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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C55 ...

  •   他也许醉了,莱恩想,尽管他手中的杯子一直是满的。他没喝酒,却感到晕眩,眼前的世界变得遥远而失真,像是用老旧投影设备播放的一部糟糕电影,或者一个古怪透顶的梦。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而当他清醒一点的时候,他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哦,当然了,因为伊利安想要他在这儿。莱恩无意识地笑了笑。伊利安想要,所以他就在这儿,多么简单、毋庸置疑的道理。而这又是为了什么?他没有再思考下去,也不想再思考下去,好像本能地知道会得出一个他并不想了解的答案。
      他只是站在远离宴会中心的角落里,看着聚光灯下的那英俊的一对儿,没来由地想起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一幕:b-25那间小小的棚屋里,还不是帝国皇帝的那个男人居高临下地站在他们面前。不,站在伊利安面前。哪怕同处一室,他仍压根不存在于他们的那个世界。正如此时此刻。
      莫名地,莱恩胸口一阵抽痛。他咬紧牙,忍受着心脏狂乱的搏动,不安的同时又憎恶着这种失控的感觉。
      他看着伊利安在皇帝身边侧过头,悄声耳语,他们的手臂挽在一起,姿态亲密而自然。莱恩突然意识到,在这之前,他从未真正见过伊利安与皇帝的相处。不,不仅如此,时隔二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位“陛下”。对他而言,那是新闻里的帝国皇帝、伊利安故事里的“老总”、一个遥远而高高在上的符号;而对伊利安而言,那是陪伴他童年的兄长,是——他想起那个该死的名字时咬住了嘴唇——“基尔”。
      莱恩猛然拧开头,杀气腾腾的目光盯着手中的酒杯。他把那玩意握得死死的,却仍觉得空空荡荡,好像丢失了某样东西,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嘿,莱恩。”
      莱恩抬起头,是伊利安,他身份尊贵的未婚夫并不在身边。这大约是个好消息,因为莱恩一点也不想知道如果那个钴蓝眼睛的男人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话会发生什么。可就算皇帝不在这里,眼前的情况也已经够他受的了——他看着伊利安,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抓挠,或是灼烧。几个小时之前,他决想不到自己面对伊利安竟会说不出话来,可现在就是这样,他张了张嘴唇,却没办法从一团迷雾中抓住哪怕一个字眼。
      “嗯……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伊利安说。他看起来很紧张,又好像期待着什么。他指望听到什么呢,莱恩想,恭喜订婚吗?
      也许那是他应该说的,但最后他只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订婚?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和基利威尔·莱伯特?
      伊利安抿了抿嘴唇,不知为何,莱恩觉得那个微笑显得有些……难过。“这是最优选择。”他说,“确保我们和皇室的关系很重要,尤其是现在……基尔需要我,我也需要……总之,这样对大家都好。”
      莱恩看着他,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好像还陷在雾里,一个字都没办法听懂。
      “所以……这是你想要的?”
      灰眼睛望着他,银色的风暴在其中狂舞。莱恩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伊利安浅浅的、急促的呼吸声。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在期待某个奇迹发生——
      “是的。”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但莱恩没有错过。在一种奇异的沉没感里,他终于听清了一句话:“这就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叹气?他茫然而疼痛地想,仍然不能理解正在发生的事。但至少他听懂了这个:伊利安想要这样。这就足够了。
      “……我这儿还有个好消息。”伊利安说,脸上的微笑真实了几分,“你一定会喜欢的。”
      喜欢?不。莱恩想,他只觉得胸口处被撕开了一个洞,好像有人从那儿挖去了一块血肉,将它偷走了。他什么也不会喜欢——
      “你的授勋礼定下来了。下个月,你就是斯坦准将了。”
      他迷茫地重复:“准将?”
