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55、C54

　　“你可以保留爵位。”基利威尔说，眼中带着些莫名的笑意，“毕竟以眼下的局势而言，我更需要伊利安·维尔塔斯而不是伊利安·莱伯特。”
　　伊利安张了张嘴唇，几乎发不出声音：“基尔……”
　　“咱们会是很好的一对儿的。”皇帝继续道，“瞧，你不想杀我，我也不想伤害你，这已经强过一半的贵族婚姻了——至少我们宣布这一点不是作假。”
　　“……请、请等一下，基尔。”
　　“重点是，我们得表明态度，伊利安。很多人在看着你，看着我们。”
　　很多人，在看着你。
　　伊利安缓缓眨眼，意识到自己终于抓到了重点。这场突如其来的“求婚”并非心血来潮。万物皆有其源。
　　“是因为这次的演习……不，宴会吗？”
　　皇帝故作愉悦的笑容消失了。在伊利安急切开口前，皇帝抬起手。
　　“我不怀疑你的忠诚。”他轻声说，“但不是每个人都理解这一点。他们需要更清晰的声明——”
　　“维尔塔斯永远站在皇室这一边。”伊利安叹息道，“我明白，基尔。但……”
　　“你的妹妹——叫什么来着？玛伊？她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岁。”伊利安难得地想起那个有着与自己相似脸庞的女孩，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摇摇头：“她还没成年呢。”
　　“真可惜。”皇帝说，“看来你没得选择了——不，我开玩笑的。一个声明而已，莱伯特家有大把的对象供你选择。当然，如果你现在说‘我愿意’我会很高兴的。”
　　投影中，明亮的钴蓝色眼睛望向伊利安，坦率，友善，充满信任与期许。伊利安清楚自己应该为皇帝的坦诚而感动，应该回答得毫不迟疑——
　　然而在那一刻，一双金眼睛占据了他全部思维。他看着眼前投影中的金发，脑中却只有另一个红发男人的影子——那影子让他喉咙发紧，心脏悸动，让他没办法张开嘴唇，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静默危险地蔓延开。他应当说点什么，伊利安想，他需要说点什么。可另一个声音——或者说另一个沉默固执地抓着他，不肯退让一步。
　　最后，反倒是基利威尔先打破僵局。“没关系。你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查查投影，或者我可以给你提供点推荐？”他微笑着说，没多少惊讶或责怪的意思，仿佛一位兄长教导弟弟一道简单题目，“这不算什么大事，伊利安，你会想清楚的。”
　　皇帝以笃定无疑的断言结束了通讯。投影消失的一刻，伊利安掩住自己的眼睛。
　　他会想清楚的——
　　除非他不能。
　　“你在犯错误。”他自言自语，“只是政治联姻而已。只是一个声明。什么都不会改变……”
　　不。那个固执的声音说，遥远而空洞，仿佛来自星辰的回响。一切都会改变，你会永远失去——
　　伊利安猛地颤抖了一下，好像被什么刺中了胸膛。“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他大声说，像是掩饰又像是辩驳，“他……他从来不是‘我的’。”
　　——失去一个机会。
　　他的嘴唇还张着，声音却一下子梗住了。他还想再同头脑中的那个背叛者搏斗一番，却发现自己的意志已然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他颓然地伏在桌上。寂静的舰长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喧哗的掌声、簇拥的人群和明亮的舞台灯光，而在一切的繁华与虚无中，莱恩向他看过来——
　　在潘迪亚的月光下，莱恩向他看过来。在撕裂的飞船里，莱恩向他看过来。在矿星的小床上，莱恩向他看过来……他看着他，目光专注，仿佛无限宇宙、亿万颗星辰都在他的眼中。他们靠的那么近，心跳相闻，呼吸相错，只要一抬头……
　　伊利安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用力得指节发青。那都是他可耻的幻想，以及记忆虚假的美化，那都算不得数！他恶狠狠地想着，却禁不住脑子里那个固执的、狡猾的声音的悄声诱惑：如果那是真的呢？
