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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羊氏 ...

  •   一年伊始,刘聪命司马炽为仪同三司,封会稽郡公。

      正统皇帝被贬为胡人臣子,其余宗亲皆降为芝麻小吏。大晋遗留之臣在刘汉受尽排挤,入朝则被讽刺挖苦,下堂则被鄙视唾弃。

      曾经封王封侯,一朝为臣为奴阶下囚。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享尽荫恩的贵女稚子,削了封号,降了规制,连生讨都是艰难。羊献容虽为先帝遗后,刘聪却不曾为晋惠帝追封,她母家亦无人侍从刘汉,被褫夺封号后,从此再无虚名。

      现在,别人都称她羊氏。

      赤条条的,只剩下父母恩赐的姓名。

      再无人提起惠后,再无人高喊娘娘万福。她觉得自己像是重活一回,回到了入宫前无忧无虑的岁月。

      她仍是南城最好看的小娘,每每与两位兄长山间纵马,总会有中意她的郎君腆着红脸远远跟随。大哥会把那些傻小子训得狗血淋头,二哥倒是不费口舌,一枚长剑直中追随者的高冠。

      事后,各家门府的大人总会扯着儿郎前去告状,羊老爷为了平息同僚怒火,次次都拿自家儿子开罪。羊二郎挨着鞭子,依旧嘴犟:“小妹这般好,哪是这些匹夫竖子随意肖想的?他们若敢再来,我和大哥定会打回去!”

      自然,这鞭子又多赏了几记。

      实在不怪两位兄长把她当做一回事,羊府上下皆是如此。羊献容的祖父羊瑾,位居尚书右仆射,特封高阳侯,权高一时。有日,他忽做大梦,明晃晃的天上飞着两个凤凰,这凤凰越飞越高最后竟合二为一。

      羊瑾一觉醒来,忙派人询问各房有无做诞。过了三日,有人通传,留在南城的二房,生下嫡女,时辰极为相符。

      羊瑾大喜,特给孙女取了献容二字。既为凤鸟,容姿必定出众万千,足矣献予上苍众生。

      果然,羊献容是有凤命的。

      羊老爷凭借独女封为兴晋县公,大郎二郎也被授予常侍,一时风光无限。只可惜羊老爷有个好封号,却无福享受,八王内乱,首先便拿根基不稳的国丈开刀。羊老爷忧虑而死,大郎自绞身亡,二郎死在刀刃之下。

      两位兄长从小替她遮风避雨,如今替她成了刀下亡魂。她的家人,沦为朝堂上刀光血影的祭祀品。

      而她的夫君呢?万人之上,四海江山的皇帝,躲在龙椅后吓得瑟瑟发抖。

      明黄色的帷帐被人缓缓掀开,羊献容合了合眼睛,神情具是倦意。九年弹指一挥间,久远到她自己都忘记了。

      夕雾满目忧色,轻声道:“夫人,是不是梦魇了?”

      羊献容握住她的右手,抿了抿泛白的唇,眼底颤动着:“我倒希望是一场梦魇。”她望着夕雾清瘦的脸庞,心下一酸:“夕雾,我梦到了南城,也梦到了二哥。”

      夕雾垂眉不语,黑玉般的眼珠转了个弯,过了一会儿,眼泪终是没能忍住:“奴婢每日都能梦见。”

      夕雾说的这样糊涂,羊献容却听得明白。伸手拂了拂她耳际旁的灰发,羊献容不忍道:“你已仁至义尽,我最为了解二哥,你这般做苦,他定是不开心的。”

      夕雾知她一片真心,拭了拭眼泪,柔声道:“夫人句句肺腑,奴婢心里明白。您放心罢,奴婢苦了谁,也不会苦着自个儿。”

      “你想通便好。”羊献容宽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披衣起身。

      过了早,卜澜提着糕点姗姗而来。

      不知道她打哪听说自己喜吃酥食,绘着青鸟镶枝的提篮里,第一层铺满了牛乳杏仁酥,第二层则摆放着红豆枣仁酥。白的红的,让人瞧着心情都好了起来。

      羊献容略略饱腹,仍给面儿的拾起杏仁酥小口品尝。过了一会儿,眼见卜澜手中的瓷杯露底,她才不慌不忙道:“我甚是喜爱酥点,卜夫人有心了。”