      “是啊,我知道这离你应得的还差得远。不过总得慢慢来,我的将军阁下——天啊,怎么这么快!”音乐声渐起,伊利安皱了皱眉,随即又露出微笑,“去给你自己找个舞伴吧——如果你想跳舞的话。尊重传统,我是没有选择了。”
      直到旋律彻底奏响,人群散开,刚刚还是宴会厅的场地无声地滑动变形,重构成一座舞池,莱恩才明了伊利安所说的话——订婚宴会的传统:未婚夫妇(或者夫夫)将要领跳第一支舞。
      贝拉露娜于乐团后的演出台上缓缓升起,沙哑的歌声水一样漫开。绚烂的灯光效果仿佛涌动的云雾,又像是花蕾舒展。在云海中央,花蕾芯里,帝国最尊贵的两位男人彼此相拥,翩然起舞。
      他知道这首歌,莱恩忽然意识到。不仅如此,这是他很喜欢的一首老歌,关于回溯过往,回忆战争,和怀念一双挚爱之人的眼睛……
      莱恩颤抖着,退了一步。无需闭上双眼,他已看到那双银灰色的、月光般的眼睛。它和舞池中蹁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让他的目光不能自控地黏在舞池中心的那两个人身上,半点也没法挪开。他盯着他们交握的手指,一致的步调,旋转时紧贴在一起的胸膛,喉咙里烧起一阵莫名的焦渴。
      不,他几乎仓皇地想,他不能再这样看下去。他觉得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一个黑洞,又好像有一把烈火,疯狂而汹涌地吞噬着,烧灼着,渴望着……
      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目光狂乱而无目的地晃动,只想避开聚光灯下的焦点。一个穿戍卫军礼服的女人迎上他的目光:“嗨,想跳舞吗?”
      他好像认得她,叫乔伊还是什么的……这个念头从莱恩脑中一掠而过,紧接着,他轻笑起来。他一点也不在乎舞伴是谁,只要能让身体里的火停下来。
      “我的荣幸。”他说,牵住对方伸来的手。
      只是火没有停下。相反,它越烧越烈。
      他们只跳最基础的舞步,倒还算默契流畅,然而这种简单的动作很快便无法维持莱恩的专注。他的视线越过自己的舞伴,像逐火的飞蛾,不受控制地被吸引。越来越多的人进入舞池,但他的目光总能毫无阻碍地落到伊利安身上,那个人整个儿仿佛在发着光,在潮汐般变幻的灯光中旋转,跃动,舞步绚丽而轻盈,像一颗明亮灼热的星。
      一颗落在别人掌中的星。
      莱恩盯着揽在伊利安肩上的手,热度轰然上涌,如同滚热的火焰烧上头顶。火焰中,他手掌下不再是女性的纤腰,而是一段熟悉的、有力的弧度;他嗅到的不再是腻人的香气,而是汗水微咸的味道;他脚下不再是单调的舞步,而是练习场地上轻快的跃动,他对面是双灰色的眼睛,闪着银色的星光。来啊,他听到自己说,对方敏捷地出拳,他偏头闪开,引导对方继续进攻,前进,后退,进攻,躲避,他们的呼吸与心跳合成一致的伴奏,一曲完美的舞。微小的火焰随着他们每一次身体相接点燃,有些疼痛,更多的是快乐,是纯然的愉悦,和无法言说的渴望……
      莱恩猛地一阵战栗,松开自己的舞伴。
      “对不起,我得离开一下。”他匆匆说,抛下惊诧的女伴,落荒而逃般冲出舞池。
      这事干得简直差劲透顶,但他别无选择。
      他身上正燃着一场无法熄灭的火。

      洗手间里,莱恩将冷水开到最大,一头扎进去,被冰冷的水流刺得打颤。然而那不知何来的火焰仍不管不顾地烧着。不,他在冰水中发出颤抖的笑声,他知道这火焰从何而来。
      他仍能看到那双灰色的、氤氲着银色雾气的眼睛。
      “哈……”他用冰冷的手掌按住疼痛的胸口,发出嘶哑的笑声。他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花了这么、这么久,才发现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而就在这之前,他刚刚彻底地、永远地失去了他。

      1043年4月2日,所有媒体的头条版面都被同一条新闻占据,帝国皇帝与维尔塔斯勋爵拥吻的影像铺天盖地,随处可见。相比之下,某个偏远星域的一次交火只在《每日战事》的角落里被提了一句,在一整串新闻循环中所占时长不超过三秒。