　　如果——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果莱恩看着他的时候，也曾有那么一瞬间，心头掠过与他相同的悸动——
　　他不应该期望这个。伊利安最后的一点理智挣扎着说。这对谁都没有好处——除非——如果——
　　“伊利安……”是臆想还是记忆？莱恩望着他，向他伸出手。伊利安浑身发抖，无法自控地伸出手去。这个幻影如同最后一片羽毛落下，他的理智之弦彻底崩断，只剩下无可抑制的渴切的火焰熊熊腾起，仿佛要烧尽整个世界。
　　伊利安骤然起身，冲出舰长室。他必须试一试。在失去一切、改变一切之前，他必须做点什么。

　　门铃声响的时候，莱恩正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他不知姓名的露水情人还在整理蓬乱的发鬓，回头向他挑了挑眉尖：“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莱恩只笑了一声。他可不觉得这档工夫会有什么重要人物来找自己，门外多半是个想找洗手间却走错路的笨蛋。他抓起外套，一边穿一边打开门。
　　“莱恩，我有话要对你说——”
　　“伊利安？！”
　　莱恩张大眼睛，欲望纾解后的惫懒与散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紧盯着眼前的人。伊利安看起来还算镇定，但起伏的胸口、微乱的发梢和眼中汹涌的银色风暴正诉说着完全不同的事实。本能地，莱恩伸手握住伊利安的肩膀：“你还好吗？出什么事了？”
　　令他意外的事再一次发生：伊利安退后一步，挣开了他的手掌。莱恩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两秒钟才收回来，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伊利安，神情错愕得简直有点儿受伤。
　　又过了几秒钟，伊利安才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是……打扰了什么吗？”
　　莱恩诧异地眨眼：“什么？”他顺着伊利安的目光低下头，扫了一眼自己赤裸的、还带着点抓痕的胸口，莫名地有点尴尬，“啊，这个……一时无聊而已。你有事情要忙，我就……”他耸耸肩，又问：“怎么了？”
　　伊利安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来。他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没法思考——没法在这样的莱恩面前思考。莱恩仍认真地看着他，眼神里混杂着迷茫与关切，那样子该死的天真无辜——又惊人的诱惑。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对方敞开的外衣未遮蔽的地方，细小的汗珠让那肌肤如同涂油般光洁发亮，仿佛最细腻的金沙，起伏的肌肉线条鲜明流畅，无论是陈旧的伤疤还是新鲜的红痕都无损于那饱满的力与美……一阵电流般的震颤沿着脊柱窜上来，欲望与嫉妒如同两股火焰，缠绕着、灼烧着他的心脏。伊利安用力攥紧自己冰凉的手指，免得它们抖得太过明显，或是失去控制，做出什么失当的举动。
　　“嘿，看着我，伊利安——”
　　伊利安惶然抬眼，与那双真诚炽热的金眼睛对视，像是一艘小船毫无挣扎地落入黑洞视界边缘，时间失去意义，这一瞬间是如此短暂而又漫长——
　　“——我在这儿。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一起面对，嗯？我只想确保你还记得，无论什么事，我都会为你赴汤蹈火——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伊利安。”
　　哦。
　　无数个世界于此刻坍缩，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定点。恍惚中，伊利安听到某种星辰破碎般的声响。