      正欲开口,羊献容的挑眉垂笑,令卜澜神色一怔。有心,是有心记得她喜欢吃糕点,还是有心探知她的习性?卜澜划过一丝错愕,随即轻笑道:“上次见您多吃了几块桂花酥,便猜着您定是喜爱酥点的。正巧这几日府中采买,便吩咐下人做了一笼出来。”

      羊献容侧着白玉一般几尽透明的脖颈,波澜不惊道:“你打点王府上下,难为你还记挂着见菡阁。”

      卜澜含蓄一番,她瞧着陶罐中插着的红梅,甚是惊奇:“园子里的梅花开得争奇斗艳,都不及它傲骨灵气。这也是从花园折来的?”

      “是啊,夕雾昨个儿刚去掐的。”花虽是刘聪御赐的,可自己根基尚稳,何苦说着真话反让旁人心里膈应。

      “雪下了十几天,今个儿总算放晴了。夫人能否赏妾身一个脸面,一起踏雪赏梅,也是风雅乐事。”

      卜澜笑的万分真挚,眼窝漾着的具是温柔。除了初见时的精饰粉黛,此后的她具是素面素衣,幸而卜澜还有三分颜色,不至于寡淡无味。

      羊献容欣然接受。

      下午出了日头,光滑的冰面蹦出几条细细的裂痕,缓缓的凉意浸得人越发的冷。羊献容站在亭口,嗖嗖的冷风把她绯红的衣角吹成鼓状,她裹紧灰色大氅,眯眼笑道:“幸亏卜夫人提醒,及时换了夹裙大氅,要不然我真要冻成冰人了。”

      卜澜点头一笑,神色略略焦急。忽而看见远方愈来愈近的身影,她暗舒一口气,继而与羊献容接腔道:“这样挑眼的红色,也只有您能衬得起来了。”

      羊献容弹了弹衣袖上已然融化的冰雪,方要开口,便听见有人淡淡道:“东海灰狐大氅,八折石榴绯红裙,这样奢华的衣裳你穿上自然也是好看的。”

      抬眉一望,只见一五十左右的夫人缓鬓倾髻,着装颇为胡俗。上俭下丰,裙裾摆垂于脚踝处,不同于晋服曳地潇洒。她披着单薄兽皮,唯有发中的金叶衔珠略显华贵,可就这一抹颜色便让她神采奕奕,足矣遥想当年盛容。

      羊献容弯膝请安,恭敬又轻柔:“胡老夫人这话不错,人靠衣装,佛要金装。卜夫人本就国色天香,不需雕饰便有温莲之貌。献容自知颜色寡淡,唯靠鲜衣珠翠撑撑面子了。”

      “最后一句话倒是作假了。”胡氏抬抬手,爽朗道:“能让惠后屈尊施礼,真是我三生有幸。”

      “此时没有前朝帝后,唯有羊氏小辈行恭敬之礼罢了。至于三生有幸,献容愧不敢受,若夫人感念诚意,心情舒畅,这便是小辈的三生有幸了。”

      羊献容正身巧笑,小小的酒窝仿若盛着酿好的花蜜,让人瞧着沉醉不醒。胡氏暗暗叹道,这样绝色人物,女子瞧着都是艳羡眼热,也难怪自个儿子倾心至此。

      胡夫人生长在大漠之北,草原以南,性子颇为直爽泼辣。她早年丧夫,带着幼子投奔刘渊,虽得其庇护,寄人篱下的日子总不比从前顺心。好在刘曜颇为争气,精骑射,善工笔,熟读汉人宝墨,样样都比同龄孩子略胜一筹。

      为了谋个好前程,她甘愿摘去锋芒,藏在刘曜身帮他除去一切障碍。十年前,刘汉人人皆道刘曜不喜女色,恐为断袖之癖,为堵悠悠众口,她跪求先帝为刘曜赐婚。虽然刘曜仍留正妻之位,但卜澜性子沉稳,又诞下世子,暇以时日,王妃的位子终归是她的。

