师兄卓英是我唯一的同门。那年南方大水,乡民流离北上,卓英两岁多,父母染病死在了途中,同乡的人抱着他,遇到了我师父,师父问这孩童为何啼哭不止,乡人说孩子生着病,没药没吃的,也没爹娘哄着,哭便哭了,没什么法子。师父一时悲悯,遂带卓英回了谷中,成为了他的弟子。
“卓英六岁的时候,师父带他出外游历,他们又在河边捡到了我。那时候,日月共在一片天空,光影落在水里,我的襁褓被河水打湿,我却不哭不闹。师父就说,从今后,他又多了一个弟子,这个弟子将以日月为姓,以澜为名,唤作‘明澜’。”
恩泰盯着眼前的小河,却在想长生神君捡到明澜的那条河,那一定是条宽阔的河流,日和月的影子都映在水面上,当时定然美丽。
“师父有了我们两个之后,就很少出去了,他安于谷中,教我们识字和练功。师父最疼我,能教的都教给我。剑法,刀法,枪法,拳法……可惜我太年少,心定不下来,认为修仙无趣,连辟谷都熬不住。后来,我独自外出游历,再之后遇到渊沉,辗转从关外回来,回到师父师兄身边没待多久,渊沉就来找我了。师父不许我入世,我没有听,师父还断言,渊沉是我的劫,我心里想,我爱他,他当然是我的劫。我不管不顾,铁了心要和渊沉走,当时天黑了,卓英留我们住一宿,天亮了再出谷。醒来,师父已不在,他留书一封给我,纸上只写了一句话:为师但望你永不言悔。”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定定地望着对岸,像是发起了呆。
他的心倏忽一下悬了起来:“阿,阿澜——”
“卓英说,师父要带他走,他舍不得我,故此留下了。”她还是那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对岸,慢慢地往下说,“那日清早,我随渊沉离开了师门。半年后,卓英找到我,他说等不到师父,天下颠覆,他担心我的安危,要和我待在一起。师兄也一向最疼我,我是知道的。”
话音落,阿澜久久不再说话了。
恩泰回想起城楼上的那个夜晚,按照她说过的话,从她的师兄找到她,这往后已经过去快十年了。他轻声地问:“长生神君和你的师兄,他们去哪里了?这么些年,他们可曾来平岁看过你吗?”
日头落得好快,风里已渐染了几许晚凉。
她望一望天上的雁阵,声音低哑:“不曾。我不听话,做事总教他们伤心,他们自然是不会来的。”
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不太平,好像觉得有哪里不对。
默了会儿,他鼓起勇气追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病得太久,有些人事,隔得遥远,怕遗忘了。我的师父师兄都是天生英才,世上该有更多人记得他们。”
“我会替你记得的。”
她笑笑,似乎困倦,支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天将晚,我们该回去了。”
他站起来,向她伸手。她转头看看,抬手握住,借力也站起身,随后松开了手。
“走吧。”她说。
阿澜已经转身往坡上走去。
他盯着自己的手掌,指尖或有余温,令他有些眷恋,他悄悄收紧手掌,举目再环顾了河岸,金灿灿的光落下,铺在水上,铺在丘原上。他只觉得,平常并不特别喜欢的秋日,芒草也变得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