      此时尚无人知晓,全面热战的导火索已于此刻点燃。
      这次小小交火的事发地点位于广瓶座外缘,正是原本埃西提亚与斯派克和卢卡相邻的边境。埃西提亚除名后,这地方被划归入斯派克辖区,然而事实上,早在战争尚未结束时,卢卡已夺得了这一片星域的实际控制权。自从在战场上尝到了甜头,凯尔文·卢卡连皇室的帐都不肯买,斯派克这个向来庸庸碌碌的前皇室想从老卢卡嘴里掏出肉来更是难上加难。自此,这片小小领地的归属便成了斯派克与卢卡谈判桌上的焦点。
      或者不仅在谈判桌上。
      4月2日清晨,皇帝与勋爵的订婚宴会尚未拉开帷幕,一艘无徽记飞船驶入广瓶座边缘的“争议星域”,并进入卢卡防御站点射程内。根据事后卢卡方面的声明,这是一艘来自斯派克的情报船,因间谍罪名而被依法扣押——然而斯派克发言人有完全不同的说法:他们宣称那一艘民用船只,载有十七名无辜的斯派克属民,在正常航行中遭到了卢卡军队的无端劫持,并在被劫持的第一时间向斯派克边境巡航队发送了求救信号。
      无论真相到底如何,以下事实无可辩驳:4月2日上午10点,一支斯派克战舰中队进入被称作“广瓶三角”的争议星域并与卢卡驻防军交火。帝国皇帝与他的未婚夫在盖亚的中心相拥起舞时,遥远星系里一艘斯派克轻型战舰被击中引擎爆炸,两名军人不幸罹难。
      当天晚17时许,广瓶座的字眼才第一次从《每日战事》的滚动新闻里出现。两名士兵的讣告仍未登出。刚刚回到珀尔修斯号指挥舰的莱恩·斯坦在舰长室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尖锐的犬齿陷入下唇,直到通讯界面亮起来,显示着与阿比盖尔·斯派克的通讯连接成功。
      斯派克家族最孚众望的女继承人与维尔塔斯舰队的实际最高指挥官在加密通道里谈了二十分钟。当晚19时,一支混合编制的重装维尔塔斯联队连续十七次跃迁后出现在“广瓶三角”——不,更准确地说,它们横冲直撞地直接出现在了卢卡防御站视距之内,跃迁落点与最近的空间站相距不到三千米,仿佛一头公牛在玻璃店门前刹住脚步。
      紧接着,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这支疯狂得近乎野蛮的队伍骤然开火。
      一夜之间,广瓶三角的控制权已然易主。卢卡所有防御站及驻守部队均遭到毁灭性打击后,斯派克军施施然前来,与维尔塔斯突袭舰队一并接管了这片被光爆的海啸彻底清洗后的残骸。
      4月3日一早,阿比盖尔·斯派克发表演说,宣布依照不久前刚刚签署的协同防卫盟约,斯派克与维尔塔斯共同对此次“报复性还击”负责。这次演说的直播观看人次高达17亿,然而,理应处于漩涡中心的维尔塔斯勋爵却不在其中。
      在直播开始前不到一小时,也就是(按阿比盖尔所称)斯派克军刚刚接手广瓶三角的时候,莱恩终于把姗姗来迟的舰队调动报告与战况总结一并传了过来。伊利安看着屏幕,一时间有些茫然。他清楚战争不可避免,却不曾料到翻天覆地会到来得如此突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莱恩又会指望他如何做呢),嘉奖这场胜利还是为他的先斩后奏恼火?这的确是难得的战机,但卢卡决不会善罢甘休,首当其冲的无疑将是宙神座前线。如果莱恩被牵制在广瓶座战场,维尔塔斯支撑得起双线开战吗?倘若蒂格尼提斯或是恩奎塔之类所谓“自由党”加入战场,他们的同盟战线又能否维持上风?
      一百个问题在伊利安脑中盘旋,但最后他只是说:“你现在在哪儿……你还好吗?”
      通讯频道的另一端,莱恩低低地笑了声:“不喜欢这个订婚礼物吗?”
      伊利安按住额头:“礼物——天啊,别告诉我你就为了这个。卢卡会想杀了你的。”
      “说得好像她原来不想似的。”
      他们一齐笑起来。伊利安咳了两声,转回话题:“说真的,卢卡——她不会就这么算了,如果她——”
      “如果她想对咱们动手,一定会在宙神座。她惦记这儿可是够久了。”通讯频道里,莱恩的笑声有些模糊,伊利安却可以轻易从脑海中勾勒出那个熟悉的微笑,犬齿尖锐,带着点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却又冷冽得好像一把尖刀。
      “你猜我现在在哪儿?”