      直到她听闻,陛下一纸诏书送羊皇后入中山王府养病。她又听闻,刘曜大胜而归,公然与羊氏亲热,禁足世子三日。当刘曜请旨立妃的消息传入耳中,胡氏委实坐不住了,奈何落雪打滑,迟迟未行。等日头出了,她便迫不及待的赶进王府,亲眼见见羊氏作何模样。

      胡氏暗自窥比两位玉人。羊献容到底是簪缨功勋之后,通身英气。又因入宫多年,执掌凤印,那抹英气随即化为不怒自威的傲骨。

      她瞥了瞥垂眉浅笑的卜澜,暗暗摇头,小门小吏之女果真少了那份浑然天成的矜贵。

      胡氏宽袖一扬,褐色的绸缎宛如蛟龙出水,堪堪摆在美人眼前。她望着羊献容,眼角的皱纹卷着浓浓的笑意:“都说亭角寻风好个秋,这入了冬的风寒冰冷彻骨,我这身子真是禁不住了,不如到你院中小坐片刻。”

      羊献容一怔,继而挽过她的衣袖,回眸对笑道:“见菡阁早就备好了炉子,只等夫人这边请了。”

      二人随行众多,下人们乌压压地走后,花园亭角唯留卜澜与一丫鬟屈膝送行。她再抬首,唯见红色衣摆曳曳生姿,仿若旌旗敝空飘荡。

      这是她特地让羊献容换上的衣裳,衬的美人肤如凝脂,芳华万千。她只知胡氏不喜骄奢艳丽,却不知胡氏更看重的却是皮骨下的灵魂与儿子的心意。

      刘曜吃酒回来已是傍晚,同僚本欲留他再吹三碗,他摆手苦笑道:“家中还有人再等,小王先行一步,改日再来。”说罢便匆匆上马,绝尘而去。

      有人发疑:“中山王又无妻室,唯有一妾数年无情。怎跟家里藏了菩萨似得,席间多次询声要走。”

      一干众人鄙夷道:“大人今日怕是休沐,竟不知中山王请旨立羊氏为妃之事。”

      那人念叨片刻,恍然大悟道:“我道是哪家好运道的小娘,不想竟是大晋惠后。听闻羊氏仪容倾城,难怪王爷如此心急如焚。”

      刘曜直达见菡阁时,羊献容正趴在小几上专心致志地捣鼓寝衣。她听闻脚步声,捏着银针的右手一顿:“不是被人喊去吃酒了吗?怎回来的这样快。”

      刘曜把她捞进怀中,羊献容坐在他的膝头,轻轻一晃继而又忙起手中的活计。他默默蹙眉,望着美人小巧圆润的耳垂,忽的含在嘴里。

      唇舌灵活地勾着轻薄的耳垂,说不清是酥麻还是躁动。眼见她白皙的耳根红火一片,他轻呵一声,离开阵地,用舌尖轻点自己勾起的薄唇。

      羊献容用手背拭了拭双颊的温度,随即捧着杯面贴在自己的脸上。她怒嗔得意忘形之人,抬高音色却化作声声情迷后的低语:“你若再动,这寝衣上的鸳鸯便只能绣成土鸡了。”

      刘曜听之喉中一紧,他抱紧怀中人,伸手摊开那只还未成型的花样子,沉吟半刻道:“这些禽类,本王都不想要。”

      本以为刘曜对于样式毫无讲究,他既然说了,羊献容便打起精神,颇为好奇道:“依你之见,绣什么为好?”

      刘曜蹙着眉宇,瞧着很是一本正经:“飞禽虽好,却只能居于天际,缥缈无烟的东西贴身穿着倒也无甚意思。不如绣些实际的,本王觉得,羊就挺好。”

      他支吾一声,眯着眼睛,又添一句:“还是不穿衣裳的那种。”

      “......”

      “容娘你推我作甚,你是不是生气了?”

      “好好的寝衣,你撕扯它岂不糟蹋了?”

      “别别别,本王错了,土鸡便土鸡,吧,烤着还挺好吃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羊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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