　　尘埃落定的声音，听起来和心碎也差不太多。伊利安模模糊糊地想。这结果……很正常，他哄骗自己说，本来嘛，他指望的就是个非常小、非常小概率的事件，是臆想成真，是些毫无意义的荷尔蒙，是一场他自己都没有勇气开始的冒险。
　　他并没有……失去什么。从来不属于他的事情，不会有“失去”可言。
　　他只是……认清了现实，又一次。幻想结束，泡沫破灭。往好处想，他再一次逼迫自己：这其实……值得庆幸。他没有贸贸然说些奇怪的话，把这段友谊也弄得乱七八糟。至少现在，他可以把正确的、该做的事做好——
　　伊利安深深呼吸，竭力平稳地开口：“我记得。不过，没出什么事。真的。只是陛下有些公事要我做——”他微小地停顿了下，难以掩饰地、颤抖着吐出一口叹息。
　　“我只是……有些累了。”
　　“嘿……过来。”莱恩说，伸手揽住伊利安的肩膀，以温柔而不容拒绝的力度将他拉过来，落进一个带着汗水与情欲味道，却又温暖得令人迷醉的拥抱里。
　　“所以……甭管那是什么麻烦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伊利安在他的怀抱中发出一声模糊破碎的轻笑。
　　“不用了。”他低声喃喃，“这事……只能我来做。”
　　他的确做到了。

　　他窝在床上，温暖又困倦。这儿不是飞船上那种有失重保护的筒状睡眠舱，倒有点像潘迪亚的勋爵卧室，一整面投影墙正在放某部老电影。只是他在潘迪亚的那张床没有这么窄，他们的手臂不会紧紧贴在一起——紧得他完全不知道电影在讲什么。他的眼睛还看着投影，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自己的右手臂所接触的地方，集中在那一小片温热的、金色的皮肤上。
　　如果他张开右手，转动手腕，他们的手指便会交错在一起，伊利安想。如果他那么做，莱恩会惊讶吗，会抽出手吗，还是会也……轻轻握住他？如果是这样……那该多么……
　　还没等他在头脑中把这个甜蜜唐突的场景完成，莱恩的左手忽然动了动，握住了他的手。骨节分明而又有些粗糙的手指钻过他的指缝，扣进他的掌心里。
　　莱恩手心里的热度像一道电流击中了伊利安。他发着抖，僵住了。他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不知所措，完全出于茫然的本能抬起了头。
　　紧接着，莱恩吻了他。
　　他们嘴唇紧贴，触感干燥而柔软，然后在舌尖上慢慢融化开，如同流淌的火焰。这个吻如此美好，如此突如其来，简直恍若一梦——
　　因为这就是一个梦。伊利安的意识从仍在继续的湿热的吻中骤然醒悟——因为莱恩永远不会这样吻他——并无法控制地开始醒来。
　　吻开始变得模糊，如同水雾在玻璃上消融。伊利安醒来的那部分在一片雾气中茫然四顾，惊惶哀求。别——别结束在这里！再给我一点时间，哪怕一秒也好！他抓住最后一丝残存的梦境，竭力想要将扭曲破碎的残影拼复原样，想要留住唇边那点模糊的温度。莱恩不会吻他，他再一次痛苦地想，但假的也没关系，只要一个吻——一个吻就够了——
　　他紧紧抓着梦中的人，用尽全力地、近乎绝望地吻他，哪怕所尝到的柔软与火热都脆弱得像水面的泡沫。他不在乎。这个吻与他想象的一样热烈而甘美，因为它正是出自他的想象。一场镜花水月的幻影，一些大脑巧妙拼接后的记忆碎片，一个自我欺骗的蹩脚谎言。他比谁都清楚真相有多可笑，却仍心甘情愿沉溺其中，不愿醒过来。
　　直到真实的咸涩味道渗进他口中，伊利安闭着眼睛，在孤独的泪水中彻底清醒。
　　他最好早点起来，让人弄一下他的眼睛。他想着，忍不住抿了抿嘴唇，眼泪的味道之后好像还残存着一点柔软，像水底的藻类，要把他留在那个虚假的、错误的甜梦中。
　　但他已经醒来了。
　　伊利安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坐起来，用日程表和讲稿驱散最后那点微苦的暖意。距离订婚只有几个小时了。
　　距离莱恩再一次回到他身边，也只有几个小时了。

　　自从上次那场尴尬的见面（他拒绝承认那是次失败的表白）并落荒而逃后，伊利安差不多又有半年没见过莱恩了。他们的联系并未中断，仍与所有“最好的朋友”们一样密切（也许还要更多些，毕竟伊利安对“最好的朋友”的运作方式了解有限），除了这不会发生在他们面对面的时候。没有光卡、网络和文字的保护网，伊利安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错误的、毁掉一切的冲动行为。