      伊利安眯起眼角:“不在广瓶座……”剩下的答案只有一个。他随手滑开舰队调动报告书,莱恩的珀尔修斯号赫然列于其中。显然,这是一个处心积虑的狡猾陷阱。
      “所以放心吧,我给卢卡也准备了一份礼物——一份大礼。”
      伊利安无意识地收紧手指,因莱恩的声音中的几分杀意、以及那个未说明的计划而微微战栗。一份大礼。他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与斯派克家的联手宣战、突袭广瓶三角不过是个幌子——一个精心装扮的稻草人。伊利安想,那场战斗多半是约翰在莱恩的指挥下打完的。那孩子学得很快,但这种疯狂张扬的风格绝非轻易模仿得来的。这场突袭完全是赤裸裸的挑衅,卢卡一定被气疯了,就算她还理智尚存,老卢卡勋爵也决不会吞下这口气。他们会全力出动,而没有莱恩坐镇,宙神座那片争执不断的星域显然会是他们报复行动的第一个选择。莱恩算好了这一切,所以放弃亲自上阵领军突袭的“好机会”,在宙神座设好埋伏,就等着卢卡的主力部队送上门来。
      这会是一场血战,伊利安吁出一口气,心想。
      一点没错。
      1043年4月4日,由卢卡半数家当——十七支联合舰队组成的巨大光锥楔入宙神座维尔塔斯-卢卡边境,历史上被称作“宙神绞肉机”的残酷战役就此开始。后续的几个月里,陆续又有上千艘战舰填入这片人间地狱。战争开始仅仅十天,三百余艘战舰已炸毁在密集如瀑的光炮里,只留下破碎的尸骸永远飘荡在宇宙中。事实上,当战争结束,战火集中的地方——宙神座几乎全部的主要航线与跃迁点——布满了无法磨灭的仇恨遗迹,这些造价昂贵的太空垃圾给曾经的繁华之都打上了持续十年的禁航区记号。上万人——卢卡军人和维尔塔斯军人——焚身于此,尸骨无存。
      这是诺伊·卢卡有生以来遭遇的第一次惨败。她没有料到,莱恩会舍弃两整条航线的防御点作为诱敌的饵食,直到卢卡舰队深入腹地,几乎打到北室座门前,维尔塔斯张开的巨网才陡然收紧。莱恩亲自带队截断了卢卡的补给线,并在援兵跃迁线路上设阵伏击,如尖刀一般将还沉浸在复仇喜悦中的卢卡舰队从中撕碎,紧接着,又利用跃迁屏障和战舰残骸群作为障碍将他们彻底切割分剿。曾以机动防御作为杀手锏的卢卡军第一次反陷入对手闪击的漩涡。诺伊·卢卡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在鏖战最紧的关头率部突围,为卢卡保留了难得珍贵的有生力量。她放弃了宙神座的占领区,在维尔塔斯舰队的紧追下退回卢卡首府所在的日冕座境内,倚靠她数年来打造的防御网络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却再也没有了曾经扩张的野心势头。
      与此同时,作为维尔塔斯方总指挥官,莱恩·斯坦一战成名,成为第一个登上新闻头版的非人公民以及帝国的第一位混血准将。他并没有出席自己的授勋仪式。那天他仍在战场,并毫无疑问地获得了当日最高的毙敌数字。有评论称呼这个总是身先士卒、特立独行的司令官为“维尔塔斯的狂犬”,这个并不算尊重的称谓却莫名地得到了病毒式的传播。他的敌人叫他“那条疯狗”,然而轻蔑的称呼不能掩盖心中的恐惧,据说莱恩“莉莉安号”金红色的涂装就足以让侦察队闻风丧胆,掉头而逃。
      对于这些纷扰的声音,身处舆论浪尖上的莱恩本人却未置一词。他不在乎这些。他将全部愤怒、全部热情乃至全部无可诉说的情愫都投入了染血的星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战争与杀戮而活。
      “宙神绞肉机”的影响并没有限于对阵双方。自由党挑头与皇室对立时持保守态度的中间派们如今在血腥的刺激下纷纷开始投下赌注,倒向他们心目中的胜利者。皇帝在几次讲话中都显得颇为高兴,尽管在战事里皇室表面上置身事外,然而所有人都清楚,作为维尔塔斯勋爵的婚约对象,陛下显然是这场战争的最大赢家。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维尔塔斯舰队乘胜追击,不给卢卡残部喘息的机会,用不了一年半载,这场血腥之战就将迎来最后的结局。
      然而,一个没有人预想到的意外改变了战争的走向。
      那颗埋藏在双螺旋里的定时炸弹,爆炸在了最糟糕的时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C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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