　　事实上，“见面”不是伊利安逃避的唯一一件事。直到现在，举行典礼的当天凌晨，他仍没有告诉莱恩他要订婚的消息。过两天有个宴会。他记得他是这样说的，好像那只是个愚蠢的、不值一提的社交活动。我要订婚了，多简单的句子，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没办法说出这个简单的真相，仿佛有个潜意识里的声音告诉他，只要说出口，所有的可能与希望便会坍塌成最终真切的现实，成为那个他不愿接受却不得不面对的结局。
　　在某种程度上，那个声音并没有错。
　　然而选择已经做出，无论他推迟了多少次，见面的时刻、坦白的时刻总会到来。盖亚空港起落层的VIP通道里，伊利安紧张地将冰冷的双手在背后攥紧，看着那艘装饰着金红色线条的轻型飞船滑入港中。舱门打开，没等舷梯放下，一个利落的身影已跃下地来。
　　这儿没有记者，没有多余的目光。伊利安用足够多的警卫确保了这一点。于是与他所预料、所期待的一样，他得到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好久不见。”莱恩松开他，说，“现在总该告诉我有什么重大节目了吧——你知道为了挤出今天的空档我得加多少班吗？”
　　完美时机，伊利安想，他该说那句话了。我要订婚了。
　　“不会有我多。”他说，“你好歹不用和老卢卡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恶。”莱恩发出夸张的声音，“饶了我吧，爵爷。”
　　他笑起来，带着莫名的逃过一劫的轻松，尽管知道这不过是又一次延后。“别叫我爵爷——”他说。也许是最后一次延后。
　　他们坐上飞梭，一路都继续着这种漫无边际的闲聊。莱恩好像忘记了自己一开始的问题，但伊利安没有忘。投影地图中，代表飞梭的光点不断向目的地移动，剩余距离不断缩短，好像定时炸弹上的计时数字。他一边发出快活的笑声，一边绝望地倒数，直到那个数字归零，飞梭停下来。
　　“莱恩。”他突兀地开口，笑意从声音中褪去，只剩下苍白的干涩。
　　“嗯？”
　　“……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但我需要……我希望你今天在这里。这对我……很重要。”他的手指扣住飞梭的门锁，却在一瞬间里想起梦中交错的指节。
　　“我要订婚了。”他说，打开门，勇敢地，怯弱地，不回头地走进闪光灯与飞行摄像头的包围中。

　　太快了。所有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莱恩从不怀疑自己的理智和控制力，但今天发生的事超过了他能理解、能掌控的最大边限。从伊利安抛下那个重磅炸弹开始，他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被炸懵了。
　　订婚。他的脑子花了半分钟才确定这个词不是什么新的圈内黑话，又花了半分钟才弄明白那一整句话的意思：
　　伊利安要订婚了。
　　而他的第一反应是，伙计，你在开什么玩笑。伊利安不可能突然就他妈的要订婚了。他能和谁订婚呢？怎么可能有这么一位亲密对象存在，他却一丁点也不知道呢？
　　这绝不可能，莱恩想。然后他看到伊利安登上台阶，说，感谢诸位见证——
　　这绝不可能，莱恩想。伊利安还在说些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了。他听到那些词，却无法把它们连在一起，无法把它们变成可以理解的句子，他只能看到他在人群中，在疯狂闪烁的灯光下，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绝不可能，他想。然后他看到伊利安向聚光灯的另一个目标走去，那是个高大的金发男人，有一双钴蓝色的眼睛。他看到伊利安向他行礼，单膝跪地。他看到那个总是出现在新闻头条里的男人点头，向伊利安伸出手。他看到他们并肩而站，向着人群与镜头微笑。
　　他看到他们拥抱，吻在一块儿，正是一对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